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作家安吉拉·卡特以其對經典童話的改寫而聞名,她的作品時常挑戰西方經典,關注邊緣女性角色的主體性。她先鋒思想不僅體現在女性主義意識,也體現在對種族問題的思考。卡特的短篇小說《主人》收錄在短篇小說集《煙火》(1974)中,《大屠殺圣母》和《黑維納斯》收錄在短篇小說集《黑維納斯》(1985)中。《主人》和《大屠殺圣母》分別戲仿了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的《魯濱遜漂流記》和《摩爾·弗蘭德斯》,《黑維納斯》改編自法國詩人夏爾·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和情婦讓·杜瓦爾(Jeanne Duval)的真實故事。夏洛特·克羅夫茨(Charlotte Croft)認為,卡特“挪用語言來表達主流文化之外的經驗,也是許多后殖民文學的工程”。
本文聚焦于這些短篇小說中邊緣女性在殖民背景下的困境和斗爭,運用后殖民理論展開分析,旨在揭示卡特對殖民主義的去神秘化,并探究其對不同文化和諧共存的深刻啟示。
揭露歐洲中心主義的殖民幻想
在殖民話語體系中,殖民者自詡為原始地區帶來“進步”和“文明”,而《主人》中的白人獵人則是被揭開文明外衣的嗜血殺手。他在非洲大陸和亞馬遜雨林實施物種滅絕,對前者“那片無邪質樸的大陸始終抱著優越感”,后者則是“一處宛如孤寂隱喻的地方,時間在這里周而復始”。在他看來,非洲和亞馬遜都是未開化的“白板”。獵人的優越感還體現在“物種歧視”(Speciesism),蔑視野生動物的他“生性不喜自省,也從不覺得大自然能帶來什么撫慰”。獵人對動物的屠殺就如同殖民者對環境的破壞,但不是以“進步”為名,而僅僅是為了滿足屠殺的私欲。
卡特將亞馬遜河流的豐饒比作印第安女子的野蠻,將雨林的純潔性比喻為土著少女的童貞,暗示自然和女性相似的不利處境:“女性和自然是一體的;征服和摧毀前者的欲望也是后者的。”受奴役的土著女性淪為可交易的“肉”,被剝奪了人的主體性。獵人視土著女性為野蠻的動物,從而合理化對她們的奴役行為。
《大屠殺圣母》中的印第安人也面臨殖民者建構的種族隔離,即文明與野蠻、自我與他者、理性與非理性的二元對立。他們的膚色“不是紅色而是奇妙的棕色”,卻仍被稱為“紅人”。他們被污名化為“習慣吃死人的肉”的“妖魔鬼怪”,被戲耍用火藥種子彈,土著人非理性的刻板印象由此被固化。
然而,這種種族隔離隨著白人女性瑪麗的“土著化”(going native)經歷被打破。“土著化”表明了“殖民者對融入土著生活和習俗而受到污染的恐懼”,他們認為與“野蠻”民族接觸會促使自身文化向原始狀態退化。“土著化”對于殖民者意味著文化純潔性被玷污,滋生了對異族通婚的恐懼,這解釋了英國俘虜看到瑪麗的混血嬰兒時憎惡的反應:他辱罵她是“異教徒的娼妓”,并說“受詛咒的種子會從土地上被驅逐”。瑪麗被帶到教堂懺悔,也表明白人的“土著化”是極度的罪惡。殖民者對“土著化”的恐懼暗含對喪失優越性和主體性的畏懼:“殖民者自己也陷入了偏執認同的矛盾心理中,交替于妄自尊大和遭受迫害的想象之間”。
《黑維納斯》中的波德萊爾對情婦的規訓和控制是一種更隱蔽的文化奴役。他將異域的他者定型,塑造浪漫化的黑維納斯形象,否認了杜瓦爾的自我意識。他迷戀的不是杜瓦爾本身,而是自己幻想出的精致“繆斯”:“她看似光源,但這是幻覺,她發光只因為將滅的火焰照亮了他送她的禮物”。杜瓦爾未知的家鄉被他幻想為“可愛慵懶的島嶼”。
