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命的料礓石

孫揚

近期，我侄子在微信里發來一張料礓石（漢江岸邊百姓稱謂，即青石）的照片，并附言說，從老家搬到現在的新家，還是按原來的方位擺放在大門外左側。噢，他也遷居新地了，在這里又可欣賞優美的江岸風景了。

看見了，七十五年了。我不禁浮想聯翩，怎么也不會忘記這塊漢江石頭，因為它與我的生命有關。是的，我對這塊既長又厚且寬而紋絡鮮明、細膩光滑的料礓石一直惦記到如今。遺憾的是，我媽于1974 年7 月26 日出門遠行了，或許媽不記得了，可是這塊石頭上鐫刻著那時的印跡相處在人間，依然經風雨見世面。

那是在1948 年春末夏初的交替期間，我的肚子突然疼痛起來，延續了兩三天不止。我媽急得去立筷除魔，燒香敬神。我爹到呂河街藥鋪抓藥，又找秘方治療，還是沒效果。有時痛得難以忍受，就掙命倒立在堂屋南墻旁邊的木床上，即像是頂天立地，天和地無法解除病魔。此時，我已經精疲力竭，陷于絕望的境地，魂已經丟在荒野的山外了。誰能拯救我這七歲孩童的生命呢！

這天中午，我支撐著身子從堂屋走出門外，不假思索地躺在南邊的料礓石上，天真地意識到，我沒了，山梁上的柏樹和黃櫨還活嗎，若是我走了，它們大概還是那樣蒼翠和青綠。望著房頂，踩著床板，多么希望這個仿佛是疼痛的世界安寧平靜，希望天神地神，發振擿邪，造福于人間，讓天下生靈健康無憂。不覺得呈現夢幻感覺，我爹每逢夏天經常坐在這石頭上喝酒吃花生的影子，酒滴濺落在石頭上泛光。于是，聞到了一股從石頭里噴散出來的酒香味道。隨即飄來我爹每年烤酒的畫面：當第一溜子流出的酒，他都會接進酒盅，左手握著，面向天空，用右手中指和大拇指將酒彈向蒼穹，然后彎下身子將酒淋在地面上，之后敬先人，接著端起一杯致敬烤酒的村友和家人。不外就是敬天敬地敬自己，祈禱來年風調雨順，家家戶戶和諧幸福。這石頭真奇怪，好管用，滲出的酒氣，一下子冰涼了我的軀體，疼痛減輕了許多。

人心溫暖了石頭，石心也活泛自己。是誰在悄悄細語，我的耳朵貼緊石頭，倒是沒有聽清楚。

“媽呀，我想喝酒！”我突然大聲喊。

媽正在打草鞋，偏過頭：“題呀，你還小又肚子痛，不能沾酒啊！”

“媽，我實在想喝！爹呢？”

“你爹去興安州，要給你配一料藥。”

“啥時回來？”

“路遠，黑了吧。”

“媽，我現在就要喝。”

媽聽后，立刻放下草鞋耙子，兩手攏了攏發髻，拍了拍衣裙，進屋取了一把小土酒壺，對我說：“題，咱家沒酒了，我去你舅家灌些回來。你睡到屋里吧！”

“ 媽，我就睡在石頭上，涼快還好受些。”

媽又去牛圈北邊的柴堆里取了一根木棍，轉身擱在我和料礓石旁邊，想了半會兒，又說：“不行，還是回到屋里，防止狗熊來了，你拿棍子也不頂用。”

我焦急地催促道：“媽，你走吧，對門興安哥他們一會兒就回來了，不要緊。再說，去年狗熊上竹樓吃咱們的軟柿子，也沒傷人嘛！”

媽說：“也是，你還得小心點。”

我幼稚地想，孩兒的心不會比大人那樣啊！

媽拄了根竹棍下了門前的石臺階，因為是小腳，借用第三條腿，緩慢地搖搖晃晃地走了。我的心仿佛把目光捻成了一根細繩子，牽扯在去段家灣的羊腸小路上，心里直折騰又難受，只憤恨自己的病，聲嘶力竭地大叫了一聲，媽呀，我的媽呀！要是我沒了，或許地球也沒走，到底是我死了，還是地球沒了，媽可要好好地活著。這時，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那料礓石上殘存的一滴滴酒花在閃亮。

太陽也走累了，無精打采地掛在兩邊的山頭上，步履艱難。一縷一縷的晚霞穿過門前參天入云的大槐樹，灑落在寬敞的院壩里，斑駁無序。

我模糊地看見，媽披著一身霞光，手提一大一小土酒壺，艱難地登上石臺階的時候，不知是心酸還是感激，眼淚撲簌簌地掉在料礓石上，也分不清是酒花還是淚花，心里在叫喊，媽呀，我的媽呀！你可回來了，快歇歇！

“題，我給煎酒去。喝酒勁小的吧！”

“兩壺酒不一樣？”

“是的，柿子酒的酒勁大，你舅怕你喝醉了，傷身體，又給灌了一大土壺拐棗酒，這也得少喝些。”

“媽，我要喝柿子酒！”

“好，不能多喝。等煎熱再喝。”媽說完便進了屋，把兩壺酒放在方桌上，就去給土灶添柴點火。

我想喝這酒，實在是急不可耐了，隨即進了門，將桌上小酒壺拿出門外，一轉眼坐在料礓石上，兩手捧著酒壺咕咚咕咚地喝了個底朝天，酒壺滾在石頭邊。我心里的亮光消失了，覺著地上也沒亮光了，不知不覺地倒在摸不著的啥地方。臨夜，穹蒼全糊涂了，只有料礓石清醒。

第二天早晨，幾只斑鳩在竹林里咕咕叫的時候，我才醒來，聽爹媽說炎尼（方言：昨天）擦黑喝了酒不省人事，被抱回屋里，安然在木床上熟睡了一夜。令人奇怪的是，我的肚子不痛了，身上也有力了，精神也好多了。這是不是酒勁的療效，不知道，那應該是料礓石告知或揭示的真實。我又深深地思索，它是石頭，怎么知道虛假。說來道去，全是自然界的緣分。我同料礓石和酒花一起，共同上演了一出人間小喜劇。還有爹媽在上呢，我的爹、我的媽呀，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恨不孝兒的心！

一塊料礓石，一壺小酒，一條生命，相互拉扯在天地間掙扎地生存，石頭吸吮了小酒，小酒拯救了生命，生命更像石頭一樣堅硬。追根究底，是不是如此，在我的心底里一直是個謎。誰能闡釋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