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巍,張文風
(長春中醫藥大學,長春 130117)
疫病是中醫學對傳染性疾病的概稱,《說文解字》載:“疫,民皆疾也”。《素問·刺法論》曰:“五疫之至,皆相染易……不相染者,正氣存內,邪不可干,避其毒氣”“正氣存內”是重視人體氣血津液的內在基礎,“避其毒氣”是控制傳染源及切斷傳播途徑。大黃是中醫臨床常用的攻下驅邪藥,《日華子本草》言大黃:“通宣一切氣,調血脈,利關節,泄壅滯水氣,四肢冷熱不調,溫瘴熱疾”,“溫瘴熱疾”即說大黃治療疫病。
《神農本草經》言大黃:“主下瘀血、血閉、寒熱,破癥瘕積聚,留飲宿食,蕩滌腸胃,推陳致新,通利水谷,調中化食,安和五臟。”徐靈胎《神農本草經百種錄》闡釋大黃之用為“除血中熱結之滯”“腹中飲食之積,無不除之”“助腸胃運化之力”,總結大黃乃“驅逐停滯之良藥”,可見大黃效用以除血之滯、飲之積和食之積為主,以治食滯里熱證常見。
食滯胃熱代表方有大承氣湯、小承氣湯、調胃承氣湯,三承氣湯順承氣機向下,均用大黃為君蕩滌腸胃,使積滯邪氣有出路。食滯胃熱呈現化熱、成實、化燥的證候演變趨勢,即“熱而未實”加重致“熱實”、再甚致“熱而燥”,而人體津液損傷程度亦逐漸加重。食滯胃熱的程度與胃腸中津液呈反比,治用大黃“推陳致新,通利水谷”劑量亦不盡同。“熱而未實”的大黃類方常見瀉心湯、大黃黃連瀉心湯、附子瀉心湯、下瘀血湯、茵陳蒿湯、柴胡加龍骨牡蠣湯等,方中大黃均小劑量使用為二兩。此時大黃所對應的證候可見腹滿時痛、胸滿煩驚、心下急、郁郁微煩、按之心下滿痛、心下痞、吐血、衄血、經水不利、但頭汗出而身無汗、渴飲水漿、身黃如橘子色、食即頭眩心胸不安等。
若食滯胃熱呈現里熱實之證,則相比于“熱而未實”程度更重。常見大黃類方有厚樸七物湯、大黃附子湯、抵擋湯、苓甘五味姜辛夏杏大黃湯等,大黃用量均為三兩。此時大黃所對應的證候可見大便干結、少腹硬滿、腹滿發熱、脅下偏痛而發熱、身黃脈沉結、喜忘、大便硬而色黑易解、不大便而消谷善饑、面熱如醉等。若食滯胃熱更甚則見“胃中燥”證,即在“胃家實”基礎上又見津液澀、枯涸,而干勁、皴揭,譫語煩亂,燥擾不寧等。具體大黃類方有調胃承氣湯、小承氣湯、大承氣湯、桃核承氣湯、厚樸三物湯、大黃甘遂湯、大黃硝石湯、大黃牡丹湯、大黃甘草湯、風引湯等。方中大黃均為四兩。其證候見譫語、獨語如見鬼狀、潮熱、手足戢然汗出、手足躁擾、捻衣摸床、腹大滿而大便不通、大便乍難乍易而喘冒不能臥、腹滿不減減不足言、心下硬而煩躁、目睛不了了而大便難、微喘直視、口干燥而自利色純青之清水、胸滿口噤齘齒而臥不著席、寸脈浮大按之反澀等。
《本草綱目·瘟疫》言大黃治溫瘴,《景岳全書》言大黃:“療瘟疫陽狂”。《本草求真》言大黃:“瘟熱瘴瘧、下痢赤白……積聚留飲宿食”。疫癘邪氣侵襲人體,入里致六腑運化傳導失司、宿食停滯,見里實積滯證。大黃通腑瀉熱給疫邪出路,《名醫別錄》稱大黃為“將軍”,陶弘景言:取其駿快也。疫邪速去即護正氣,故吳又可《溫疫論》言:“大凡客邪貴乎早逐,乘人氣血未亂,肌肉未消,津液未耗”;強調承氣湯本為逐邪而設,及早拔去病根是治療疫病之緊要。吳又可善用生大黃治疫,并言“溫疫可下者,約三十余證,不必悉具”。清代王三尊《醫權初編》[1]亦稱大黃辨治疫病宜早用,避免延誤病機,言主“火痘,實痢,實瘧”;若素有積滯,苔未轉黃,僅胸膈痞滿痛,加熟大黃;若苔潤,未見大便秘結,宜生、熟大黃并用;若見苔黃燥,用生大黃;氣分熱甚波及營血,多用熟大黃;若疫毒燔灼三焦,用少量熟大黃引邪氣由小便而出;火熱上巔,以酒蒸大黃導邪外出。疫病證候反應為里熱積滯的大黃類方常見宣白承氣湯、防風通圣散、大柴胡湯、升降散等。
