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冰炎
長居于修河中游武寧縣的瘦夢,其詩向來是沉默而憂傷的,但這幾年分明有了一些別的變化。
瘦夢的詩歌依然素樸而厚重,低沉平穩的口語化敘事,內斂隱忍的情感。但閱讀中時時能感受到他的波瀾不驚之下蘊蓄著強大的能量,像火山下暗流涌動的灼燙巖漿,像海底即將噴薄的驚濤駭浪。這些也許正來自他對生命的真切感悟。
在民間書寫的主題中,瘦夢通常會處理成比較典型的口語詩,讓彌漫著塵灰泥屑的人間萬象在筆端傳遞出生命之痛。如《打工記》中“七十歲的叔父,仍在工地上打工/他打的是小工,就是搬搬磚,攪攪灰”,而其后的“這些紅磚塊,仍保持著烈焰的形狀/盡管隔著一層厚厚的棉手套/仍不時被它灼傷”,再配上老人形貌的速寫畫面—黃土嶺般溝壑縱橫的臉、如磨砂布的粗糲的雙手,在不動聲色中刻畫出老人辛勞沉重的生存狀態;而收尾的一句“在夏日的午后,幫你撓撓癢倒是很舒服”,家常閑聊的語氣卻透出笑中帶淚的傷感自嘲。《家訪記》的節奏是平緩松弛的,像是一位老師隨手記下的日常:“星期一。五十六張課桌上/少了一張生動的臉。/五十五個作業本中/少了一份鮮紅的‘優秀。”他隨后放下教本,從鮮花一路綻放的三月野外趕到山背后孤獨的土屋,氣氛才稍轉低沉:“門洞里/閃出一雙老母親的濁眼。”平緩的敘述到此戛然而止,末句“只是老屋下的一只新燕/已隨山里眾多的鳥兒/飛到了南國高高的棕櫚樹上”,輕柔地抖開了前設的包袱。再回溯全詩,山村少女迫于生計輟學南下打工的隱痛在素樸平淡的日常敘述下時有滲透,留白的更深處是欲言又止的無力與無奈。
《日常記》中詩人對中年之悟的書寫更加詩化,內心的隱痛依托于物敘事表達,而內中彼此相像卻又相互矛盾的幾對意象頗有玩味。《七月記》中白色意象豐富:白發、飛雪、白色芭茅,決定“在一場雪落之前趕回故鄉”;而在“七月的暴烈”中,“芭茅就白一寸,我就遠離故鄉一尺/水深火熱的稻田里,我的腿就抽離一丈/這一波又一波的白茅花,如一場又一場飛雪/催我逃離”。回歸、逃離,水深火熱的稻田中的白茅花與飛雪,這樣的并置如迷宮一樣難解。但矛盾糾結的內核則是中年游子已無法回歸真正的故鄉,思鄉只不過成為一種想象中的寄托,正如《歸鄉辭》中所寫:“在路上,我不想碰見任何一個人/他們的問候,都會淋濕我中年的目光/我只想像風一樣,悄悄潛入/那棟早已不在的老屋,看一看臺階上的青苔/是否和母親手上的老繭一樣新鮮。”潛入消失的老屋,看母親手上新鮮的老繭,這些不可靠敘事無疑也暗示這只是一場意念而非現實的歸鄉。
《落葉記》與《結石記》則更加直抒胸臆地表達了中年之悟。還未到九月,“銀杏的葉子就黃了,那種黃/是落日的黃,帶著焦煳味/旁邊的青岡,葉子也開始焦慮”,秋日銀杏的絕美并沒有給中年詩人帶來賞心悅目的快感,而是與落日、焦煳、焦慮連接起來。“想起不久的將來,我的身子/也將被全部埋沒/落葉就從我的頭頂飄落/我的余生,就是一場又一場浩大的落葉”,中年的心境已不堪落葉之重,余生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墜落。
《結石記》更為形象地把中年狀況喻為“結石”:“抑或是中年后,每個日子里的粒粒沙塵/它們都化為一顆顆石頭,堵在身體內/痛,比石頭更冷更重。”詩人并無意與這種生命之痛和解,他以內斂、隱忍的方式認同痛的存在,試圖更形象地描繪出痛感的具體樣貌:“有時我們不得不相信命運/在前行的路上,有崎嶇,有險灘/就像在身體的內部,有毒瘤,有石頭/隨便一劫,都是中年一難。”
瘦夢的詩也有親情、鄉情的書寫,在這類情感較為濃郁的題材的書寫中,他依然植入了“隱忍”這樣一個內核,且在物敘事中呈現出時間的印痕。《清明》中,紛紛的雨水、父親墳頭上的雜草、母親一頭比雜草還刺目的白發,這些清明俯拾皆是的鄉村元素無一不帶著時間的壓迫感。它們與“坐在雨水中”苦苦等待的母親、“一抬腿,又邁上了來去匆匆的行程”的“我”組合,漫長等待的靜與來去匆匆的動對應,物與人共同構成了“隱忍”敘事,各自沉默而又隱含彼此的對話。在這些生命細碎的庸常中,隱忍的鈍痛此消彼長,綿綿不絕。
《秋風記》的時間線索很鮮明,“秋風起。風開始很薄,像刀刃上的光/刺不進肌膚,但可以刺疼你的眼睛”。隨著“羽毛般的輕寒”轉入秋深霜濃,“風漸漸變得沉重起來,像注入了水銀”,自然與時間以沉默的強悍之力改變著萬物,或甘甜或苦澀。我們只有別無選擇地隱忍,而“風過處,父親的墓碑上/又加深了幾道刻痕”。墓碑與刻痕打開的敘事印證著萬物與時間的博弈,漫長艱澀,卻無可言說。
《葛花記》里本無關聯的兩個事物—開遍稻田的紫藍色葛藤花、農家荒年煮粉皮的稀稀的湯水,卻因為老母親兩個不經意的細微動作而彼此勾連—她“親手扯來一把葛花/ 放在煮著粉皮的鍋里”,葛藤花一物敘述著雨水稀少的大旱之年稻田呈現的異態,粉皮湯一物敘述著荒年底層人民廚下的艱難;而田野是隱忍的,它“仍奉獻出本色”,依舊滋養生命的生長,讓葛藤開出了大片紫藍的花朵;底層人民更是隱忍的,撒了一把葛藤花的稀稀的湯水“也流淌起色彩”。這大旱中紫藍渲染的稻田,稀稀的湯水里流淌的色彩,只不過是一場肉眼可見的懸殊的命運博弈;而從另一個視角,它又何嘗不是閃動的隱忍之光,照亮原本黯淡蒙昧的人間!
瘦夢的詩讀來總有隱隱作痛到長歌當哭后默然沉思的感受。當下新詩族類繁多、流派各異,爭奇斗艷的藝術之花令人目迷五色,而他能夠執守民間與生命的主題,從細微之處出發,其詩意的營造始終為思索留出入口,這是難能可貴的詩人的精神。
(作者單位:新余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