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巯溪殗[,不知今夕何夕。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
張孝祥(1132-1170)這首詞,題目標明是“過洞庭”。小時候讀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他首先寫到洞庭湖的全景:“予觀乎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最后,他發出的感受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焙髞碜x《唐詩三百首》,寫洞庭湖最有名的詩,莫過于孟浩然的《臨洞庭》,寫它“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把洞庭湖磅礴的氣勢,概括凈盡。不過,孟浩然寫這詩,說到“欲濟無舟楫”“徒有羨魚情”,無非是想有人薦引他謀個官職,顯得格局小了。杜甫在《登岳陽樓》一詩中,也說過“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他把洞庭湖寫得豪壯無比,最后卻說“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落墨于國破家亡的悲痛中。這些堪稱傳世的詩文,一般都著眼于寫洞庭湖的波瀾壯闊和浪濤洶涌的氣象,然后才引申自己的感懷。上引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卻有很獨特的寫法。正如魏了翁說,張孝祥“洞庭所賦,在集中最為獨特”(見厲鶚《絕妙好詞箋》卷三)。確實,張孝祥這一首詞,不僅被視為張孝祥《于湖詞集》中的壓卷之作,而且在詞壇上被廣泛傳誦。
生于一一三二年的張孝祥,字安國,號于湖居士。二十二歲時參加進士考試,主考官本來要讓秦檜之子秦塤排名第一,張孝祥列于第三。誰知宋高宗喜歡張孝祥的文章,反過來讓他列為第一名。這一來秦檜惱羞成怒,加上張孝祥之父張祁一直主戰,備受投降派的攻訐打擊,甚至被誣下獄,連狀元兒子也失去仕進的機會。直到宋孝宗即位,秦檜死了,主戰派的聲勢開始提升,張孝祥才又有了出頭之日。據說,“公方第,即上疏云:岳飛忠勇,天下共聞,一朝被謗,不旬日而亡。則敵國慶幸而將士解體,非國家之福也”(見《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六九)。當時宋孝宗想有所作為,任命主戰的張浚為丞相準備北伐。張孝祥贊同張浚的主張,積極參與。在北上抗戰之初,張浚進展還算順利,但后來因準備不足連吃敗仗。這一來主和派又重新得勢,宋孝宗又任命秦檜的余黨湯思退為丞相。而湯思退又曾錄取張孝祥進入進士的行列,算是他的老師。張孝祥作為門生,也要買他的賬,不能不以禮相待。但湯思退因張孝祥支持張浚的主張,對他頗厭惡。這一來,張孝祥便被挾在主戰派和主和派之間,兩邊都不討好。據知宋孝宗曾問計于他,他回答說:“靖康以來,唯和戰兩言,遺害無窮,要先立自治之策以應之。”又說:“二相當同心協力,以副陛下恢復之志。”這番話立足于鞏固內政以圖恢復,還算是比較公允的。豈料攻擊他的人說,張孝祥“出入二相之門,兩持其說”(見《宋史》卷三八九)。這一來,張孝祥便經常被卷入統治階級內部沒完沒了的政治斗爭中,他有時被任命在朝中當官,有時則被趕去地方任職。他又曾呈上奏疏向宋孝宗提出:“愿陛下多擇將臣,激勵士卒,躊躇四顧,不見小利而動,圖功于萬全。”(見《于湖文集》卷十八)平心而論,張孝祥其實屬于比較穩健的主戰派。因此在一一六三年主和派重新得勢,宋孝宗又醞釀提出“隆興和議”時,張孝祥便寫了《六州歌頭·長淮望斷》一詞。這詞和上引的《念奴嬌·過洞庭》一樣,也屬張孝祥壓卷之作。詞的上片,首先寫到北宋與金人求和政策的失敗,結果是:“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疵跸C,騎火一川明?!