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樟
礦上的老周,是當地人,矮個兒,身子壯,三四百斤重的木頭,他獨擔一頭,猛一較力,就?起來了。老周以前是個伐木工,也是個地道的獵人。近些年,林區每年伐木數量極為有限,老周由伐木工變為護林工。進入防火期,老周能忙些。防火期一過,老周就到我們礦上打零工。
突突突……摩托車聲震天響,一聽便知是老周。冬日,老周騎著摩托車穿行在山道上,不但能聽到聲,還能瞧見一股濃煙,在鋪滿雪的山道上向上升騰。
在礦上,我們住的是大通炕,只有礦長級別的才能住單間。老周呢,也有個單間,靠近坑口,以前是個更衣室,由于井下放炮震動,那間屋被震裂了一道口子,屬于危房,就停用了。老周不懼,每日吃午飯時,把飯菜打回去,一個人悶在屋里吃,當然少不了酒。老周頓頓得有酒,一天一斤白酒根本擋不住。老周買酒,都是成桶拎,當地酒廠釀的小燒,五十度,一桶二十斤或五十斤。隔些日子,老周就拎一桶回家。即便是在深秋,老周要上樹摘松塔,也是要喝酒的。那樣危險。我曾試圖阻止他。了解他的老萬說,讓他喝吧,這熊,不喝點酒,他連樹都上不去。
老周吃飽喝足了,便倒在土炕上呼呼睡上一覺。冬日里,盡管土炕裂了一道口子,席子也破爛,但蠻熱乎,躺著舒服。土炕上還躺著一只懶貓。
那間屋沒人去,都嫌臟。屋里臟,老周也臟。老周的頭發,那就是一窩亂草;胡子雜散著,像廢棄的鞋刷子,從未見他刮過;外套上總能找到動物的皮毛,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
說件有樂子的事,是關于老周的:礦上正在擴建選礦廠,承建方的田老板養了一只雜種藏獒,小狗,礦上人都愿意逗它玩。養到三四個月,雜種藏獒開始咬人了,咬傷好幾個人,不是咬在手上,就是咬在屁股上。為此,田老板一一向受害人道歉,并給付打狂犬疫苗的費用。無奈,田老板找工人焊了個鋼筋籠子,把雜種藏獒圈起來。一日,老周打那兒路過,那雜種藏獒竟從籠子里躥了出來,一下就將老周撲倒了。大伙兒見狀,都驚恐,說,完了,老周這回可夠嗆,趕快,去喊田老板來!可奇怪的是,老周反手抱住了雜種藏獒,一人一狗,開始打斗玩耍,雜種藏獒啃了一嘴泥。大伙兒這才放下心來,打趣說,這雜種藏獒,可算是遇上同類啦!
我不嫌棄老周臟,常往老周的單間里鉆。我一去,老周就不睡了,躺在炕上跟我東拉西扯,講一些山里的趣事。開始,我擔心屋子會坍塌,有點神不守舍。老周安慰我說,沒事兒,真塌了也砸不壞人。也是。我就安下心來,聽他閑扯。
老周打過野豬,那時候還未禁獵。老周打的最大的一頭野豬,足有三百多斤,是頭孤豬。老周說,打獵的人,輕易不打孤豬,我是冷不丁遇上的。那貨被人打過,記仇,遇見我就跟我拼命。躲閃是來不及了,我抬手就摟了一槍,槍一響,我就癱坐在雪地上。
結果呢?我急著問。
那年正月,我家頓頓吃肉。
我明白了,老周的胡子那么硬,定是吃那野豬肉吃的。
老周跟我說,進深山老林里,有兩樣東西不可少:一個是砍刀,一個是火種。
老周說,在老林里迷路,別慌,先找個地兒準備過夜,最好找棵大樹,再拾些柴火,生上火,就可以靠著大樹過夜了。夏天也一樣,下晚老林里賊冷,有火,能取暖,又能防野獸。
你在山里過過夜嗎?我問。
過過,老周說,是個冬日,賊冷,我穿件羊皮襖,戴頂狗皮帽子,在一棵大樹下面的雪窩窩里待了一宿,跟前生堆火。
有在外面凍死的嗎?我又問。
有啊,我的一個發小,進山打獵,回來的路上,凍死了……其實,他已經走出了老林,要是在白天,應該能望見家門。那天,他打了好多獵物,還有一只火狐貍,雪很深,他實在走不動步了,坐下來就睡著了,就再沒醒。
他應該撇下獵物。我說。
他不肯,尤其是那只火狐貍,就是大芹脖子上圍的那只。
它……怎么跑到你老婆脖子上了?
大芹原先跟他訂的婚。他撇下大芹,走啦……老周兩眼瞅著天花板,直勾勾地,叼在嘴上的煙屁股早已熄滅了。過了一會兒,老周坐起來,吐掉煙屁股,管我要煙。
煙?我這才想起來。你給我捎的煙呢?忘了吧?
老周拍著腦袋說,八成是掉在道上了,我這就回去找。
我說,算了吧,哪還有個找。
沒等我說完,老周風風火火出了門,突突突,騎摩托車下山了。
突突突,沒用上十分鐘,老周就回來了。
喏,給你。老周帶著一股寒氣鉆進屋來,將一條吉慶扔在我懷里。
在哪兒找到的?我驚奇地問。
山下岔道,有人拾到了,插在道邊雪堆上。老周說。
我壓根不信,說,竟會有這種事?
山里有山里的規矩,老周說,我常往礦上捎東西,拾的人一猜就是我掉的。
我仔細查驗吉慶的外包裝,那上面果然遺留著一些殘雪。
沒想到呀,這深山老林里有這么好的民風。我由衷贊道。
那是。老周美滋滋的。
拆開煙盒,我倆各點上一支,又躺下。那只懶貓睜著一只眼瞅瞅我,又閉上,撲扇著耳朵,探聽屋內的響動。
老周攏了攏沾著動物皮毛的舊棉襖,拇指和食指捏著半截香煙,嘴里一圈一圈往出吐著煙霧。老周的神志,仿佛裹在繚繞的煙霧里。忽然,老周說了句:棒槌!
棒槌?
老周說,再跟你聊聊進山尋棒槌的事。
選自《鴨綠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