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特殊的結婚禮物

陳明大學畢業在省城工作了3年多，和女友童文的戀情也到了談婚論嫁階段。今年8月，他在省城“濱河苑”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住宅，為結婚成家做好了準備，他和童文商定，春節回老家舉辦婚禮。

熟悉陳明的人，都說他學習、工作、愛情樣樣如魚得水、順順當當。尤其陳明的父母和他80多歲的爺爺更是打心眼里高興。但隱藏在陳明內心的苦悶，外人卻不得而知。陳明是個要強的人，遇到啥難事都是自己扛著，從不輕易求人，對家里人也不例外。

陳明的老家在K縣城關鎮，K縣是半山區，柳河自西山蜿蜒而下，在城關鎮扭了扭腰身，畫出一條清澈的弧線，隨后，緩緩向東流去。K縣距省城300多公里路程，陳明平日工作忙，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回老家，因此，一年之中，他與父母、爺爺見面的機會很少。

陳明心中的苦悶，只有童文最清楚。陳明在省城買的那套新房，已用光了他們兩個人工作后的全部積蓄，雖然交齊了首付款，但其余大部分房款，是由銀行貸款而來，貸款時間20年，連本帶息每月定時償還3000多元，這使陳明的經濟壓力瞬間劇增。盡管此事早在他的計劃之中，心里已有準備，但如今真真切切落在他身上時，內心壓力便油然而生。陳明的父母一直牽掛著兒子買房的事，說給他匯錢，陳明知道，這些年，父母和爺爺的退休金年年都在增加，自己大學畢業工作后，家庭支出減少了許多，加之父母和爺爺生活一貫節儉，目前，他們手里肯定都會有些積蓄，自己是家里唯一的孩子，需要錢，父母愿意支援，自己接受了也不為過。但是，陳明一直記得小時候爺爺對他講過的話：“早先，你太爺在鎮街開過一間雜貨鋪，賣五谷雜糧、煙酒茶糖、油鹽醬醋、山貨水貨，小本小利，一家人以此維持生活。那時，我們兄妹三個，許多年間，一件粗布夾襖，從秋穿到冬，老大穿著小了老二穿，老二穿不了了老三穿，不分男孩女孩，直到破得不像樣子，沒法再縫補了才拆開、剪成布條當擦布用。貧困的生活，使我們從小就懂得節儉、自立，從不亂花家里一分錢。”許是傳承了爺爺的基因，陳明的父親以及陳明，他們參加工作后，便沒再花過父母的錢，即便陳明這次買房錢不夠，父母主動支援他，他依然硬撐著沒要。

陳明買房家里沒出錢，結婚、舉辦婚禮，父母說，費用他們包了。陳明仍然說不用，還說有多少錢辦多少事，簡單些也好。但父母堅決不同意，說咱們不攀比、不鋪張、不浪費，但也不能太寒酸、太儉樸，讓親朋好友看不過眼。父母的話，陳明仔細考慮了許久：自己不用父母的錢辦婚禮，是不想再給父母增加負擔，也是在堅守家里幾代人傳承下來的規矩。但是，既然要回鄉辦婚禮，就得入鄉隨俗，而且，父母的這片心意，他哪能不接受。還有，辦喜事、圖的是喜慶熱鬧吉祥，如今生活好了，老家興這個，咱不能破了老家的習俗、掃了大家的興致。另外，陳明內心，也愿意把婚禮辦得紅火些、體面些，畢竟，這是他和童文一輩子的大事，比在省城買房子的事還要大。假如婚禮辦得太儉樸了，在親朋好友、老師同學面前恐怕也說不過去，好歹，他和童文都在省城工作，又是大學畢業生，老家的人都羨慕呢，也都聽說，他們在省城買了新房，沒讓家里掏一分錢，這在老家，可是件了不起的事，別的年輕人誰比得了？縣城雖說不大，卻也有這家那家的年輕子女，在省城工作了多年，至今仍租住在地下室，就是住上樓房的，多數也是與人合租，想在省城買一套房，少不了家里人得過上幾年清苦的日子。相比之下，就更印證了陳明的收入一準不少，否則，工作沒幾年哪有錢買房。因此，婚禮若是辦得太儉樸，人家肯定會說陳家人小氣、陳明小氣。再說，童文又會怎么想呢，人家可是生長在省城知識分子家庭里的獨生女，家境好，從小沒受過什么委屈，買房她也出了不少錢，至今沒有一句怨言。婚禮，場面上的事，哪個女孩子心里會不在意呢。何況，童文還是個既心細又心重的姑娘，自打買房后，陳明平日里生活更節儉了，他每月的伙食費都要計算著花，他和童文下班后逛街、游玩、吃飯的次數也減少了，偶爾在外面吃一頓飯，陳明會選擇街邊小店，要兩碗刀削面或是蛋炒飯，僅此而已，這在從前是絕對沒有過的。對此，童文嘴上沒說什么，內心卻不無傷感，為陳明，也為自己。陳明看在眼里，痛在心間。結婚，他真心不想讓童文再受委屈，可眼下，資金短缺的狀況一時難以改變，他為此苦悶至極。他不是沒想過請父母幫助，卻始終難以開口。好在，童文是個通情達理的姑娘，他們彼此相愛，沒有受城鄉、家庭出身等外在條件的制約，從大學相識到相愛，均順其自然、發自內心。可越是這樣，陳明越是覺得對不住童文。這段時間，他一直都在考慮父母的意見，也一直在猶豫，直到回老家的前一天，在父母的堅持下，他終于妥協了：結婚，舉辦婚禮，父母要承擔費用就承擔吧。就算破了一次家規，就算借款，就算為童文，為自己最愛的人，等以后經濟狀況好轉了，一定把錢還給父母。