彼叵胨纬h和以及金人侵略中原的狀況,悲憤交加。在詞的下片,他一轉筆鋒,寫自己空有報國抗戰的理想,卻無法實現:“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然后批評求和派“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他又想到中原父老南望王師北上,渴望恢復失去的鄉土,結果一切成為泡影。這詞最后的兩句,就說他自己“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整首詞貫串著憂國憂民的強烈忠憤之情,真能使人魂悸魄動。
南宋時期主和與主戰兩派互相斗爭,主和派經常處于上風,張孝祥始終沒法施展才華,而是經常被派到外地任職。據知,被外放時,他替百姓做過不少好事。像在平江府,他上書奏請免除兩浙的積欠。又據知,一些豪強煮海制鹽獲取暴利,還囤積糧食剝削貧民。張孝祥便抄沒其家,得粟米數萬斛,作賑濟饑民之用。
在一一六五年,他被派往靜江府(今廣西桂林)任職。據《宋史》本傳說,他“治有聲績,復以言者罷”。顯然,朝廷里的不同政見者對他說三道四,流言蜚語,于是他又被調離廣西,派往湖南的潭州任職。一一六六年七月,他從靜江北歸,路過洞庭湖,便寫下了這首被廣為傳誦的《念奴嬌·過洞庭》。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第一個樂句是:“洞庭青草,更無一點風色?!睋诠糯赐ズ拿娣e曾達到四萬平方公里,是我國第二大的淡水湖。它的旁邊有青草湖,水位高時兩湖連成一片,真有橫無際涯的景象。張孝祥在中秋節途經洞庭湖,正值潮水高漲,兩湖連接,更顯得湖水廣闊無邊。他直寫“洞庭秋水”也是可以的,但他以一筆而寫兩湖,氣勢就不同了,更強調視野的廣闊。
在這里,還要研究為什么張孝祥能夠一眼就看到了洞庭湖和青草湖。據張孝祥在《觀月記》一文中自稱:他在過洞庭湖時,曾登上金沙堆?!吧w余以八月之望過洞庭,天無纖云,月白如晝。沙當洞庭青草之中,其高十仞,四環之水,近者尤數百里。余系舡其下,盡卻僮隸而登焉?!保ㄒ姟队诤肪硎模?。顯然,他一個人獨自登上高高的沙堆,這沙堆又恰好處在洞庭湖和青草湖之間。他登高俯瞰,把兩湖盡收眼底。表面看來,這詞開首的四個字似乎沒有什么奇特。但是仔細咀嚼就會發現,在這里張孝祥既是寫登高望遠的實景,又展示了他開闊的胸襟,他“絕世而獨立”,明月在他的頭頂,兩湖在他的腳下。這似是平鋪直敘很平凡的一句,卻巧妙地為下文展示作者廣闊無垠的胸懷,打下了基礎。
至于“更無一點風色”,這寫法更奇。在上句,作者把“洞庭青草”連用,把湖面的廣度強調到極點,這一句則把“無風色”又強調到極點。本來,說“無風色”就可以了,但他強調“無一點”,把大湖說成是平靜得很,這還不夠,還在句首加上作為副詞的“更”字,于是有了“更加”和遞進的意思,把“無一點風色”那異常平靜的狀態,強調到了極點。這恰好和兩湖浩浩蕩蕩的氣勢,形成強烈的對照。這兩句似乎都是作者信手拈來,其實在遣詞造句方面,他是經過仔細思考的。
“更”還有“再”的意思,所謂“更無一點風色”,也有“再無一點風色”的含義。作者說,在中秋之夜,大湖上再平靜不過。這一點,又和他在中秋節的前幾天,行經洞庭,經受過風吹浪打的狀況有關。
原來,張孝祥在寫上引《念奴嬌·過洞庭》之前,寫過一首詞,名曰《西江月·阻風三峰下》:
滿載一船秋色,平鋪十里湖光。波神留我看斜陽,放起鱗鱗細浪。
明日風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水晶宮里奏霓裳,準擬岳陽樓上。
據宛敏灝先生考證,“乾道二年(1166)秋罷靜江東歸,將過洞庭,前阻風,三峰下作”(見《張孝祥詞箋?!肪硭模_@首詞似乎也寫得很輕松,但是被風浪所阻,舟船動彈不得,也是事實。這一來,經過了風吹浪打,一旦風平浪靜,沒有“阻風三峰下”的狀態,于是“更無”一語,也含有“再無”的含義。張孝祥在經歷過一番風浪之后,強調洞庭青草水波不興,從而生發出坦然泰然的心態,便完全可以理解。這里還似乎暗喻,在靜江他經歷過“言者”的折騰,而經過洞庭湖時,他的心境已經平靜得很了。
