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亮的河水,從泰州新通揚運河奔到家鄉港口時,水面異常開闊,碧波盈盈。自此北去至興化南官河,漸成一條玉帶。這就是鹵汀河了,從容,溫婉,不知疲倦。
歷史上的鹵汀河,繁忙傲嬌。
西漢吳王劉濞“煮海為鹽”,創下暴富的神話,鹵汀河則成運鹽的重要通道。彼時的鹵汀河,帆影重重、號聲激昂,晨昏交替中寫下雋永的篇章。
時光流轉,另一位吳王,元末梟雄張士誠,他的一次壯舉為鹵汀河又添英雄氣概。
據傳鹵汀河原本叫海陵溪。當年,張士誠販私鹽被官兵發現,不甘被搶,沉鹽于河,河水一夜間變咸,百姓出于對張士誠的崇敬,改海陵溪為鹵汀河。
鹵汀水長流,咸澀河水流到今天,滄桑巨變,清澈甘甜。從前的那份厚重融化在碧波里,流淌成了另一種厚重,滋養兩岸人民。
這里有獨特的垎岸風光,民間有諺:“春天垛垛菜花黃,夏天處處瓜果香,秋天岸岸紅高粱,冬天丘丘蔬菜旺。”四時物產美若圖畫。這里蒹葭蒼蒼,漁舟唱晚,盛產銀魚、白魚、白米蝦。
小時候,我常站在家門口的碼頭,望河上船流如織、笛聲隆隆。一年四季,我鐘情于夏季,莫不和鹵汀河有關。
那會兒小,母親不允許下河。
夏日的午后,眼巴巴看著哥哥姐姐們撲通通跳到河里,悠游到對岸龍溪港。我坐在碼頭邊那個急啊,不停地拍打水面,如大弦嘈嘈。
熬到母親上班,我拎著水桶直接沖進鹵汀河。溫柔的河水攬我入懷,小臉頓時燦爛開來。扶著水桶,下蹲,水立刻浮起了我,順勢蹬起兩條腿,人瞬間向前涌去,開游啦!歡欣鼓舞!只是不敢游遠,三四米后正好有個灣口,于是來來回回,像一條不倦的魚兒。
幾個小伙伴開始比賽。我先把水桶扔到前面,縱身一躍,沖出去很遠。接下來雖是笨拙的狗刨式,最后還是穩穩地獲勝,刮到小伙伴的鼻子。
有時候,一群小魚兒在你身邊游來游去,啄手臂、腳踝,癢癢的,你用水桶猛地一舀,魚兒來不及逃脫,便成了掌中物。
看它們左沖右突,急不可耐了,我們兜底一倒,慌亂的魚兒四處逃竄,我們哈哈大笑。這種人魚共處、互相嬉戲的樂趣,就這樣保存在我童話般的心中。
趕在太陽下山之前曬干潮濕的衣服,以騙過母親的眼睛。一個夏天,樂此不疲,我曬成了黑丫頭,也學會了游泳。母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依舊叮囑不許下河。
夕陽鋪滿水面。從龍溪港游回來的哥哥姐姐帶我去拉螺螄。等他們不想玩了,我才有機會舉著鐵籃子,蓄勢,向上向前甩出,像漁人撒網。慢慢拉繩子往回收,一籃子泥水,洗洗淘淘,總有烏亮的螺螄,令我振奮。
晚上,母親炒的一大碗螺螄,鮮香微辣,食欲大增。我最喜歡螺螄湯泡飯,別有滋味。橘紅的燈下,我們津津有味。母親的眼神充滿愛憐。父親端起小酒杯,微閉著眼,吱一聲,一口下肚。
月亮灑下清輝,整個屋子連同屋子里的人,澄澈夢幻起來,宛若一處琉璃世界,縹緲在水面之上。一個鹵汀河洇潤的動人之夜啊。
生在河邊長在河邊,日日枕著河的柔波同眠。有一天,浪花打著節拍,送我去了縣城。縣城的車水馬龍、街市的繁華,似乎隔開了我和鹵汀河的親密。
一個西北風怒吼的日子,我回到家,母親砸開結冰的河水,一條條清洗買回的魚兒。
母親在魚兒胸鰭處掐開一道口子,一捏一擠,去除腸雜,大拇指順手刮去細鱗。母親說,腸雜去不干凈味苦,魚鱗刮不盡腥氣。一籃子魚變得清清亮亮,在冬日暖陽下閃著銀光。看到母親哈著凍紅的雙手,腳蹲麻了,頭發也吹亂了。我心頭一顫,那一刻才明白,我從未離開過鹵汀河,即便天寒地凍,鹵汀河亦溫暖如春。
母親一生操勞帶大4個孩子。如今86歲了依然牽掛我們、我們的孩子,像極了奔騰不息的鹵汀河。
不久前我回到小鎮,昔日的碼頭已修葺一新,河水撞擊著一層層臺階,一浪又一浪,嘩然而歌。我想起了水邊的童年,想起了那動人的夜晚,想起了一籃子閃著銀光的魚。不禁套用起李白的詩句,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作者簡介:
陳愛蘭,江蘇海陵港口人,泰州市作家協會會員。2021年出版散文集《雪窗煨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