臘月中旬，陳明與童文回老家結婚，婚禮由陳明的父母精心安排，既熱鬧、體面，又儉樸、實惠、接地氣，總之是既圓滿又順利。陳明的父母樂得合不攏嘴，陳明的爺爺更是滿臉喜氣，面色也比往日顯得亮堂得多，他逢人便說：“就盼著這一天呢，禮物我早就準備好了。”可是，這早就準備好的禮物是什么，他卻只字未提。有親朋好友見老爺子高興，便問：“老爺子，您給陳明準備啥結婚禮物了？是金項鏈還是金元寶？拿出來讓大伙看看啊。”他搖頭不語，誰再問，便來一句：“急啥，以后你們就知道了。”老爺子就這脾氣，他不想做的事誰說也不會去做。那禮物到底是什么，除了陳明的父親外，其他人均不得而知。有人好奇，就向陳明的父親打探，陳明的父親微笑著、故作神秘地說：“那還用問，肯定是老爺子珍藏了幾十年的寶貝啊。”

陳明在省城時，就聽說爺爺給他準備好了結婚禮物，心里別提多高興了。爺爺從小就疼愛他，甚至有些溺愛，原因其實很簡單也極為人性，就因為陳明家至今四代單傳，太爺那輩就他一個男孩，到陳明這輩，仍是一個，還是獨子。這些年，可以生育二胎、三胎了，陳明的爺爺就一次又一次地催促陳明的父母，說：“讓陳明趕緊結婚吧，早結婚早生子，生二胎，最好生兩個兒子，我還想抱重孫子呢。”陳明的母親接過話茬說：“對，生倆，都生男孩。”說完，爺仨都呵呵地笑了。

陳明和童文回到老家后，爺爺并沒有馬上給他們結婚禮物，舉辦婚禮那天，喝過喜酒、年輕人鬧過洞房后，參加婚禮的客人陸陸續續地都走了，爺爺仍沒有給他們結婚禮物，甚至連提都沒提，陳明心里覺得蹊蹺，爺爺從來都是說話算數、從不食言的，尤其對陳明，答應他的事一定做到，這次是怎么了？不會是人老了，記性差了，把說過的話給忘了吧？按理說，陳明每天陪在他身旁，婚禮也剛辦完，家里這么大的喜事，他怎么可能說忘就忘了呢。陳明不解，又不便直接詢問，只好把疑慮憋在心里。等等，再等等吧，也許明天爺爺就把結婚禮物送給他們了。