接著,張孝祥便寫他所見的景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玉鑒,是玉鏡;瓊田,是美玉般的田。這都是作者對月色下湖水的形容。按道理,鏡和田都是固體,而湖水則是液體,用固體去形容液體不是很矛盾嗎?但這正是作者的巧妙運用。他站在高處俯瞰“更無一點風色”水波不興的大湖,不就是一片透明的固體嗎?這似是不合理的形容,正好展現作者在感覺上最為合理的觀察。他還說,這湖面的面積竟有“三萬頃”之寬,這當然不是實際的數字。連他自己也說過,“四環之水,近者尤數百里”。因此,所謂“三萬”,是代表無限大的意思,是詩人想象之辭。正如《道德經》所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更有意思的是,就在這寬廣無垠的洞庭湖上,作者卻寫“著我扁舟一葉”。表面上這也是沒有道理的。中秋之夜,在作為南北交通要道的洞庭湖上,日日夜夜,舟船來往頻繁,實際上不可能只剩有他的一葉扁舟。而且張孝祥自己在《觀月記》中也說過,他是攜帶有“僮隸”乘舟離開桂林的。他坐的明明是有著艙房的官船,而不是像柳宗元那樣在“獨釣寒江雪”時所坐的孤舟。不過當他站在“其高十仞”的金沙堆上,等于在半空中俯瞰,他眼底下所坐的船,在“三萬頃”寬闊的水面映襯下,對比十分鮮明,這確又像一艘孤舟。于是無限大的洞庭與無限小的扁舟,連屬成文,又構成了十分鮮明的對比。
請注意,在這句,詩人還下了“著我”一語。所謂“著”,也就是“著”,是附著和黏著的意思。它浮在水面上,動也不動。作者還強調,這小船是屬于他所有,這等于說扁舟是他,他是扁舟。在萬頃茫茫的宇宙中,只附著區區的一個我。這樣的寫景,也為下一步感情的抒發埋下伏筆。
這詞上片的第三個樂句:“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笔菑恼婷鑼懼星镏苟赐ズ系木吧?。所謂“素月”,指的是素白的月色,那是在洞庭湖水中的月影。在中秋之夜,月色最為明亮,如果作者所說的月,是指天空中的月亮,那應稱之為“皎月”或“皓月”之類。有意味的是,作者形容這月是“素月”,是淡白色的月,這只能是指水中之月。作者說“素月分輝”,是描寫湖水中的月影,分發出的光輝。至于說“明河共影”,這“河”不是指洞庭湖。如果指的是湖光,那么“明河”應寫為“明湖”。顯然,在這里張孝祥所說的“明河共影”,是說天上的明亮的銀河照落到湖面上,共同影照。這一切,都是中秋節洞庭湖“更無一點風色”的具體生動的描寫。
在這樂句的第三句“表里俱澄澈”,則是在全首詞中具有關鍵性意義的一句,它是對中秋之夜洞庭湖景色的全面概括。張孝祥看到明月照映下的湖水,以及湖面上和湖水中所有的一切,都是透明澄澈的。包括屬于他的一葉扁舟,也與明凈的洞庭湖結為一體。這景象讓他浮想聯翩。因此當他寫透了洞庭湖的夜色之后,在上片的歇句,竟不再對山川景物作進一步的描寫,而是生發自己對景物的感悟。
這詞的上片最后一句是:“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彼钦f,他優哉游哉地看到天地間里里外外一片空靜的情景,有所會心,覺得妙不可言。有趣的是,他所能感悟到的奧妙之處卻又很難表達,說也說不清楚,這等于是賣個關子,任由讀者自己去體會、去理解。其實,要說他沒有一點暗示,也不是。在“表里俱澄澈”一語中,他有指向性的暗示。這種吞吞吐吐如老僧談禪般的寫法,在詞壇上是少見的。
至于[念奴嬌]這詞牌的“過片”,其旋律和節奏,今天已無法知曉。但我想,按照張孝祥在上片所表現的格調,“過片”的演奏者最宜把旋律的節奏拖長,并且加入洞簫,悠悠地吹奏。這樣的過渡,也許能更好地傳達出張孝祥這篇作品的意念。
