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波
女兒的探親假結束前,他又一次試探著問:“你最近……工作不算太忙吧?”
女兒正在往拉桿箱里塞衣服,頓了一下,放下東西過來了,端詳著他,問:“爸,您有什么事吧?有話您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了!”
“你要是不太忙,把你媽接過去住一段日子,也見識見識。她呀,大半輩子都沒去過南方!”
就這樣,在老伴的極不情愿和萬千叮囑中,娘兒倆上了飛機。而他,第一時間打開小音箱,放了一段梆子戲《蝴蝶杯》。“出城來步輕快和風撲面,猛抬頭桃似火綠柳如煙,黃鶴樓吹玉笛聲聲不斷……”聽到得意處,他也跟著哼唱起來,這是老伴在家時從沒有過的自由。以往一聽梆子,老伴就不高興,總說比哭還難聽,而他又不習慣戴耳機,為這個老兩口沒少拌嘴,每次都是他帶著氣關機了事。這下,總算耳根清凈了。
讓女兒帶老伴出去旅游是假,讓自己消停幾天是真!過足了戲癮,他吃了早飯,吃了藥,坐在電腦前開始打字。這部自傳已經寫了好久,時斷時續,還不是因為老伴整天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監控。“血壓測了沒有?”“坐那兒幾個小時了,你得出去走走!”“這還沒到三千步呢就回來了?不行不行,運動量不夠……”
他和老伴少年夫妻,感情沒的說,但是天天這么嚴密看守,誰也受不了。你想,正在文思泉涌時,突然來了一嗓“獅吼功”:“這藥吃得不對啊!一天三次,你怎么能忘了呢!”嚇人一跳不說,連創作的思路和靈感全嚇跑了,誰能受得了?
現在可真好!一個人在家,不會有客來訪,整個世界只有他自己,大可一頭扎進自己的往事中,邊回憶邊記錄。再也不會有鍋碗瓢盆的撞擊聲,更不會有敲桌敲門的催促聲,想坐著就坐著,想躺著就躺著,想寫就寫,想睡就睡,此心安處是吾鄉!不知道寫到幾點,累了困了的他躺在床上,仿佛睡在了故鄉熱乎乎的土炕上……
半夜,他被一場噩夢驚醒。夢中的他一腳踏空,翻身坐起時已有冷汗滑落,按照經驗是心臟病發作的前兆。他急忙開燈去尋藥,手忙腳亂遍尋不著,急得想給老伴打電話,一想這個時間段剛下飛機,別給她添亂了,最終還是忍住了,只感覺心臟越發緊張憋悶,掙扎到書房,在電腦前一堆稿子間找到了藥瓶。上面的說明已被紙條粘住,上有老伴留的字:管心臟,一天三次,飯后。
他懊悔不已,這是寫入迷了,中午和晚上都忘了吃,怪不得這么難受。
熬到天亮,他要先吃飯,飯后準時吃藥,然后再做別的事。到廚房一看,壞了,昨天的剩飯剩菜沒有放進冰箱,已經有了餿味。沒法子,泡碗方便面,總算把早上的藥記著吃了。可他一吃方便面胃就泛酸,腹內翻江倒海了一陣,這一折騰,上午一個字沒寫出來。午飯是沒力氣做了,泡面也不能再吃了。想問問老伴胃難受怎么辦,一想到她可能會笑話啊,說離了她一天就活不了了,就決定不打電話了。點了份蓋澆飯,那份油膩讓他難以下咽,吃了幾口就扔了筷子。
晚上的時候,他有點難受。說不上哪兒難受,反正哪兒都不好受。這狀態注定睡眠不好。醒了無數次,最后一次覺得有點冷,喊著:“老伴,看看我是不是發燒了!”沒人答應,他睜開眼,漆黑一片,才明白這個世界只剩他自己了。他在藥盒里找不到體溫計,找了片感冒藥胡亂吃下,又反思了一番,這一天沒下樓運動,吃的又不好,明天,明天一定早點起。
迷迷糊糊地睡到中午,醒來時打了幾個噴嚏,鼻子有點堵。再去翻藥時,猛然間看到一張小紙條:書柜第二格。他到那兒一翻:體溫計、感冒藥、治心臟病的藥,還有兩袋面包、三袋香腸、六盒牛奶……他心下埋怨著:死老婆子,放這兒干嗎?眼眶卻一下濕了:書柜在電腦上方,這里不正是他每天坐的時間最長的地方嗎?
他給女兒打電話:“到地方了嗎?你媽住得習慣嗎?別讓她吃太甜的東西,她血糖不穩……”
女兒讓他放心,聽他還在喋喋不休,女兒“撲哧”笑了:“你們老兩口啊!在一起天天吵,分開了天天想。這才分開兩天,你倆咋都這樣!我媽吵吵嚷嚷地嫌太熱,我看她是惦記著你吧。總不能才住一天就買飛機票回去吧,我就勸她,讓她安心住著,也讓你清靜清靜。爸,還是你閨女了解你吧!”
他氣得想破口大罵,了解個屁!但他還是忍住氣,囁嚅著說:“她確實挺怕熱,實在不行,也別讓她在那邊遭罪了……”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