正月初一過了，“破五”過了，陳明和童文明天就要回省城了，爺爺說給他們的結婚禮物依然沒有兌現，陳明很是困惑也有些不悅，若是其他事，若是只涉及他一個人，他也許不會這么在意，更不會怪爺爺，畢竟爺爺是80多歲的人了，老人的話，興許說過就真的忘記了，興許就是一高興脫口而出的話，無須當真，不是常說老小孩、老小孩嗎，人老了就像個小孩子，小孩子的話，或真或假，又何必計較呢。可現在不同，陳明和童文結婚，爺爺面對的是兩個人，他承諾的事不兌現，陳明也會跟著丟面子，另外，童文又會怎么想呢。倒是童文讀懂了陳明的心思，她微笑著說：“別急，咱們明天才動身呢，也許，今天晚上爺爺就會將禮物送給咱們。”陳明無奈地搖搖頭，說：“那就再等等吧，我也覺得，爺爺哪能不給咱們結婚禮物呢。就是不知道那禮物是什么。”童文說，你猜猜，陳明想了想，說：“還真不好猜，現在結婚送禮，親朋好友都送紅包、送現金，自家長輩，有給現金的，也有給金銀首飾、家用電器的。除了現金外，所有禮品都需要到商場買新的，爺爺行走不便，不可能一個人去，那就得有人陪著，是父親嗎？我想，不可能，父親從來不帶爺爺去那些嘈雜的地方，而且，爺爺自己也不愿意去。若是讓父親代買，那父親一定知道，而且也會提醒爺爺把禮物送給我們，絕不會等到現在，所以，爺爺的禮物不會是某些物品，還有爺爺一定會想到，咱們路途遠，物品帶多了不方便，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現金或銀行卡。”童文說：“你希望是錢嗎？”陳明點點頭，說：“當然了，這最實惠，我們可以拿去還房貸啊。”童文想了想，隨后說：“如今的老人，喜歡存錢，又是自家人，講的是實用，爺爺疼你，知道你買房需要錢，借著咱們結婚給些錢，也不是不可能，要在平時，還怕你不收呢。”陳明沖著童文豎起大拇指，夸她聰明，分析得蠻有道理。

這天晚飯后，陳明的爺爺沒有回自己的房間休息，他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將全家人招呼過來，望著在座的晚輩們，他沉默片刻，隨后將目光投向陳明，神情莊重地說：“明天你和童文就要回省城了，我知道你們心里有疑問，爺爺的禮物呢，為啥還不送給我們，不是說早就準備好了嗎，是忘了還是說著玩的？爺爺雖然老了，記性也差了，但這件事爺爺沒忘，更不會說著玩，爺爺要送給你們的禮物一直都在身邊，原本我想在婚禮上送給你們，那樣更莊重、更有意義，但這件禮物已有幾十年的歷史，說起來話長，別人不知情，我也不愿張揚，所以，還是在家里給你們更方便。以前，它天天陪伴在我身旁，如今，真要離開我了，還真舍不得呢，我想讓它多陪陪我，因此一拖再拖，拖到了今天。但是，爺爺畢竟老了，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今天我把它當作你們的結婚禮物送給你們，希望你們好好珍藏，將來傳承給后人。”說著，爺爺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個折疊成巴掌大小的紅綢布包，放到茶幾上，隨后小心翼翼地打開。瞬間，全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到那個紅綢布包上，只見那里面包裹著一個牛皮紙信封，它灰暗陳舊、布滿皺褶。爺爺兩手微微顫抖，緩緩地從信封里取出一張早已泛黃的信紙，瞇起雙眼，看了一會兒，而后遞給身旁的陳明，陳明接過來，見上面寫著：

