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的往事

李金明

父親給我講過一個糧食的故事。

1939 年秋，父親在蠡縣擔任第四區游擊隊一班班長。一天，游擊隊活動到蠡縣北辛莊村。剛剛住下，王隊長對大家說，“內線”來了情報，蠡縣縣城里的敵人要給大白尺據點的敵人送給養，給養是七八車糧食，有麥子、小米和玉米。王隊長揚揚手里的一張字條，縣委昨天來信說，讓我們這幾天躲避一下敵人，敵人可能要報復我們。

聽說有糧食，大家的熱情立即被點燃：“奪下來！奪下來！”王隊長最后下定決心：“對！這批糧食必須奪下來！”他當時就安排了各班打伏擊時的任務。

拂曉，王隊長帶隊伍出發了，平靜得像一群莊稼漢去收割莊稼，父親緊跟其后。到達指定地點，大家透過草的空隙，監視著公路上的動靜。太陽一竿子高時，敵人的車隊進入了伏擊地域。這時他們才發現押車的人數比情報中說的要多得多。撤，已經來不及了，一旦撤退，勢必被敵人發現，遭到鬼子機槍的掃射。王隊長有些緊張，他問父親：“怎么辦？”父親咬咬牙：“只有打他一下子才能撤！”

敵人走近了，王隊長舉起駁殼槍，大喝一聲：“打！”游擊隊員們隨即一齊開火，手榴彈接二連三地甩了出去。敵人猝不及防，被打得暈頭轉向，當時就倒下一片。有的游擊隊員趁勢沖上公路，想搶糧食。父親眼力好，一回頭，看到后面田野里出現鬼子騎兵，立即向王隊長大喊：“隊長，后面有敵人！”王隊長顯然知道了情況的嚴重性：游擊隊被敵人包圍了。他大喝一聲：“撤！”

大家撤退進入交通溝，只聽前面有人喊了聲：“敵人！”話音未落，一陣彈雨迎面傾瀉而來，在子彈的呼嘯聲中，有兩個隊員中彈倒下。王隊長大喊一聲：“分散突圍！”又一陣激戰，王隊長也不幸中彈犧牲。這時，父親帶著一班部分隊員向北沖，繼續往前跑。不知什么時候，一顆子彈從他頸部擦邊而過，他渾身是血地繼續突圍，留下了一指多長的傷疤。

上世紀60 年代初，剛剛上小學的我，因為奶奶患病，跟隨父親從山西太原趕回故鄉蠡縣桑園村。

第二天一早，父親從窗欞往外看，我不知道他看什么，也從土炕上爬起來，跟著父親往外看。只見遠處的小路上，有一位老大娘和一個孩子，拿著棍子慢慢出村。父親念叨了一句：“家里沒糧，出去討飯了啊。”

早飯時，父親匆匆喝了一碗粥，與家人打了招呼，就出了門。

后來，父親給我講述了那天的事情經過：那天他與村長趕著馬車直奔縣委。縣委的周書記一眼看到父親，高興地叫起來：“哈哈，老李，什么時候從太原回來的？”父親說：“回來兩天了，有事求你呢！現在村里斷糧了，你知道吧？”

周書記皺了皺眉頭：“怎么不知道啊！

正發愁呢。”父親說：“鬧春荒了，俺們村里過不了春荒，想找你申請點困難糧。”周書記指指桌上的一摞紙說：“看看，這都是各鄉告急的申請。縣里沒有存糧，戰備糧庫都空了。”

父親說：“怎么也得想辦法解決一下俺們村的困難啊！”周書記看到我父親固執的樣子，說：“你等等，我把王縣長叫來，你們大概也認識。”說話間，周書記跑出去了，不大工夫，黢黑的王縣長進來了。一見面，王縣長伸出右手與父親緊緊握手：“你還活著呢？”

父親也認出了他，說：“我活得好好的呢。24 團打下太原，我就轉業到鐵路公安了。”王縣長說：“是啊。我隨部隊打下蘭州，又參加剿匪，剛剛安生點，又去了朝鮮，第一仗就負傷了。”說著，他晃了一下肩膀。父親才已經發現他少了一條胳膊，笑笑說：“能活著回來，就是運氣好。”大家簡單說了說分別后的事兒，王縣長說：“剛才聽周書記說，你要為村里申請困難糧。確實沒有辦法，全縣今年都鬧春荒，糧庫里就剩一個底子了。咱們也不敢動啊！超過3000 斤，就得地區專署批。”

父親說：“這樣吧，我不給村里申請，我自己借糧。我是傷殘軍人，我給你們打借條，等明年秋天就還。”

周縣長沒轍了，問：“你借多少啊？”父親說：“你們的權限不是3000 斤嗎，我借2800 斤。”周書記對王縣長說：“前幾天民政部不是有文件嗎，對于傷殘軍人、烈士家屬可以適當照顧啊？借吧！”

父親對縣領導表示感謝，一筆一畫打了借條，然后跟著王縣長一起到城邊的糧庫。拉糧回到村里，已經天黑。父親告訴村長，連夜召開社員大會，公平地把糧食分下去。然后自己跳下車，回家了。

大概夜里十點多，村長和村支書來了，手里還提著一個面袋。他們說：“糧食已經分完了，給你留下十幾斤面粉，你娘家里也困難。”

父親斬釘截鐵地說：“拿回去！我不要。”村長和村支書異口同聲地說：“沒多少，沒多少。村里表示一下意思。”

父親皺著眉頭說：“你們記得張子善嗎？”村長和村支書愣了，說：“記得！記得！”

父親說：“我可不想學張子善。”張子善和劉青山作為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大貪污腐敗犯，被槍斃了。父親把話說到這里，大家默默無言。因為父親執意不要，他們只好又拿了回去。

上世紀80 年代初，父親病重，我問父親，那2800 斤糧食的事，要不要我們還賬？父親蒼老的臉上露出笑容說：“第二年，縣糧食局去地區專署報賬，地委書記李游最后審查，看到私人借條，非常生氣，電話直接打到周書記那里，周書記說了事情的經過，并向他說明了我把全部糧食都分給全村村民的事。李游書記說：‘這個老李……就把電話放了。”

時間像飛翔的蝴蝶，一只只四散飛去，軍旅中的我無論作戰、演習、搶險救災，還是參加閱兵，走過千山萬水，總格外關注糧食。糧食的事情，可是我們的立國之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