表里雙解的治疫大黃類方有宣白承氣湯和防風通圣散等。宣白承氣湯出自《溫病條辨》。取白虎湯、承氣湯相合之意,以清肺熱,宣肺通腑氣,核心為肺腸同治。2020年初武漢新冠肺炎期間[2],癥見高熱、喘憋、氣促、咳嗽咳痰、腹脹便秘,屬新冠進展期,濕濁蘊毒,郁閉肺氣證,用宣白承氣湯合升降散治療。有研究者借助網絡藥理學[3],發現宣白承氣湯治療新冠肺炎,方中大黃的活性成分有蒽醌類物質蘆薈大黃素,能夠抑制一氧化氮(NO)、腫瘤壞死因子-α(TNF-α)等釋放,減輕炎癥反應,發揮治療重型新冠肺炎的作用。仝小林院士治療新冠肺炎[4],在宣白承氣湯基礎上加葶藶子、地龍化裁新方子龍宣白承氣湯,治療濕熱痰瘀閉阻肺絡;再加炮附子、人參、干姜、山茱萸、陳皮、杏仁即破格子龍宣白承氣湯,用于內閉外脫重證。有學者以數據挖掘中醫藥防治新冠的26個方案[5],發現宣白承氣湯使用了14次,居第二位;升降散共用11次,兩方均有大黃;且新冠肺炎中期和重癥期大黃應用較多。
防風通圣散出自《黃帝素問宣明論方》:“傷寒疫癘而能辨……熱甚怫結而反出不快者”,即指出本方治疫。陳修園治療瘟疫亦常用本方[6],疫邪襲人,呈現內外郁閉,用防風通圣散兩解,并推崇本方為疫癥第一良方;《南雅堂醫案》載一患感染疫癘之氣,癥見憎寒壯熱無汗,頭眩,口苦鼻塞,面頷俱腫,大便閉小便赤澀,用防風通圣散加味治療。
調暢氣機的治疫大黃類方有升降散和大柴胡湯等。升降散是治疫名方,《傷寒溫疫條辨》載本方治療溫疫:“表里三焦大熱,其證治不可名狀”。方中姜黃引大黃入血分,逐瘀通腑,推陳出新以降濁陰;僵蠶輕浮上升,蟬蛻宣透解表,二藥與大黃配伍則有升降氣機,氣血同調之用,使清陽升而濁陰降,郁熱外透。宋代《圣濟總錄》如圣散子用生姜汁和白僵蠶治療纏喉風,金元時期張子和在此基礎上加大黃專以治疫[7],言之曰:“人間治疫有仙方,一兩僵蠶二大黃,姜汁為丸如彈大,井花調蜜便清涼。”《萬病回春》載升降散名曰內府仙方,用于蝦蟆瘟病;有學者研究[8]溫疫著作《溫疫論》《廣瘟疫論》《傷寒溫疫條辨》《松峰說疫》發現升降散共使用28次,排第一位,大黃使用330次,排第三位。蒲輔周推崇升降散[9],認為“瘟疫之升降散,猶如四時溫病之銀翹散”,常用本方治療痄腮、爛喉疹、時疫感冒等疫病。薛伯壽治療瘟疫艾滋病發熱[10],亦用升降散,若有表證則合升麻葛根湯或銀翹散;見少陽證合用小柴胡湯;見濕熱郁閉三焦合用甘露消毒丹,其中多用酒大黃、焦大黃或大黃炭等,藥量為3~6 g。葉玲等[11]用升降散加味治療武漢光谷方艙新冠肺炎50例,治療組發熱咳嗽、咽痛、鼻塞流涕等癥狀明顯優于對照組,有效率達94%。2003年SARS流行,鄧鐵濤在SARS早期使用升降散,常與三仁湯、麻杏石甘湯合方[12-13]。任繼學亦用升降散合達原飲加減治療SARS[14]。
大柴胡湯可調暢氣機,明代《摘星樓治痘全書》記載了大柴胡湯治療疫病:“痘瘡,腰疼腹痛,寒熱往來,熱毒欲發不出者,痘瘡寒熱,大便秘者”;清代《治疫全書》亦言大柴胡湯:“感時行癘氣,表邪里邪俱實之實痢”。龔枚[15]治療疫病慢性乙型病毒性肝炎中、重型,屬濕熱蘊結成毒,血熱血瘀證,常用大柴胡湯加茵陳蒿,大黃多用10 g。大柴胡湯治療疫病[16]還有用于流行性感冒、流行性腮腺炎、細菌性痢疾、流行性出血熱等屬少陽陽明合病證者。
