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炳勛)部在傅家赤草坡發現自縊日兵8名,均為琉球人,留有遺書。寫有:伊是中國人,不愿打祖國,望祖國軍民保其尸體,并望掩埋等語。”
——題記
2023年,沖繩知事玉城丹尼訪華期間,專程祭拜位于北京市通州區張家灣的琉球國人墓地遺址,隨后訪問了與琉球王國淵源頗深的福建等。
筆者忽然想起了1938年在臨沂戰役中那8個“伊是中國人,不愿打祖國”而自殺的琉球兵。
1938年春的臨沂戰役,是著名的臺兒莊會戰的一場“序幕戰”,是徐州會戰的一次重大的外圍戰斗,為震動海內外的臺兒莊大捷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因寫作長篇報告文學《抗日山——一個民族的魂魄》及“雨花忠魂”系列作品的緣故,筆者對于原山東濱海軍區所屬及附近縣區的地方史志多有涉獵,其中在1986年4月出版的《臨沂文史資料(第五輯)》,讀到了唐毓光先生寫的《臨沂抗日阻擊戰五十日記》。唐毓光曾經參加過該次戰役,后來一直在臨沂市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工作。《臨沂抗日阻擊戰五十日記》以日記體逐日記述每天的戰況,當以信史視之。
日本侵略軍于1937年12月27日攻陷濟南以后,迅即分兵進犯:一路由第十師團磯谷廉介部沿津浦線南下,31日占領泰安,1938年1月5日又陷濟寧,9日陷鄒縣;一路以板垣征四郎之第5師團沿膠濟線東進,1月8日攻占淮縣,10日占領青島,19日與其登陸海軍會師。
2月中旬,日軍在津浦南段的進攻受阻,南北夾擊的企圖無法實現,被迫改由津浦北段主攻。北路日軍左翼板垣征四郎之第5師團,主力沿膠濟線西進,至濰縣轉南,經高密,循諸城,莒縣一線,進迫臨沂,試圖與津浦線上的磯谷師團會師臺兒莊,從左翼迂回徐州。
時任第5戰區第8縱隊司令兼臨沂城防司令的張里元,獲悉日軍以板垣第5師團作為打通臨沂、直趨臺兒莊的主力。深知局勢嚴峻,守城困難。遂急電第5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請求增援。李宗仁即調從滄州撤退后駐防海州的第40軍龐炳勛部馳援臨沂。
龐炳勛的40軍,僅有馬法五部39師轄2旅4團及軍補充團。接到命令,即趕赴臨沂布防:軍部和39師師部同駐南關三鄉師校院,115旅朱家麟部駐城東相公莊一帶;117旅李運通部駐城北諸葛城一帶;補充團李振清部駐城關附近,炮、工、輜、通各營駐南關附近,騎兵大連駐相公莊以東地區。彼時,日軍已相繼占領諸城、沂水、莒縣,并于3月初直抵臨沂東北的湯頭鎮。40軍及從青島撤退的海軍陸戰隊頑強抵抗,施行阻擊。
唐毓光日記記載:3月3日,40軍利用湯頭西北老虎埠之丘陵地帶,在東西長達23華里的防線上構筑工事,龐部除以一團兵力守城、另以一團作總預備隊駐扎橋東九曲一帶待命外,其余3個團都布防于日軍進攻之正面,嚴陣以待,準備阻擊。3月4日,日軍以長野旅團為主力,糾集劉桂堂(劉黑七)部偽軍強攻龐部陣地。從拂曉至中午發起4次進攻,均遭龐部以猛烈火力擊退,劉桂堂部被殲大部,日軍被擊斃七八百人,龐部也有較大傷亡。下午,日軍佯將兵力由西線向東線轉移,龐部害怕日軍從東線突進,也將大部兵力由西線移往東線,日軍乘虛從黃山廟一帶突破西線,龐部被迫由東線五湖一帶撤至獨樹頭村附近。
3月10日,日軍八九千人,騎兵四五百人,在“戰車20余輛,裝甲車60輛,飛機10余架,炮30余門”的強大火力掩護下,開始向臨沂猛攻。國民黨第五戰區在烈焰燃眉之際,不得不電令59軍張自忠部增援臨沂。軍情如火!張自忠率部以急行軍速度星夜兼程,于12日抵達臨沂北郊沂河西岸,枕戈以待。
戰事異常激烈,雙方死傷都很大,令筆者感到驚訝的是唐毓光在3月20日的日記中有如下記載:
“3月20日,昨日之役,迄今日晚9時方才停止,固守傅家赤草坡一線之敵不支而退,戰況遂告沉寂。”
龐部在傅家赤草坡發現自縊日兵8名,均為琉球人,留有遺書。寫有:伊是中國人,不愿打祖國,望祖國軍民保其尸體,并望掩埋等語。
湯頭鎮被圍之數千殘敵,拼命死守,久攻不克。據莒縣縣長電報:“上午8時、下午3時各有敵汽車30余輛,滿載傷兵。莒縣城內留有敵傷兵五六百名。莒縣維持會傳出敵人消息:最近湯頭以南戰役,敵傷亡總計2100余人。”
可歌可泣、歷經50日的臨沂抗日阻擊戰,是以實力較差的“雜牌部隊”,對抗數目大、裝備強,號稱“大日本皇軍中最優秀的坂垣師團”,創造了3次大敗日軍、斃傷敵9000余人的輝煌戰績,書寫了中國抗戰史上十分光榮的一頁,對全國各個抗日戰場及抗戰部隊影響極大、震動極大。