借據

今收取城關鎮（陳冬強）陳記雜貨店大粒食鹽20公斤，立此為據。

八路軍西山抗日游擊隊一分隊郭大寶

1943年秋

陳冬強是陳明的太爺。以前，陳明常聽爺爺講述太爺的抗戰故事，因此，陳明并不覺得陌生。但關于借據的事，陳明還是第一次聽說，也是第一次看到，他驚訝，70多年了，爺爺竟如此完好地保存著一張八路軍游擊隊員寫下的借據。更驚訝的是，太爺當年還為八路軍秘密籌備過食鹽，這可是冒死而為啊。在紅綢布正中，還別著一枚圓形、紅黃相間、刻有“擁軍模范”的銅制獎章。爺爺指著這枚獎章說：“這是新中國成立后，縣政府授予你太爺的，這枚獎章和這張借據，都是你太爺臨終前交給我的，每次我看到這兩件物品，就仿佛看到了你太爺，看到了當年來取食鹽的那位郭叔叔。”爺爺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道：“當年的郭叔叔身材高大，留著黑胡子，上身套一件灰馬甲，頭戴一頂黑布帽子，是圓的、帶檐的那種，看上去和來往于鎮街上的商人并無二樣。他來雜貨店，不是趕早就是落晚，他一來，你太爺立馬就放下手里的活兒，并招呼我站在門口看著，說有生人來要趕緊告訴他，那年我11歲。郭叔叔每次都是來去匆匆，他每次從店里出來時，腰身就變得胖了一圈，我好生納悶，后來我才發現，是你太爺把一條事先裝好食鹽的細長細長的布袋子纏在郭叔叔的腰上，再用細繩綁牢，當郭叔叔穿上外衣，套上馬甲后，腰身自然就變胖了。當年城關鎮南邊的柳河，河水清澈，河面寬闊，客船、貨船往來穿梭，那些來往于城關鎮的船客多為生意人。為避免被漢奸察覺，郭叔叔每次都是裝扮成做生意的商人，乘船來往于城關鎮，為西山抗日游擊隊運送食鹽、藥品等緊缺物資。那年，郭叔叔多次來過雜貨店，你太爺也多次將籌備好的物品交給他帶走，但后來我只見到這一張借據，我相信絕不止這一張，也許其他的早已丟失或防止被漢奸發現已銷毀。新中國成立后，有人跟你太爺說，拿著八路軍留下的借條，可以到縣政府那里領取補償金，你太爺說，八路軍打鬼子，為的是咱老百姓，咱給八路軍送食鹽、籌備物資，哪能要錢啊。借據留下來，是留下一個念想、一份榮譽，值了！自此，你太爺擁軍的故事，便在縣城傳開了。后來，縣政府召開擁軍模范表彰大會，你太爺登上了領獎臺，縣長親自將這枚獎章戴在他的胸前，他激動得直落淚。1970年冬，你太爺去世前，指著床邊那個棗木柜對我說：‘綢布包、綢布包……’我急忙打開木柜，從里面找出一個紅色綢布包，你太爺點點頭，隨后，便安詳地閉上了雙眼。”

爺爺說到這，將重新包好的紅綢布包捧起，放在陳明手上。

望著手里的紅綢布包，陳明知道，爺爺送給他們的這份特殊禮物，記載著祖輩人的艱辛、情感、希望與榮譽，是陳家的傳家寶，須格外珍惜。但作為結婚禮物，陳明對此深感意外，這與他期盼的相差甚遠，也有些不合時宜。他目前最需要的是還房貸的資金，這點，他不說，家里人也知道。因此，爺爺送的這份禮物，他內心多少有些失望，臉上的表情也顯得凝重。他扭頭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童文，擔心她會因此不悅。出乎意料，童文卻滿臉笑容，神情既驚又喜，她從陳明手里拿起那個紅綢布包，對爺爺說：“謝謝爺爺，您送給我們的結婚禮物太珍貴了，我們一定好好收藏，并將它傳承下去，您就放心吧。”爺爺聽了，不住地點頭，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隨后，他感慨地說：“這兩件物品，在別人眼里也許分文不值，但在你太爺眼里卻是無價之寶，被視為陳家莫大的榮譽。你太爺當年雖然是個小商人，但他內心追求光明、敬仰八路軍、崇尚榮譽，他常說，一個不追求光明、不懂得珍惜榮譽的人，哪會有美好前景。”

陳明望著爺爺，不停地點頭。

次日上午，陳明和童文帶著爺爺送給他們的結婚禮物乘車返回省城。在縣城火車站，來送行的父親對陳明和童文說：“你們能理解爺爺的心思我就放心了。爺爺一輩子沒掙過什么大錢，他省吃儉用，把積攢下來的8萬元錢，一部分交了黨費，一部分捐獻給了災區小學校。他這輩子，最懷念的人就是你太爺和八路軍郭叔叔。他說，聽你太爺念叨過，郭叔叔最早還是一名紅軍戰士呢。如今，爺爺的健康狀況大不如前，他把珍藏在身邊幾十年的物品送給你們，是把心愿托付給你們了，他是在安排后事啊。”

此刻的陳明，已潸然淚下……

作者簡介：

林萬華，男，祖籍北京，北京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在《北京文學》《廈門文學》《佛山文藝》等發表小說、散文等作品，多篇作品被轉載、收入年度選本，多次獲全國、省市及期刊征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