在下片,張孝祥首先寫道:“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這就從在洞庭湖中秋之夜,看到的湖面內外透明的景色,在浮想聯翩之后,直接回憶自己平生的經歷?!皫X海”指的是桂林。據宛敏灝先生考證,張孝祥于乾道元年(1165)被任命為靜江府知府,第二年秋天即離任北返。所謂“嶺海經年”,指的正是這一段期間。如果承接上片的語氣,本來以“因念”一語似更合適,但作者使用的卻是“應念”,這明顯是為了加強語氣,以堅定的態度,回想在靜江一年的經歷。他把這一年仕宦的狀況,和在中秋之夜眼前看到的洞庭的景色聯系起來,他醒悟自己也和湖中的月影一樣,照見天上的明月,從“表里俱澄澈”,想到他“肝膽皆冰雪”。他問心無愧,人天可鑒。仔細想來,他堅定地宣告自己的清白,也正是對那些詆毀他那伙“言者”的回應。
我們還不妨看看,當朋友們送他離開靜江府的時候,他也寫了一首《念奴嬌·星沙初下》,其中上片寫道:“星沙初下,望重湖遠水,長云漠漠。一葉扁舟誰念我,今日天涯飄泊。平楚南來,大江東去,處處風波惡?!彼置髦?,他這次要坐一葉扁舟,將要經過洞庭湖和青草湖這“重湖”,無非是受到政治風波的驅使。顯然,經歷過仕途險巇的他,也早知道世路的崎嶇。早在一一六二年他從建康漂泊到宣城時,寫過一首《西江月·問訊湖邊春色》,其中就寫道:“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飛起沙鷗一片。”在《柳梢青·草底蛩吟》中也說道:“富貴功名,本來無意,何況如今。”所以,當他又一次經過洞庭湖,中秋之夜,俯仰于天水之間,景與情交融,于是滿懷浩氣,展現“肝膽皆冰雪”胸懷,也正是對誹謗者以及世路崎嶇的回應。
接下去的樂句是:“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边@時候,張孝祥把筆鋒又轉為想象自己在一葉扁舟上的狀態?!胺€”字一下,意韻盡變。如果說,上句還會讓人感到有點凄清,那么下句反讓人看到他泰然自若的姿態。這一來,上句有關身世蕭疏的描寫,反成為下句表現出巋然不動的蓄勢。顯然,這兩句的情景是矛盾的,卻又是統一的,前句所表現出他處境的寒意,竟襯托出他自信的胸懷。而其矛盾的轉捩點,就在于對“穩”字的運用。如果把此語寫為“坐泛”或“任泛”,詞意雖近,而意味則完全不同了。這“穩”字,上承“更無一點風色”的描寫,表現看清“世路如今已慣”的穩定心態。而既能“穩”坐,又為下文展開氣吞斗牛的想象力奠定了基礎。這就是古代詩人所謂“煉字”的魅力。
當詩人情思郁勃,題意逐漸清晰,結構開始成型,就有把心里靈犀化為文字的問題。其手段之一就是“煉字”。胡仔說:“詩句以一字為工,自然穎異不凡,如靈丹一粒,點石成金也?!保ㄒ姟盾嫦獫O隱叢話》后集卷九)賀貽孫也認為:“煉字如壁龍點睛,鱗甲飛動,一字之境,能使全句皆奇?!保ㄒ姟对姺ぁ罚d于《清詩話續編》)確實,在詩句中選擇用什么樣的字,對創作是重要的。當詩人要把意象轉化為符號,大腦皮質細胞便緊張活動,會有多種信息在記憶區域中閃爍。哪一個符號更能恰切地表達意象,詩人需要經過選擇、過濾、揚棄和確認。這一個過程,人們稱之為“煉”。張孝祥在這句中,使用作為形容泛舟狀態的“穩”字,顯然是經過一番的思忖。
正是在“穩泛”的基礎上,張孝祥面對空闊的滄溟,便能忽發奇想。接下去的樂句是“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這幾句,氣勢極其豪邁,描寫極其夸張,他竟想象自己把西江之水,看成是酒,把它舀取凈盡;然后把北斗作為盛酒的器皿,慢慢地珍重地把“酒”斟在酒杯上,并且邀請宇宙萬物,管是什么東西,一網打盡,作為賓客,和作為主人的他,一起舉杯,痛飲盡醉。這是何等豪放的情懷,何等平靜如水而又目空一切的心態。這壯闊的意境和具有浪漫主義的想象力,確讓人拍案叫絕。
