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楠
大刀出現之前,村子南面的大場上已經死了兩個人。
第一個是王寶林。他會說幾句日語。就是這幾句日語,讓他有了膽子主動上前和日本少佐小久保打招呼。王寶林說,太君,你們該喝酒喝酒,該殺雞殺雞,該要糧食要糧食,可怎么能把一村人都趕到大場上呢?現在莊稼快熟了,你們把這么多人趕到大場上是會耽誤收秋、耽誤碾場揚場的,耽誤了碾場揚場,你們大大的糧食就沒有了。小久保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掐住了王寶林的脖子,他那撇小胡子像一截被斬斷的蚯蚓在蠕動。我今天不要糧食要人,村里有八路,你知道藏到哪里了嗎?王寶林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沒有沒有,俺們村里沒有八路,八路都打游擊去了。你知道什么叫打游擊嗎?就是到處流動冷不防就給鬼子一排子彈,打得小鬼子嗷嗷叫……王寶林意識到說跑了嘴時已經晚了,小久保嘴上的“蚯蚓”向上一挑說,你良心大大的壞,死啦死啦的。
王寶林就被綁在了場邊的一棵歪脖子棗樹上。幾個“白脖”找來一桿叉子卡住了王寶林的脖子,然后在火堆上熔化了一小鍋錫。小久保將熔化的錫水往王寶林的嘴里灌去。王寶林一擰腦袋,錫水順著他的脖子流進了衣領里。小久保讓兩個白脖按緊了叉子,又倒。王寶林的腦袋撥楞不動了,錫水灌了進去,焊住了他的嗓子,但人們還是聽到了他含混不清的聲音:你們就是小鬼子,更是……畜……生。小久保抽出了軍刀,整棵棗樹和王寶林的脖子一起斷了,幾顆成熟的棗子和王寶林的頭滾在了一起。
這時候,騷動的人群中跑出來黑黝黝的小伙子王越嶺,他慢悠悠地走到小久保跟前,突然一個飛腿,將小久保的軍刀踢飛了,然后又一個飛腿,將小久保踢到了棗樹杈上。
小久保的屁股被扎出了血。他嗚嗚啦啦號叫起來,一群鬼子和白脖圍住了王越嶺,刺刀一陣亂戳,瞬間,王越嶺被疼痛和鮮血淹沒了。隨后柴火堆到了王越嶺的身上,火燒起來了。王越嶺還能動,他一點一點地爬出火堆,嘴里咳著血。兩個鬼子又把他捆起來,扔進了火海……
小鬼子,畜生——大場上的村民罵著喊著向前擁去。他們心疼王越嶺。王越嶺是村里的干部,是人們的主心骨。
小久保命人架起了機槍。
啪——啪——隨著兩聲生動的槍響,機槍手的頭歪在了一旁。小久保四下搜索,大場上的無數雙眼睛也在搜索。眼睛們就共同看向了大場后面的白洋河河堤,河堤上,一個高大的漢子著一襲黑衣挺立著,一手拿著盒子炮,一手揮舞著大刀。那把大刀,銀光閃閃,刺人眼目,刀把子上一截大紅緞子迎風飄揚,像一團舞動的火焰。
小久保來了精神,他的屁股和腦袋完全被這精神填滿了,他拾起那把彎曲的軍刀大喊,八路在那里,抓住他,要活的——
小久保的聲音蹦跳著,他的日本兵和白脖隊也蹦跳著,形成了一個旋風,從麥場上刮起,刮向了河堤。
然而河堤不是一個好去處。那里有一把盒子炮。盒子炮吐出的子彈像長著眼睛,會拐彎兒,也會吃肉,小久保身邊的兵們一個個被子彈吃掉。風勢被打散了,只有那把大刀在河堤上飄揚。那飄揚的大刀也形成了新的旋風。盒子炮不再吐子彈的時候,小久保的隊伍又抬起了頭,形成了新的風。人的風追著刀的風,一下子就追出了好遠。風糾結著,交織著,廝殺著,從河堤的樹林,到過河的小石橋,再到河北的大洼。小久保和他的人已經不再是風了,而是張著嘴伸著舌頭喘著粗氣的狗了。
離村子很遠了,離大場也很遠了。現在那把大刀就隱蔽在了北大洼里。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洼秋深似海,高粱、棒子,還有谷子、豆子蔓延著,等待著,像等待著小久保們的肉。
小久保用彎曲的軍刀砍斷了幾棵棒子稈,他恨不得將那把大刀砍出來,哪怕砍出來的大刀會砍斷他的脖子,他也愿意大刀出來。
然而沒有。小久保扔了彎曲的軍刀,拔出腰間的王八盒子,向青紗帳激動地射擊。子彈努力地尋找著大刀和大刀的紅緞子,但給小久保傳遞回來的卻是沉甸甸的失望。
小久保的彈匣空了,刀扔了。他決定返程了。也許大場的人還沒有散去。沒有散去,他就有希望繼續找他要找的八路。
小久保和他的人走到了白洋河的石橋上。年久失修的石橋這回真真切切地展現在了他們面前。他們發現了橋欄桿上的雕刻,那是中國古代的二十四孝圖。一群人開始追著橋欄桿觀看。
這時候,大刀再次出現了,還有那足有一尺半長的緞子。大刀是被那個高大的一襲黑衣的漢子舞動的,又像是自己在空中跳躍一樣。紅緞舞處,紅光飛濺,一聲聲慘叫在大刀聽來像是一個個音符,一個個音符組成了一首動人的歌曲。等小久保被這歌聲驚醒的時候,大刀已經向他劈來。他偏頭一躲,大刀就沿著他的肩膀順勢而下,他覺得自己的半邊身子開出了東瀛帝國的櫻花。那櫻花飄零著,散落在白洋河里。然后,在繽紛的櫻花雨中,小久保看到了自己的身體被那個黑衣漢子拎起來,一起向橋下降落。他還看到,黑衣漢子的背上插著帶槍的刺刀。但他沒有看到那把大刀和那一尺半長的紅緞子。
其實我也沒有見過那把大刀,更沒有見過我爺爺。我是在我父親多年斷斷續續的敘述中,一點一點累積起來關于爺爺和大刀的故事的。父親敘述的中心情節是,我爺爺是冀中九分區游擊小隊的政委,一九四四年農歷八月二十八,為解救一整村人,他單槍匹馬將一個小隊的鬼子和漢奸隊調虎離山,并用大刀砍死一個日本少佐后英勇犧牲。
父親臨終的時候還囑咐我,一定要去白洋河那座石橋下,去找找那把大刀。
那座石橋還在,那把大刀也應該還在。
選自《當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