波德萊爾巧言令色的背后隱含了對淪為“他者”的憎惡,以及對杜瓦爾既迷戀又排斥的矛盾心理。他被克里奧爾女性吸引,卻又認為對方野蠻無知。波德萊爾喜愛觀賞她獨舞而不愿共舞,只因不想從觀賞者降級為被凝視的對象。他的輕蔑和欲望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就交織在一起:她像是“巡行的物神,野蠻,淫穢,令人驚恐”。他將杜瓦爾貶低為不同于自己的另一物種:她認為“她毛孔里都充滿香料,她的肉體與他不同”。刻板印象中的克里奧爾娼妓骯臟、道德墮落。諷刺的是,正是波德萊爾把病毒傳染給了杜瓦爾。
尋求邊緣女性的文化身份
盡管《主人》中的土著女孩被獵人視為失去人性的俘虜,但卡特巧妙地將動物的原始性和女孩的野蠻性并置,使他們融合為一個強大的整體。女性和動物“由于被認為本質上非理性而受鄙視。它們經常被變成不可改變和易被分類的符號,或者是脆弱和易受控制的受害者”。但土著女孩與亞馬遜動物的結合并不是無助的弱勢群體的體現,而是在自然神性庇護下的具有抵抗力量的結合體。
美洲豹是印第安部落的象征,土著女孩是美洲豹氏族的孩子,她的部落對生和死、生物和靈魂有著非凡的崇拜。部落的美洲豹鬼魂始終與她為伴,因為“部落的信仰教她視自己為有感覺的抽象物,是鬼魂與動物的中介”。當她射殺主人時,美洲豹的鬼魂以超自然的方式聚集起來觀察她,仿佛是大自然在為女孩鼓舞士氣,體現出人與自然之間的神性聯系。通過實現女性與美洲虎的神圣融合,卡特將獵人的去人性化策略轉化為土著女孩的堅忍精神與潛在力量。
和土著女孩相同,《大屠殺圣母》中的白人女性瑪麗也受到部落文化的滋養,但她選擇“土著化”初衷是逃避白人社會的懲罰。在融入印第安部落之后,瑪麗重新定義了自己的文化身份,賦予其白人和印第安人的二元性。她認為沖鋒在前的印第安勇士比英國將軍更勇敢;她譴責英國人的貪婪和虛偽,并以自己為例勸說土著人不要相信他們。她的是非觀取決于人的行為而非膚色:面對英國俘虜,她首先因其受到的殘酷對待而報以憐憫,而她淪為俘虜的痛苦回憶使她合理化土著人對俘虜施加的折磨。瑪麗對土著人囚禁自己的謠言嗤之以鼻,認為她融入印第安部落完全出于自愿。
可悲的是,瑪麗仍然是印第安部落的他者。她提出的軍事建議被忽視,釀成最終的大屠殺。被征服的土著人指責她是用殘忍來回報善意的叛徒,其中包括她的印第安母親。然而,無論瑪麗是否真正被土著人認可,印第安本土文化對她都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
如果說土著女孩和瑪麗都能夠找到文化歸屬,《黑維納斯》中流散的克里奧爾女性杜瓦爾則幾乎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文化。流散身份不僅指流離失所,還意味著對家園、文化和身份記憶的喪失。她“被剝奪了歷史,純粹是殖民地的孩子”。她的困境是一種“無家性”(Unhomeliness)狀態。對家鄉記憶的褪去伴隨著語言的喪失,她使用克里奧爾語與法語的混合體,只能從支離破碎的克里奧爾小曲中追溯對家鄉的碎片式的記憶。與小曲形成對比的詩歌是“對她永遠的冒犯”,“使她沒有語言,使她變啞,一種更深層的啞”。
卡特還原了杜瓦爾自己的故事,使她尋求自己的文化身份。卡特尖銳地指出杜瓦爾流散處境背后的殖民原因:“她是被罷黜的皇后,被放逐的王族,因為,她不是已經失去了那眾多國家各式各樣的財富嗎?”杜瓦爾最后離開歐洲向加勒比海的遠航是通往家鄉的路,也是通往實現自我價值的路,體現了卡特對邊緣化的流散女性的由衷祝愿。
構建對殖民主義的抵抗策略
霍米·巴巴提出,“殖民模擬(Mimicry)是對經過改造的、可識別的他者的渴望,主體的差異性幾乎相同但又不完全相同”。《主人》中的獵人向俘虜灌輸西方的語言、食肉的習慣和殺生的價值觀,但他的文化并未被完全接受。《魯濱遜漂流記》中的星期五由食人族被改造成一個虔誠的基督徒,而《主人》中的土著女孩盡管遵從了食肉的要求,卻無法殺死美洲豹,更不用說把美洲虎當肉吃的“同類相食”行為。在西方文化語境中,“同類相食”(Cannibalism)嚴重違反道德倫理,而土著女孩遠不如她食肉嗜血的主人野蠻,因此不需要接受獵人的教育。