誰知道,緊接著下片的歇拍,作者又回到了寫自己在船中的情狀:“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边@時候,他把胸懷天地萬物的氣概,收轉回來,寫自己坐在扁舟之上,扣著船舷,獨自打著節拍,仰天舒嘯,抒發抑郁之氣,并且陶醉其中,連今晚是什么日子,也懵懵然忘乎所以。這樣的寫法,聯系前面的幾句,不難發現,作者表現出的豪放情懷中,又帶有狷介疏狂的意味,這與他鄙視造謠的“言者”的態度有關,也與他鄙視現實社會中低俗的政敵有關。他在《自贊》一詩中曾經說過:“于湖,于湖,只眼細,只眼粗。細眼觀天地,粗眼看凡夫?!保ㄒ姟队诤邮课募罚┲劣谟行┌姹?,“扣舷獨嘯”作“扣舷獨笑”,這也未嘗不可,但神態并不一樣。而且,自己獨笑,到底是微笑還是大笑?笑中又何必扣著船舷,打著節拍?這也似比較生硬。以我看,“扣舷獨嘯”,在豪放的氣概中,又包含著復雜的情感。所以,我認為以取“嘯”字的版本,更為合適。
在古代,詩人們的自然觀,往往受“天人合一”哲學思想的支配。莊子提出過著名的論斷:“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彼J為天地與人,混成一體,共生共存。人們不是把無窮無盡的天體,名之為宇宙嗎?而“宇”和“宙”的本義,是屋檐和棟梁,它與人所居住的房舍有關。人們把這名詞的意義,擴展為指無限的天體和世界,可見,在人們看來,人的生活空間和天地萬物,是可以互相溝通的。正因如此,當詩人把山水景物作為題材時,追求的是人世之情與天地之景的交融,追求客觀與主觀的統一,以及物我之間的相互滲透。正如清初石濤所說:“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脫胎于予也,予脫胎于山川也,搜盡奇峰打草稿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見《中國畫論類編》)所謂“神遇”,是指主觀與客觀,亦即天地與個人的契合。如果能做到了物我相忘,物我渾成一體,便達到審美的最高境界。上引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便把洞庭湖和自己融合起來,所以被黃蘇認為它是“神采高蹇,興會洋溢”之作。
按說,中秋之夜,人過洞庭湖,肯定有多種景象可寫。但張孝祥集中筆力,只寫月中湖影,其間又突出那“玉鑒瓊田三萬頃”的透明。最妙的是,他把自己放置在“表里俱澄澈”的透明環境中,也成了通透澄亮的一體。這一來,寫皎潔的月色湖光,等于融合了詩人的胸襟肝膽;而詩人那種悠然坦蕩的感受,又反過來折射出湖天“更無一點風色”的景象。正如黃蘇所說:“此題詠洞庭,若只就洞庭落筆,縱寫得壯觀,亦覺寡味。此詞開首從洞庭說至‘玉鑒瓊田三萬頃,題已說完,即引入扁舟一葉。以下從舟中人心跡與湖光帶映,隱現離合,不可端倪,鏡花水月,是二而一。”(見《蓼園詞選》)這評價相當深刻。確實,張孝祥這首詞高明之處,在于以物我兩忘的態度對待洞庭景色,湖影是我,我是湖影,二者融合為一,從而使詩情畫意,臻于化境。
不過,如果僅僅看到張孝祥注重“天人合一”觀念的一面,也還是不夠的。古人提出天人合一,其實也是注意到天與人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人”是個體和生命的存在,“天”是整體物理的存在,二者是有差異的,也正是存在著矛盾,才有所謂“合一”的問題。在東方傳統文化中,對待“人”與“天”合一的關系上,更強調“天”亦即社會群體關系的重要性,在古代社會,這群體的領導者就是天子、帝皇。但是,歷代許多具有智慧的進步人士,也勇于承認人性與人情的存在。上面說過,張孝祥在“過洞庭”一詞中,那情景交融的寫法,出自“天人合一”的理念。但是,我們還要注意到,他也很重視對人情和人道方面的表達。不錯,他寫了湖的表里澄澈和人的肝膽冰雪,把天與人合在一起。但是,在詞的下片,他又極寫自己豪情萬丈,乃至要“盡挹西江”的狂放想象。這與上片說“洞庭青草,更無一點風色”那絕對平靜的描寫,其實是矛盾的。按照正常的寫法,在景色處于寧靜平和的狀態下,人們更多會把一切看得淡泊,就像陶淵明說“歸去來兮”的心態那樣,才與“更無一點風色”的情景吻合。
其實,在張孝祥歸隱后的一一六八年,即他去世之前一年,也寫過《浣溪沙·洞庭》一詞:
行盡瀟湘到洞庭,楚天闊處數峰青,旗梢不動晚波平。
紅蓼一灣紋纈亂,白魚雙尾玉刀明,夜涼船影浸疏星。
這時候,已經告老隱居的張孝祥,雖然也寫他經過洞庭湖,但他的心態,和一一六六年寫《念奴嬌·過洞庭》時的豪氣已截然不同。不要忘記了,一一六六年的八月中秋的前幾天,他被大湖的“風波”所阻,不得已停留數天,直到中秋之夜,一切才風平浪靜。張孝祥敢于將洞庭湖的“表里俱澄澈”,融于自己的“肝膽皆冰雪”之中,并且穩坐滄溟空闊,吐露一番豪宕之氣。他感受自己與洞庭湖融為一體,極寫孤光自照,心情平靜,但是骨子里則是浮想聯翩,豪情浩氣奪腔而出。顯然,他有“天人合一”的意識,但又注意到“人”與“天”有著并不調和的一面。就藝術結構而言,上下兩片景情融合,看似平靜的描寫,正好和后面豪氣萬丈、浪漫奇特情懷的抒發,形成強烈的對應。換言之,這首詞既抒寫出極靜的情境,又包含著極為涌動的意趣。魏了翁在《跋張于湖〈念奴嬌〉詞真色》中指出:“洞庭所賦,在白集中最為杰特。方其吸江斟斗,賓客萬象時,詎知世間有紫微青瑣哉?”(見《鶴山集》,載《絕妙好詞箋》卷三)這老魏分明感受到,張孝祥連朝廷也不放在眼內,那豈是平心靜氣或者是灰溜溜地銷聲匿跡的態度?
在極其寧靜平和情態的描繪中,透露出意氣凌云的心境,這正是人們對他“英姿奇氣”的評價,也正是他性格的特點,更是他這首詞在創作上的特意安排。葉紹翁在《四朝見聞錄》中曾說,張孝祥“嘗舟過洞庭,月照龍堆,金沙蕩射,公得意命酒,唱歌所自制詞。呼群吏而酌之。曰:亦人子也!”(見《四朝見聞錄》乙集)顯然,在演唱這首詞的時候,他擺出了男高音登高獨唱的姿態,這不同于柳永等人,慣于在歌樓舞榭中,歌女們低斟淺唱。還值得注意的是,張孝祥在得意之余,還呼喚隸屬們與他舉杯共醉,說:“亦人子也!”他認為大家都是為人之子,不必區分上下高低。這雖然只是一句話,但他的行為,多少表現出對“人”的重視。不錯,他信奉“天人合一”的傳統哲理,但也認為“人”是獨立的存在,應該得到足夠的尊重。聯系到他在當地方官時“損有余而補不足”,搜取富豪的糧食以賑濟饑民的做法,也說明了他是具有進步思想的好官。
張孝祥一向佩服蘇軾,努力在詞作的思想和技巧方面,向蘇軾學習。蘇軾也寫過《念奴嬌·中秋》,我們不妨也迻錄如下:
憑高晀遠,見長空萬里,云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江山如畫,望中煙樹歷歷。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不知今夕何夕。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里,一聲吹斷橫笛。
請看,張孝祥在《念奴嬌·過洞庭》對中秋的抒寫,有許多地方和蘇軾的描寫相似,連“不知今夕何夕”的句子也照搬過來。但他不同于蘇軾只寫中秋飛來的月亮,卻重點寫湖中平靜清澈的月影。這取景的角度,確可說是別開生面。在蘇軾,中秋之夜,延續了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寫法,已屬氣概不凡;但張孝祥想得更夸張、更浪漫,竟以西江之水當酒,邀請天地萬象與他同飲。因此,盡管他和蘇軾寫的是同一的題材,但角度不同,取景不同,抒發的情緒也不盡相同。這正是張孝祥的這首詞在宋代詞壇以中秋為題材的眾多作品中,依然高占一席地位的原因。
張孝祥很自信,也一直崇拜蘇軾。據說他曾請教謝堯仁,詢問他的作品能否和蘇軾比擬?謝對曰:“他人雖讀百世書,尚未必夢見東坡。但以先生來世之可畏,度亦不消十年,吞此老有余矣。”(見《張于湖先生集序》)這番話,說得很客氣,他認為張孝祥已有很高的水平,但要超過蘇軾,還需要有一段相當長的學習時間。這也說明,在南宋,以蘇軾等人熱衷于直抒胸臆的風氣為契機,無論他們屬于豪放派還是婉約派,詞的創作已經從為歌伎的表演寫作,進一步走向文人的自我抒懷。時代風云和審美觀念的變化,讓詞壇上的風氣,與北宋時期有了較大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