摘 要:企業合規制度改革的深入,豐富了檢察機關參與社會治理的新樣態,檢察機關通過制發檢察建議督促企業進行合規整改工作。在實踐當中,根據合規檢察建議制發時間的不同,我們可以將其分為“前制型檢察建議”與“后制型檢察建議”,兩種檢察建議模式各有其獨特的優勢,但仍然存在剛性約束不足,檢察建議的質量與實施效果有待優化的問題。檢察機關在推動檢察建議嵌入合規改革的過程當中,應當更進一步優化檢察建議內涵,規范制發方式,強化其約束力,推動合規檢察建議中國化模式的進一步發展。
關鍵詞:企業合規 檢察建議 社會治理
中圖分類號:F270.7;D92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914(2024)03-060-03
一、引言
現今社會的風險性質,加劇了民眾的不安,刑法作為管理和控制社會的重要手段,對該現狀積極回應。刑法逐漸沖破謙抑性的束縛,向危害結果的前端進行延伸,最終使犯罪行為進一步正犯化[1]。伴隨“輕罪化”時代的到來,刑事訴訟模式在發生轉變,對犯罪的規制方式由單一的事后型制裁轉向事前的預防型救濟。這種由“制”到“治”的刑事司法價值取向的轉換,體現了新時期司法體系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改革的新成效,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的建立是對刑事司法理念轉變的切實回應。
企業合規不起訴是指在檢察機關主導下,企業針對自身的違法犯罪事實,表明自身具備進行合規整改的意愿,并且提出相應的專項合規計劃并進行整改,檢察機關根據對企業落實合規整改的驗收情況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合規不起訴制度包括兩種模式,一是“附條件不起訴”,二是“檢察建議模式”[2]。附條件不起訴模式以其較為科學的制度設計,實現廣大企業利益高效保護,激發了企業自身進行合規整改的意愿[3],贏得了理論界以及合規試點地區的“青睞”。但在非試點地區的檢察院,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因法律層面的闕如,缺乏必要的配套措施,加之較高的辦案成本,壓制了檢察官啟動該模式的意愿。
檢察建議模式以檢察機關向涉案企業制發社會治理建議的方式,督促、指導、幫助企業建立合規體系,亦有學者其稱為“企業合規檢察建議”[4]。與企業合規附條件不起訴模式不同,檢察建議模式具有啟用階段靈活,檢察建議制發便捷,適用對象廣泛的獨特優勢,也更符合司法實踐的運行機理。
二、企業合規檢察建議的法理探析
(一)企業合規檢察建議之屬性界定
2019年《人民檢察院檢察建議工作規定》(以下簡稱《工作規定》),明確將社會治理檢察建議作為五種檢察建議之一,此種類型的檢察建議構筑于“四大檢察”組織架構之上,也即無論是刑事檢察、民事檢察、行政檢察還是公益訴訟檢察,各部門都可以制發社會治理類型的檢察建議,同時《工作規定》第十一條明確指出,人民檢察院在辦理案件中發現涉案單位存在預防違法犯罪方面制度不健全,管理機制不完善,存在相應的治理隱患需要及時消除的,可以向其提出完善治理的檢察建議。所以,檢察機關向涉案企業提出構建或完善相應合規管理體系的檢察建議,屬于社會治理類型的檢察建議。
參與我國社會治理工作的主體,不僅包括各級政府及其部門,也包括立法機關、監察機關與司法機關。檢察機關由于其自身法律監督屬性的定位,相較于審判機關可以更為積極主動地參與社會治理。企業合規檢察建議作為社會治理類型檢察建議的新樣態,通過對涉案企業制發檢察建議,以較為柔性的監督方式,督促企業治理整改自身的風險隱患,進一步豐富了新時期檢察機關法律監督屬性的價值內涵。
(二)企業合規檢察建議之價值分析
單位犯罪有著漸進性和累積性的特征,大都由輕微的違法違紀行為演變而來,若能在前期通過強化企業內部監管或是借助于外部監督,及時修復企業在經營活動中的刑事法律風險,就可以盡量避免企業在后期造成更為嚴重的刑事后果。否則,依據“水波理論”,企業承擔刑事責任除了罰金外,隱藏的間接性傷害更是致命的,企業由于信譽機制受損喪失了更多商業交往機會,更有甚者企業會面臨破產的風險,造成大批員工失業,進而引發一系列負面社會效應[5]。
