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樹

陳霞

多年前，住單位宿舍。臥室朝北，有一大書櫥，窗臺邊，立一書桌；窗外，站著三棵云杉樹，每至春臨，總有青枝綠葉彌漫窗戶。那時，心會隨著一片片綠葉翩然起舞，人會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桌前，任美麗而憂傷的文字流淌字里行間。

家門口有條小溪的往事不會再現，只能珍藏心靈深處，夢里回想。當下，窗外有樹，窗內有書，自以為也算是理想的生存狀態，也是命運對我的厚待。

有時，手捧一杯綠茶，站在三樓的窗前發呆。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行走的人，身影那么渺小，看不清面目，一個個行走的姿態幾乎一樣的急匆匆。他們各懷心事，扛著求學、打工、疾病、困惑這種種沉重的附著物，四處奔波。這人世間的萬斛悲歡，不堪重負……

而我，在樹的這一端，好像與人世間隔著遙遠距離。是樹為我阻擋住紅塵嘈雜，讓我靜心做這門功課，還是我本來就不屬于人間？站在窗前，與樹相對，常常這樣想，也許是樹滋養著我的性靈，也許是樹庇護我的人生，也許是我的生命根本就離不開樹。命運給我這樣的安排，到底為了什么呢？生活的手悄悄揭開世界不完美的一頁，讓我去面對、去經歷、去磨礪，人世間的悲歡、荒誕原來并不是我讀過的童話。

那時，年輕的我對人生缺少一種切實的把握，惆悵而彷徨，玻璃人一樣容易憂傷，會為一朵花的凋謝而流淚，也會為一片枯黃的落葉迎風嘆息，骨子里的野性又讓我對生活充滿期望，愛和自由是我的向往。

那時，每當天色漸暗，暮色里的樹影影綽綽，凌亂的心緒把天空涂抹得灰蒙蒙的。我沉湎于遐想，構思一個又一個故事，所有故事都逃脫不了悲劇結局，那是有意無意中肆意渲染的結果。滿足于這份憂傷，自己總是被自己感動，當然，那些筆下捕捉到的轉瞬即逝的一支支心曲，也是真誠的。

某個黃昏，躺在床上閉了會兒眼睛，待我醒來，只見房中蓬蓽生輝，這金光來自窗外。天空飛涌的一團團金色霞光，落在窗前的綠葉上畢剝燃燒，這一刻，驚懾于落日夕暉，我幾乎說不出話來。

想起《小王子》，有一天看過43 次落日的小王子，他憂郁敏感，會為一朵玫瑰花流淚。原來我的心里還住著一個小王子啊，這個發現，讓我好像又回到童年，又重新拿起童話書。

“請給我講那親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以前，請給我唱那愛聽的歌曲，多年以前多年以前，你已歸來我憂愁全消散，讓我忘記你漂泊已多年，讓我深信你愛我仍如前……”歌聲隨著南風吹過來，令我的心柔情似水，那是眼睛里有星辰大海的芳華。

這時期，寫下小說《望夕陽》。小說的主角曉文和佩云在南方的小城做著文學夢，他們在秋日黃昏相遇，即使在經濟大潮沖擊下，依然固守自我，在象牙塔里進行心靈對話，尋找精神家園。多年后，他們再度相逢，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站在曾經相會的小湖邊，望著滿天夕陽，感慨萬千……

《望夕陽》是我構思的第一個小說。對我來說意味著愛情和友情、理想和憧憬的碰撞，是對青春年華的紀念。筆調稚嫩，卻于我無比珍貴，手稿早已不知丟至何處。

心里明白即使今后能寫出一部像樣的小說，也不會像《望夕陽》一樣令我牽懷。

“可記得我們相會的小路，多年以前多年以前，你告訴我你將永不忘懷，多年以前多年以前，我純真的微笑你常留戀，你每句話都打動我心弦……”

某次鄉村游，漫步竹林小徑，來到一個茶園，幾位穿紅著綠的茶家女唱著山歌，一張張陽光下紅撲撲的臉，樸實無華。她們邊采茶邊唱歌的情景，深深感染我。面對她們無拘無束的心靈，突然感悟，像我這樣一個好像什么都得到的女子，遠不如采茶女活得本真實在。

人活著總是需要煙火味，那才是生活本來的模樣。而我纖細的神經承載不起世俗歡樂的沉重，不愿隨波逐流的秉性注定人生之旅踽踽獨行。自以為以寫作為精神支柱，安于青燈爬格子，心甘情愿“為伊消得人憔悴”。可是，當文字趨于成熟，還會不會是當年那個純真的我？

窗外的樹，始終靜默不語，以長者的寬慈、哲人的智慧撫慰我，伴我一步步走過心路歷程，成為我精神的依靠和知己。日復一日，我見過它春天里青枝綠葉的從容，冬日雨雪侵襲的悲壯，一身枯葉依然挺拔的臨風；它也見過我的歡喜、我的黯然神傷，我們一起走過春夏秋冬，一起分享心底的秘密，一起慢慢老起來。讓我知道自己的來路和歸處，明白生命不是虛空，生命是如大樹根須一樣與堅實的大地聯系在一起的。

與樹相遇，又應了那句“相遇是為了別離”，這一天終于來臨。

窗前的樹像是說好了一樣，同時枯去，以死亡的形式與我告別，留給我刻骨銘心的傷痛，讓痛過又痛的一顆心成為碎片后恢復完整。我想，如果沒有窗前的樹陪伴，也許在我的人生里，年輕時的迷茫和困惑會更多，生活的酸甜苦辣會更深重，這個時代與這片山水的概念，也許會更模糊些！

我原本是個窩在一處不想挪的人，可窗外的樹已枯萎，還有什么必要堅守，我想，我離開這個地方的時候終于到了。

多年以后，這些已成為往事，結束的已經結束了；過去的我也不會再留戀。不是我麻木了，而是生活歷練里，懂得“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不再為年輕時視為最重要的愛情憂傷，那些功名利祿之類的我又向來不放在心上，這倒使我少費心神，守住元氣，順從歲月的流逝，朋友越來越少，與自己相伴的樂趣倒越來越多。

前半生，我滿懷激情，有一顆躁動的心，一心想讓理想飛翔，紛紜擾攘的紅塵差點折斷我理想的翅膀，可是，我不在乎。“世界是最完美的，又是最不完美的。”當我懂得就放下了執念。

后半生，“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盡管未抵達大徹大悟的境界，至少可以做到不動心。老古話：“君子訥拙，小人佞巧；君子淡定，小人躁競。”五光十色的舞臺已非我向往之處，我就一雙冷眼，遠遠地，看世間百態，看一些人和物軋鬧猛、玩把戲，看他們在那兒裝腔作勢，搔首弄姿，得意忘形。在我，只當看一場現世版的鬧劇，權當散心，也不乏玩賞之樂。

窗外有樹，窗內有書，于我，也算是一種孤獨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