臨沂大捷,已過去74年了。往事恢恢,歷歷在目,筆者尤其不能忘懷的是這8個“伊是中國人,不愿打祖國”的琉球士兵。唐毓光日記對于這8個人的掩埋情況并沒有交代,但筆者的腦海中老是飄蕩著8個琉球人的影子,想著一直對中國大陸懷有異常情感的琉球人民。
琉球群島上過去存在著琉球國,就在100多年前,這個王國還有著自己的語言。中國明朝時曾封琉球島統治者為琉球王。因著水路之便,是鄰近國家的貿易樞紐。據琉球國史及各種史料記載,自洪武十六年(1383)起,歷代琉球王都向中國皇帝請求冊封,正式確定君臣關系。這種關系延續了整整5個世紀。
1609年,琉球遭日本侵略。到了19世紀末,琉球國開始被鹿兒島的薩摩藩逐步吞并。明治維新之后的1879年,琉球國被并入日本版圖,同年設沖繩縣。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為美國占領。1953年,美國將薩南諸島歸還日本,1972年亦將琉球諸島歸還。琉球群島也被鹿兒島縣與沖繩縣一分為二:北部數個島嶼被并入鹿兒島縣,而余下的則成立新的沖繩縣。
因無力推翻美國的決定,琉球數萬人齊集在中心廣場號哭,發誓要趕走日本侵略者。30多年來,從未停止過驅逐日本爭取獨立的斗爭。2006年3月4日,琉球全民公決,75%的民眾投票要求獨立,恢復與中國的自主往來。剩下的25%因屬日本血統,雖不要求獨立,卻也贊成自治。
1925年,著名詩人聞一多發表《七子之歌》,將被帝國主義列強強占去的澳門、香港、臺灣、威海衛、廣州灣、九龍、旅順大連七地,比作離開了母親懷抱的七個兒子,哭訴著被強盜欺侮蹂躪的痛苦,在“臺灣”一節里他也寫到了琉球:“我們是東海捧出的珍珠一串,琉球是我的群弟我就是臺灣。”
琉球王國與大陸朝廷的關系與其他附屬國所不同的是,它的國民大部分是閩、浙、臺沿海的居民,與祖國大陸不僅血脈相連,語言、文字皆為漢語,典章、制度與大陸朝廷一致。而且一直不敢忘懷自己是大陸朝廷的一部分,政治上完全依附于朝廷。即使壯大到雄踞一方,還是希望朝廷封王立國。
筆者引錄一封在琉球淪亡整整6年后,琉球國臣寫給李鴻章的字字血淚的請愿書——
具稟,琉球國陳情陪臣國戚紫巾官向德宏等,為下情迫切,泣懇恩準據情奏請皇猷,迅賜興師問罪,還復君國,以修貢典事……為此瀝情再叩相府,呼號泣血,懇求老中堂恩憐慘情,迅賜奏明皇上,嚴申天討,將琉球日人盡逐出境,庶乎日人狡逞之心從是而戢,敝國主得歸宗社,亡而復存。非特敝國君民永戴圣朝無疆之德,且與國共安于光天化日之下,是有國之年仰沐皇上恩施,實出傅相老中堂之賜也。敝國上自國主,下至人民,生生世世,感戴皇恩憲德于無既矣!臨稟苦哭,不勝栗悚待命之至!須至稟者。
琉球亡國后,日本迅速在沖繩縣推行同化工作,逮捕反日的琉球王室殘余,收繳各種武器,將語言、教育、稅務、兵役、耕地經濟作物方面納入為日本服務的體系。同時大力推行種族歧視政策。
一個民族,最悲慘的事莫過于其民族的語言被忘記,其民族的文化被流失,其民族的歷史再也沒人提起,其民族的精神從世上消失。
筆者再次想起聞一多的“七子之歌(之三)臺灣”:我們是東海捧出的珍珠一串,琉球是我的群弟我就是臺灣。我胸中還氤氳著鄭氏的英魂。精忠的赤血點染了我的家傳。母親,酷炎的夏日要曬死我了;賜我個號令,我還能背城一戰。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每當讀到這首詩,筆者內心總是心如刀絞般地疼痛。
因為“伊是中國人”這一信念一直讓這8個被強征來的琉球兵念念不忘,所以在祖國大陸,面對抗日軍民,為了以死明志,他們選擇了集體自縊。
作者簡介:
王成章,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協委員會委員,連云港市作家協會主席。著有長篇報告文學十余部,曾三次獲得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兩次獲得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獲中國作協“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題實踐先進個人及江蘇省優秀文藝工作者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