企業合規檢察建議是檢察機關社會治理職能的延伸,在社會治理體制中,檢察機關等司法機關位于末端治理環節,體現了事后救濟的特征。其他機關如行政機關處于前端治理環節,通常以相應的行政管理措施進行事前的懲處。有別于行政機關對企業違法違規行為的單向形式查處,司法機關需要對企業具體行為責任判斷分析,最終得出結論。檢察機關制發檢察建議是將實踐中所發現的企業制度漏洞,以法定的形式向制度前端進行正向的反饋,從而實現前端與末端的交互[6]。涉案企業通過與檢察機關之間良性互動的方式,使檢察機關有針對性地提出專項合規建議,企業通過建立或完善合規計劃,填補了經營風險,也激活了刑事激勵因子,促使檢察機關對其作出不起訴決定,避免了因承擔刑事責任而衍生出更多的不利影響。
三、企業合規檢察建議的實踐樣態考察
隨著企業合規改革的穩步推進,最高人民檢察院相繼發出四批涉案企業合規指導性案例,筆者在結合制度運行的實踐經驗基礎上,對當前部分檢察機關辦理涉案企業合規案件當中,制發檢察建議的時機和方式進行類型化分析,發現根據制發時間的不同,可以將其分為前置型檢察建議與后置型檢察建議。下面,筆者就曾辦理過的S市L區企業合規案件為樣本,分析對比兩種企業合規檢察建議各自的實踐成效。
(一)前制型檢察建議
以表1中S公司李某某、楊某某提供虛假證明文件罪一案為例,楊某某和李某某通過篡改空車質量標準數據,使本身不符合標準的車輛,獲得了合格的機動檢驗標志,其行為涉嫌提供虛假證明文件罪。在案件移送審查起訴的過程中,由于未造成嚴重后果,且犯罪情節輕微,犯罪嫌疑人楊某某、李某某如實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實,自愿認罪認罰。同時,涉案公司檢察院遞交了企業合規審查申請書,考慮到涉案企業對員工的行為沒有故意,檢察院向該企業制發了合規整改檢察建議書,并由相關人員組成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小組到涉案企業走訪調查,提出整改意見,涉嫌犯罪的企業根據自身情況提交了有針對性的合規整改計劃,監督評估小組出具了企業合規評估報告。最終涉案企業完成了合規整改工作,經驗收合格,L區檢察院對涉案企業和員工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
通過上述案件可以發現,企業若想取得檢察機關對其作出不起訴決定或更輕緩的量刑建議,通常以接受檢察建議為前置條件,同時主動構建有效的合規體制機制。這樣就與企業附條件不起訴模式相近,二者都是通過對企業合規整改的效果作為是否提起公訴或減輕處罰的依據。在合規整改期限內,檢察機關不僅對涉案企業提出合規計劃,也會對企業履行合規計劃的情況進行監督審查,企業要在整改期間定期提交合規履行報告,檢察機關最終根據實際情況對企業進行不起訴或是減輕處罰的處理[7]。
值得注意的是,前制型檢察建議模式往往由檢察機關負責對涉案企業進行全程督導,因涉案企業所涉及的案件專業化程度較高,涉及數據信息、企業生產安全等領域。因此檢察官在辦理此類案件的過程當中,應多與專業的行政機關或社會力量合作,制定出對企業有針對性的合規計劃。
(二)后制型檢察建議
后制型檢察建議模式是將刑事激勵機制先于與檢察建議啟用,以表1中Z公司夏某某生產、銷售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罪一案為例。Z公司生產的桶裝水中大腸菌群、銅綠假單胞菌嚴重超出國家限標準,檢驗結論為不合格,其行為涉嫌生產、銷售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罪。鑒于桶裝水系當日生產,還未進行銷售,未造成嚴重后果,犯罪情節輕微,且犯罪嫌疑人夏某某系自首、認罪認罰,檢察機關對涉嫌犯罪的企業以及相關責任主體作出相對不起訴,結合涉案企業的犯罪性質向涉案企業制發檢察建議,要求其進行合規整改。
企業合規的理想化模式是企業主動擔負起預防和制止犯罪的責任,當刑事優惠的刺激反應先于合規整改要求[8],那么企業自身的合規動力也就進一步被削弱,最終也就淪為了“紙面合規”。在缺乏外部監督的情形下,借助企業的自律性完成合規整改,本就違背制度的內在邏輯,但鑒于基層檢察院案多人少的情況,該種類型的檢察建議仍然有存在的必要。優化后制型檢察建議,關鍵在于對企業后續合規整改工作的持續性監督,因此各地檢察院可以結合本院情況,抽出必要的人力和物力,制定合規監管細則,一方面要建立定期的回訪制度,要對企業合規整改進度進行持續性監督,直到企業解決合規風險并建立起有效的合規管理體系。另一方面,針對未能積極進行合規整改的企業,向相應的主管行政機關提出建議,對其進行必要的行政處罰。
