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國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個崇尚英雄、渴望立功的年代,每個小孩子心中都有個英勇的偶像,或者是潘冬子,或者是嘎子,或者是雨來。平常一放學,我就會跑到村河邊,折下幾根楊柳編成帽子箍在頭上,模仿偵察兵抓特務;不上學的時候就玩更大的,和小伙伴們手持樹枝在河邊呼喊沖殺、搶奪陣地。但我總覺得孩子之間玩來玩去不夠刺激,要是能逮個真賊,那才豪氣。
經過一番偵察,我把目光投向了瓜地。
剛聽父親說過,橘地里的甜瓜開始泛黃,可得盯著別糟蹋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周末一大早,我就閃進地里,戴好楊柳帽,哧溜一下就爬到橘樹里埋伏起來,想到自己馬上就要抓賊立功,不禁心潮澎湃,手腳顫抖。
仲夏的清早,天剛發白,田野影影綽綽,埂上已有人影來去,牛蹄聲響。只是路過的人都是行色匆匆,看都不看瓜地一眼,我不禁著急起來。
快來偷瓜呀。
怎么還沒人來偷呀。
敵人是很狡猾的,對付他們要沉得住氣,武工隊長似乎這樣告誡過隊員。但太陽還是無情地升起來了,天越來越亮。我緊盯著田埂和瓜地的眼睛開始發澀,踩在樹枝上的雙腳早已發酸。還是先回家吧,免得行動被母親發現,我想。
正當我準備下樹的時候,看到遠處有一個邁著鬼鬼祟祟步伐的人朝這邊走來。
應該是敵人出現了。但讓我吃驚的是,那人怎么是樟樹奶奶。
樟樹奶奶就寡居在我們小學旁,小腳,弓腰,梳著小髻,走起路來像陀螺。她好像特別喜歡我,見我下課就招手,一邊拿出番薯干蘿卜干叫我吃,一邊絮叨著這小鬼懂事聰明,就是成分不好,家里窮什么的。我卻不喜歡她,還有點怕她,因為她實在太老太啰唆,住的房子又小又黑,像妖洞。
樟樹奶奶徑直向瓜地,似乎對這里很熟悉,到了地里就蹲下腰,擺開籃子,這里捋一下,那里捋一下,接著又換個地方捋。
我透過樹葉看不大清,她似乎在拔草,又似乎在摸瓜。但最后我終于看到她摘了瓜,然后放到籃子里。我立刻跳下橘樹,沖到她面前,一把奪過籃子就連著大喊逮著了逮著了,可逮著偷瓜的了。
樟樹奶奶顯然被嚇了一跳,待在那里像老佛像一樣,看清是我后,就狡辯起來,我采菜,我在自家地里采菜。
我激動的聲音,很快引得地里干活的大人們圍聚了過來。父親也趕了過來,看到我就是一個栗鑿。這下輪到我待在那里像老佛像一樣。這是樟樹奶奶的地,邊上才是我們家的,父親說完就拎著我往家走。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父親種瓜時,幫旁邊樟樹奶奶的菜地也種上了,想等瓜熟了后拿到城里賣,讓樟樹奶奶也有點收入。
你學費都是樟樹奶奶借的呢,父親說,是我讓她來摘瓜吃的,你倒厲害,把她給抓了,你就這樣報恩的?
這件事讓我很慚愧,也成了村里的笑談。父親卻私下和母親說我懂事,知道幫家里看瓜。知道這些后,我心里無比溫暖,便把看瓜當成了責任。但父親卻不讓我單獨看瓜了,交代幾個姐姐輪流陪著我看。
熟了的甜瓜分外誘人,湊近聞,有甜香溢出,勾引口水。一想到要靠它們賣錢攢學費,我就強忍著不吃,但三姐卻忍不住。
地里這么多的瓜,我們吃一個根本看不出來,三姐慫恿我去摘。我不去,三姐就拿樟樹奶奶的事笑我,還說要寫成作文在她們班里宣讀。我權衡了一下,說就摘一次。
三姐愉快地答應了。無奈這瓜太甜、太香、太好吃,有了一次,馬上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有時我摘,有時三姐摘。
事情很快敗露了。那天我和三姐正躲在橘樹上忘我地啃瓜的時候,二姐出現了。好哇,防來防去,家賊難防,偷瓜賊竟然是你們倆,我告訴父親去。
父親非常生氣,說一個瓜就是你們的一本書,你們就吃吧,不用上學了。我和三姐用手摳著衣角不敢言語,三姐還流出了眼淚??吹窖蹨I,父親就不再說了,轉身默默地從籮里拿出個賣相不好的瓜,說吃吧,然后擦了把臉就走開了。
偷瓜事發之后,三姐就借口學習忙、二姐因為告發的事不好意思、大姐要去城里打零工,都不來了,但父親說瓜還要我繼續看,因為暑假開始了。
其實瓜根本沒人偷,偶爾有人來,父親也是交代過的。這是銀花嫂,給過我們菜。這是大明嬸,水里撈過你。這是根生伯,幫我們割過稻。這是水強叔,泔水給我們家豬吃的。有了樟樹奶奶的教訓,我每次都笑臉相迎,末了還學父親的樣子,不忘說句想吃就來摘啊。
父親對我的表現很滿意,但沒有偷瓜的,也不能吃瓜,還不能走開,這讓我覺得越來越無聊。
有一次,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牢了,我背手躺在樹杈上休息,腦袋里忽然浮現出犯人上吊的場面。上吊怎么會死人呢,頭往后一仰不就解脫了嗎?我想試試,就從地里找來幾截草繩結起來掛在樹上,然后踮起腳尖,套上脖子,不斷試著長短,想找個舒服的位置??蛇€沒開始正式上吊呢,后背突然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腳,整個人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天殺的,看你好長時間了,找死啊,想讓你爸絕后??!是根生伯,只見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指著我破口大罵。
于是我又成了村里重大新聞的角色,說我因為樟樹奶奶的事想不通要自殺,也有的說是因為偷瓜吃被父親打了要自殺。
為這事,樟樹奶奶連著來家里好幾趟,送了紅糖,又送了雞蛋。父親也是嚇壞了,除了給根生伯燒了一大碗有三個雞蛋的面,就是打死也不讓我去看瓜了。
如今一晃已過三十多年,樟樹奶奶早已不在,根生伯大前年也走了,瓜地經過幾十年的變遷,我再去尋找,竟然記不得確切的方位。唯一仍舊的是,村里還有人種瓜。暑假回家探親,母親都會去買一大堆來讓我帶回杭州。
吃著母親買的瓜,我就會想,那瓜地里,是否也有個看瓜小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