大黃導血滯,即給瘀血出路,配活血藥桃仁、牡丹皮等可見于桃核承氣湯、大黃牡丹湯、下瘀血湯等方;配補血藥阿膠、芍藥、干地黃等可見大黃甘遂湯、芍藥湯、《千金》生地大黃湯等方;配蟲類藥水蛭、虻蟲、土鱉蟲等可見抵擋湯、抵擋丸、大黃蜇蟲丸、鱉甲煎丸等。大黃所療之瘀血證多具有以下特點:1)血瘀程度重,且多停留在下焦,常與桃仁配伍,因下焦含胞宮、血室、命門等,為經脈氣血交匯聚集之所,加之人體重力作用。如桃核承氣湯主“少腹急結”,抵擋湯主“少腹硬滿”,大黃牡丹湯主“少腹腫痞”,下瘀血湯主“干血著臍下”等。2)多為離經之血,如抵擋湯用大黃配水蛭、虻蟲去瘀生新,即《血證論》言:“離經之血雖是清血、鮮血,亦是瘀血。”“此血在身,不能加于好血,而反阻新血之化機”,故國醫大師任繼學以抵擋湯加減治療腦出血。3)頑固性,病程長或已瘀聚有形。如大黃蜇蟲丸、鱉甲煎丸療肝脾腫大及腫瘤,均用大黃配土鱉蟲、鼠婦等蟲藥破血逐瘀。
疫病證候反應為血瘀證時常用大黃。如明代《本草蒙筌》言大黃:“導瘀血……破癥瘕積聚止疼,敗癰疽熱毒消腫。”清代《得配本草》亦言大黃:“痘初起血中熱毒盛者宜之”,“加僵蠶、姜糊丸,蜜湯下,治大頭瘟”。腎綜合征出血熱屬中醫疫疹、疫斑熱范疇,以發熱、出血、急性腎功能損害為特征。本病少尿期[17],常用大黃泄熱逐瘀,多配伍生地黃、牡丹皮、赤芍等。20世紀80年代,周仲瑛、仝小林應用桃核承氣湯加減治療蘇北地區流行性出血熱,在疾病后期急性腎衰竭合并心衰肺水腫時,皮膚大面積瘀血,少尿甚則無尿,以桃核承氣湯重用大黃30~60 g[18]。楊薇等[19]用桃核承氣湯合大黃附子湯治療艾滋病,癥見乏力嗜臥,腹脹便秘,面色晦暗,大黃常用15 g。
津液代謝障礙則產生痰飲水濕,《神農本草經》言大黃主:“留飲……通利水谷”,《名醫別錄》載大黃:“除痰實”,《得配本草》言大黃:“滾頑痰”,《本草求真》言大黃:“黃疸水腫、積聚留飲”。《日華子本草》言:“泄壅帶水氣……利大小便”,《景岳全書》言:“滌實痰,導瘀血,通水道,退濕熱”。大黃入脾胃大腸經,無論寒痰還是痰熱均可使用,常見以下配伍:1)大黃配半夏,治療痰阻中焦,常見大黃類方有柴胡加龍骨牡蠣湯主“煩驚,譫語”,大柴胡湯主“郁郁微煩”,苓甘五味姜辛夏杏大黃湯治療“如醉”狀等。2)大黃配杏仁,治療痰阻肺與大腸,常見大黃類方有大陷胸丸主“項強如柔痙”,苓甘五味姜辛夏杏大黃湯主“形腫”,麻子仁丸主“小便數,大便硬”,大黃蜇蟲丸主“食傷,飲傷”等。3)大黃配梔子,治療濕熱彌漫三焦,阻礙氣化,常見大黃類方有茵陳蒿湯主“濕熱發黃”,梔子大黃湯主“酒黃疸,心中懊惱”,大黃硝石湯主“黃疸,腹滿”等。此外,大黃蕩滌水飲常配伍葶藶子、甘遂等藥,可見于大陷胸湯、大陷胸丸,證見“從心下至少腹硬滿而痛不可近”“心下痛,按之石硬”,大黃甘遂湯主“少腹滿如敦狀”等。若見留飲胸痛,短氣等,如厚樸大黃湯證重用大黃六兩攻留飲。
津液代謝障礙為主的疫病可見流行性乙型腦炎,屬于中醫疫痙,與濕熱相關,以高熱、抽搐為主癥。中醫治療乙腦重視下法及大黃的使用[20-21],常用10~15 g大黃使濕熱疫毒從大便而出。張祖云[22]治療本病,常在辨證基礎上加生大黃8 g開水沖泡服用,釜底抽薪,使疫邪直降下行。此外,病毒性肝炎屬中醫的肝瘟,亦屬濕熱疫病[23]。譚展鵬等[24]研究當代26位名老中醫治療病毒性肝炎經驗,發現濕熱蘊結證即茵陳蒿湯證出現頻率最多。
清代馬印麟《瘟疫發源》言[25]:“瘟疫……宜用清解寒涼之劑,又最宜用大黃。”針對火郁為疫,用竹葉導赤散、涼膈散均含有大黃驅逐停滯,使氣血流通而不壅滯。近代余奉仙治瘟疫亦善用大黃[26],常用小承氣湯合達原飲。大黃在疫病防治中能給邪氣出路,驅逐停滯,故掌握好大黃治疫理論對疫病治療具有重要意義和現實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