學習射擊是土著女孩對主人的外來“文化”最具顛覆性的模擬。她變得精通射擊,身邊的主人卻成為毫無防備的獵物,地位發生逆轉,自我與他者的二元對立被瓦解。但模擬只是暫時的抵抗手段,在完全蛻變為美洲虎后,女孩歸還了主人的所有文化:她難以正常說話,無法忍受熟肉,甚至拿不住槍,暗示她的外來文化能被隨意舍棄。卡特諷刺了殖民者自負的“教化”使命,使土著女孩重獲主體性。
《大屠殺圣母》中的文化體現出更為復雜的混雜性。不同的文化“總是相互接觸,這種接觸導致文化的混雜性”。瑪麗主動尋求土著部落的庇護,并逐漸被印第安文化改造。她身著鹿皮裙,白皮膚曬成棕色,認為土著人的“食人”行為只是“自然的彌撒”。回歸白人社會后,她在私下只用印第安語與兒子交流。文化影響并非單方面的灌輸,瑪麗帶來的針線盒和切肉刀也受到印第安母親的喜愛。卡特解構了西方文化與印第安文化之間文明與野蠻的二元對立,構想出不同文化之間的和諧交流的場景。
印第安文化對瑪麗最深遠的影響在于道德觀,具有“彌補和改造白人文化”的作用。白人社會存在根深蒂固的道德規訓,有盜竊和賣淫經歷的瑪麗自然被視為道德敗壞:“我在家鄉是個壞女人。”然而,印第安文化展現了極大的包容性,自由的性觀念中不存在對女性貞潔的道德規訓,物質資源的共享模式也使她無須偷竊。回到英國的瑪麗不再重操舊業,而是靠勞動謀生:“印第安人已經詛咒我永遠成為一個好女人了。”印第安文化治愈了瑪麗的創傷,使她成為自尊自立的人,體現了卡特對印第安文化的由衷贊賞。
不同于土著女孩和投靠土著的瑪麗,《黑維納斯》中的杜瓦爾采取的是一種有意服從和溫和抵抗相互交雜的策略。杜瓦爾深諳并刻意迎合詩人對異域舞女的想象,從而滿足自己的物質需求。她產生意義而非僅僅承載意義,展現出女性的能動性。同時,她無情打破波德萊爾對異域小島的幻想,嘲諷他舞蛇的比喻,用珍貴的詩稿點雪茄。
杜瓦爾復雜的抵抗策略體現了一種淡漠與憤懣相互交織的矛盾心理。飽受病毒折磨的她選擇順從命運的安排,但同時對現狀發出質疑:“如果她反正得靠裸體跳舞為生,那她為什么不能靠裸體跳舞直接換來手中實實在在的鈔票,賺錢養活自己?”她掙脫出傳統的道德規訓,轉而考慮自身經濟利益,這種價值選擇的轉變體現了她逐漸獲得主體性的過程。故事的結尾極具顛覆性:又聾又啞的波德萊爾半身不遂地死去,杜瓦爾則過著富足的生活,“繼續向殖民官員中的高層人士,以并不過分的價錢,散播貨真價實的、如假包換的、純正的波德萊爾梅毒”。卡特將杜瓦爾塑造成具有主體意識的人,而非西方殖民者構想出的沉默被動客體,實現了對殖民主義的顛覆性逆轉。
英國作家卡特的政治意識深受其早期接觸日本文化的經歷的影響,她不懈地探尋自己的文化身份,并反思性地審視自己的白人身份和主體性。短篇小說《主人》《大屠殺圣母》和《黑維納斯》鮮明地展現出卡特對不同殖民時期和地區中歐洲中心主義的批判,對弱勢群體的包容和認同,以及對不同文化和諧共存的期盼。通過改寫西方經典文學作品和文學意象,她的“去殖民化”工程表現出對不同種族和文化背景的人之間的關系的反思,使讀者體會到卡特對人們的文化身份認同的探尋,表達了對多元文化背景下不同文化和諧相處的美好向往,啟發讀者對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深刻思考。
作者簡介:
樊蓉,女,江蘇無錫人,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本科生,英語師范專業。本文系2022年江蘇省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安吉拉·卡特的后殖民女性主義短篇小說研究”(編號:202210285121Y)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