四、企業合規檢察建議的局限及未來面向
企業合規檢察建議因其制發時間靈活,不存在現行法缺位等優勢,作為政策性回應而廣受非試點地區檢察機關的借鑒。不過,借由前文對合規檢察建議的剖析,檢察建議的柔性監督方式,對進行合規的企業拘束能力較為有限。同時,在合規檢察建議提出后,檢察機關針對企業后續合規整改情況的持續跟蹤能力不足,其幫助作用沒能被充分地發揮出來。
(一)建立合規檢察建議剛性約束機制
由于檢察建議缺乏必要的剛性約束,對于企業而言類似于“一紙空文”。不起訴決定一經作出,涉案企業在享受制度優惠的同時,意味著自身的刑事風險不復存在,是否繼續開展合規業務,以及整改效果是否有效,都無法推翻已做出的不起訴決定。加之檢察建議的內容往往采取概括性的表述,致使其缺乏具體的可操作性,涉案企業在接收到建議之后往往草草了事,沒有真正地建立起有效的合規機制。
為加強合規檢察建議的剛性約束,首先要完善和建立合規聽證與回訪制度。檢察機關對企業作出不起訴決定的同時,要以公開聽證的方式,分析檢察建議的落實情況,接受外界監督。檢察建議的制發,要準確寫明涉案企業違法行為的依據,意見部分要明確具體,并進行充分的釋法說理,結合企業的實際情況增強檢察建議的可操作性。同時,建立回訪制度,對接受檢察建議的企業開展定期評估。企業面臨的經營風險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檢察機關應當與企業建立起動態的信息反饋機制,及時發現企業新的合規刑事風險點,補充建議內容[9]。或是不定時突擊檢查,切實做好檢察建議的跟蹤回訪工作,及時收集建議落實建議成效,努力做好企業合規的“后半篇文章”。
最后是要規范建議制作流程,加強行檢銜接。檢察機關要善于通過與行政機關的合作,保障檢察建議的權威性,在對涉案企業制發檢察建議的同時,向主管行政機關提出意見,建議行政機關對企業或負責人作出行政處罰,使刑事司法與行政執法之間形成工作合力。企業合規制度引進刑事司法領域,優化了檢察機關的內部職能,由此內生新的動力,有利于實現檢察機關與行政機關的有序銜接[10]。
(二)增強合規檢察建議的質效
由于檢察建議長期依附于相對不起訴決定,導致實踐中檢察機關無法突破原始的思維局限。新時期檢察機關肩負著社會治理的職責和使命,檢察建議也被賦予了新的內涵,因此,在企業合規改革過程中需要將檢察職能充分深入到合規體制機制當中,延伸治理方式,構建全方位的合規檢察建議。
檢察機關要充分運用羈押必要性審查制度。尤其是針對小微型企業,應當考慮涉案企業是否已經建立起了相對完整的合規治理體系,或是有充足的合規意愿,綜合評判涉嫌犯罪的社會危害程度,嘗試對涉案人員尤其是實際經營人員采取程度較為輕緩的強制措施。如果涉案企業人員已經被采取了逮捕措施的,檢察機關可以將采納合規建議的涉案企業的整改情況,作為后續啟動羈押必要性審查的考量因素。就審查起訴環節,應當給涉案企業設定充足的合規整改期限,促使企業建立起符合自身需求的合規體制。
鑒于此,筆者建議形成以前制型檢察建議為主,后制型檢察建議為輔的制發模式,將檢察建議貫通企業合規整改的始末,加強對企業的后續整改監管力度,拓寬負面激勵的效果,當企業怠于進行合規整改工作時,在審查起訴期限內仍然要依法提起公訴。就審判階段而言,倘如涉案企業在合規期限內進行了積極的合規整改工作,即便是涉嫌重大刑事犯罪,仍不能否認企業為合規工作所付出的努力,其可以作為量刑因素,檢察機關可以提出更為輕緩的量刑建議,激活企業合規整改的動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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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河南財經政法大學 河南鄭州 450046)
[作者簡介:李想,男,河南商丘人,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訴訟法學;石曉榮,女,河南安陽人,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訴訟法學。]
(責編:若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