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息

阿瑟穆·小七

對于任何一個知道阿勒泰山區(qū)的雪有多深，冬季有多冷的人而言，度過一個冬季是一年中的重大事件。

一旦捕捉到晚冬邁向早春的步伐，你的心靈列車要么一刻不停地前行著，駛向不太遙遠的春季，要么原地停留。有些感覺只能屬于你自己，它有時無法言喻，有時又非常簡單，就像那午后的陽光下，偶爾在村莊小徑上遇到的騎馬男青年，他的眼里閃著光芒，像是剛從冬眠中蘇醒一樣。

屋頂上的積雪開始融化，窗外傳來雪水流入導(dǎo)水管的聲音。晚上降溫，屋檐上會逐漸掛上碩大的冰柱。

冰柱并不是嚴寒的象征，剛進入冬季以及冬季將要結(jié)束時，屋檐上才會掛上冰柱。極寒天氣里，反而不會出現(xiàn)冰柱。初冬，氣溫不是很低，雪邊下邊化，雪停之后，氣溫驟降，屋頂?shù)难┧谖蓍芟滦纬删扌捅榱吮苊庾约旱哪X袋被砸中，每次去小庫房給羊駝取草時，我都會戴上滑雪頭盔，端著盛草的盆子，弓著腰，像個猴子一般，迅速溜過冰柱的危險范圍。

今早，一聲巨響，巨型冰柱終于抓不住屋檐，掉了下來。啊，愉快的春日將要來到！人們感到難過的冬天，正跟冰柱一樣在消融，沙棘林子里的小生命也開始活動了。

遠處山頂?shù)姆e雪，在大自然最可貴的春日陽光下，一點點融化，呼嘯著，在粗劣的巨石間蜿蜒曲折地飛旋流轉(zhuǎn)，落入深潭稍作休息之后，又順著長出深綠色苔蘚的巖石縫隙，匯集成一條小溪，直到和更遠處的河流匯集在一起，形成名副其實的急流。站在一塊凸起的大巖石上，可見那溪流呈扇形在巖石間四散流走。一股復(fù)蘇的力量，通過雪水的流淌，引爆了山坡上每條樹梢、每根草尖、每株山花的生命能量。積雪的融化，讓腳下的土地柔軟起來，站在上面，感覺地面會略微下陷。

草地的原住民，那些土灰色的蜥蜴，平展展地趴在石頭上曬太陽。如果你不小心驚動到它，它會迅速移動著它那新抽小芽般的四肢滑開。不過，它們不會長時間奔跑，通常只跑大概二三十厘米，然后突然停下來，左右晃動尖尖的腦袋，閃著黑豆小眼打量你，接著又突然開跑。友善溫馴的它們，行動起來迅速且斷斷續(xù)續(xù)地忽跑忽停，真叫人喜愛啊！

扶著鐵鏟，在春日暖陽下仰望藍色天空的我，似乎也感覺到體內(nèi)的綠色引線被燃爆，仿佛被大自然注射了一針興奮劑。涌動的水流聲、拂面的微風(fēng)讓我長舒一口氣——哦，又迎來一個春天！

從高處巖石上下來之后，我沿著楊樹林的邊緣行走，一直期待地盯著路邊河道。腳下冰雪融化的軟土上，亂糟糟地覆蓋著可辨識的腐草。隨后，傳來令我心跳加速的“嘎——嘎——嘎——”的叫聲。越過依稀可見、未融化的冰凌，當我看見消失了一個冬季的綠頭野鴨與麻鴨，三三兩兩地出現(xiàn)在水面上時，無比歡喜。對我來說，野鴨的出現(xiàn)，寓意良多。它寓意著牛羊?qū)⒁獜亩翀鲞w徙去春秋牧場；寓意著轉(zhuǎn)場途中低矮的駱駝刺灌木叢中閃閃發(fā)光的紫色或黃色碎花；寓意著長途跋涉的轉(zhuǎn)場途中，黃昏時分，薄霧濃云中牛羊身后揚起半邊天的塵土。同時，野鴨的出現(xiàn)也意味著許多事情的結(jié)束：意味著雪道融凈，冬季滑雪進入收尾階段，野兔穿越雪地上的足跡消失，松鼠儲存用于過冬的食物消耗殆盡。沉積整個冬季之后，生活突然間有了轉(zhuǎn)機，充滿了新鮮的激情。世間萬物都在捕捉春季來臨的視覺、觸覺、嗅覺、味覺和聽覺。

就在當天的傍晚，突然云霧繚繞。天氣預(yù)報說，夜里有十幾度的急劇降溫。我在被子里摟著貓咪，聽屋外的動靜。前些日子，遷徙到屋檐下的鳥兒叫聲漸漸微弱，直至停滯不見，只剩下冷冷的風(fēng)刮過的聲音。我想著羊圈會不會漏雨，小羊駝在羊圈里有沒有足夠的稻草御寒。我還擔(dān)心，連綿不斷的雨水把氈房的氈頂浸透，將榻榻米上的氈子淋濕。在人類歷史的進程中，這些擔(dān)憂始終盤踞在多數(shù)人，尤其是牧民的頭腦中，而我，現(xiàn)在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細細琢磨，這個擔(dān)憂就像從土里生長出來的那般真實，讓我也為自己不知不覺的改變而感到驚訝。

有意思的是，在這個已經(jīng)進入春季的季節(jié)里，迎來的竟然不是雨，而是一場暴風(fēng)雪。起初，風(fēng)夾著的是小雪，繼而是大片的雪花，直至剛轉(zhuǎn)變成褐色的大地重又回到銀色。厚厚的雪足有十厘米。而后，云層消散，夜里結(jié)了薄薄的冰。令人驚訝的是，第二天清晨太陽出來，活力十足。我和媽媽吃早飯時，聽到冰柱從屋檐上脫落的聲音，接著是積雪融化，從屋檐上滴落下來的聲音。

一個人能擁有這么多幸福嗎？我默默地問自己。惡魔會不會再次突然降臨，收回我的健康、快樂和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呢？有如此想法，是不是因為那道舊傷仍令我憂心忡忡、惶恐不安？

父親在六年前寒冷的冬季去世。葬禮那天，天空飄著雪團。最后撫摸父親的臉時，他的臉已經(jīng)像冰塊，刺痛了我的心臟。父親在時，我們迎接春天的節(jié)日，過得美好而精致，尤其小的時候更是幸福。

父親去世之后的這幾年，我很孤獨。其中一個冬季，我每天在風(fēng)雪中走很遠的路，去看望父親，心情十分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