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
春華咬一口煮熟的玉米棒子,嚼的時候,突然一粒玉米從他的牙豁口飛出來,閃著金光落到地上。旁邊覓食的公雞,撲騰著翅膀,蹦過來,伸長脖子,欲啄。春華的媳婦秋菊,眼快手更快,脫鞋,扔鞋,砸雞。秋菊指著地上的玉米粒說:“撿起來吃掉。”春華感覺秋菊的眼神不對勁,低頭看一粒玉米委屈地躺在地上。
春華倔,梗著脖子就是不撿:“不就一粒玉米,至于嗎?”說著,抬腿,伸腳,想踢走玉米粒喂公雞。秋菊也抬起腿,擋住了春華的腿。春華翻白眼瞅秋菊:“還不是你害的,讓我半輩子找不到門牙,擋不住玉米粒。”
一臉冰霜的秋菊忍不住笑了。
秋菊娘家在谷地峁村,出出進進,避不開槐樹溝。秋菊長得俊,是村花。春華有事沒事就在槐樹溝的村口溜達。看見秋菊路過,春華就直了脖子,亮了眼睛,定住了身體。秋菊走遠了,看不見了,春華就貓著腰,一陣飛奔,繞過山峁,再看一眼秋菊一甩一甩的長辮子。
一日,春華在村口啃玉米棒子。也許是錯過了合適的時間,他只看到秋菊的背影。春華狂奔,抄近路,想繞過山峁,迎面看秋菊。春華心急,甩開膀子跑,一不留神,撞在槐樹上,硬生生磕掉兩顆門牙。疼,鉆心的疼。春華一手捂著嘴,哼哼唧唧,一手握著玉米棒子,舍不得扔。
好端端的門牙掉了,張嘴說話,露出豁口,人就變了樣。村里人你問他問,春華能忍著疼,卻忍不得煩,就和盤托出。于是村里人都知道春華為看一眼秋菊,撞掉了門牙。后來秋菊也知道了。秋菊問春華:“那天那個沒舍得扔掉的玉米棒子哪兒去了?”春華說:“嘴疼,手不疼,用手摳下來,直接吞進肚子里,一粒也沒糟蹋。”秋菊就笑,笑得肚子疼,說:“傻瓜,我欠你兩顆門牙。”她長辮子一甩,轉過身給春華一個背影,說:“咱倆一個鍋里攪勺子吧。”春華也真是有點傻,聽得云里霧里的。等他弄明白,想說點什么時,連秋菊的影子也找不到了。
那年冬天,白雪蓋滿山。春華雇了一班樂隊,細吹細打,把秋菊從谷地峁娶回槐樹溝。
春華勤快,秋菊生了一窩娃。娃多嘴多,要吃要喝。秋菊說:“冬閑,人不能閑。要不買臺膨化機,挨家挨戶爆玉米花賺錢。”春華聽秋菊的,說干就干。
一爐玉米粒,總有不會爆出玉米花的,不會開花的玉米粒硬邦邦的,嚼不動,買家也懶得收拾,都留給春華。一家留一點,攢起來,也不少。磨成粉,喂豬,是絕好的飼料。別說,一年喂一頭肥豬,賣一半,吃一半,也能解決大問題。
秋菊努努嘴:“快,撿起來。”春華依舊梗著脖子:“我這小日子過得多滋潤,要啥有啥,非要我吃落在地上的玉米粒?”秋菊沉下臉,剜了春華一眼:“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是吧?”春華一激靈,脖子頓時柔軟了。
剛結婚那年,春華忍受不住饑餓,吃了一碗玉米種子。春播時,最后一壟田沒種子了。那年月一根玉米棒子就是一個人一天的口糧。說什么也不能讓田地荒著,春華和鄰家大叔借玉米種子。大叔坐在榆木板凳上,黑著臉,不說借也不說不借,抽完三鍋子老旱煙才慢騰騰地站起來,打開窯門。鍋臺上立著一個黑布口袋,鐵塔似的。大叔解開黑布口袋,里面套著一個白布口袋,扎得嚴嚴實實。大叔邊解口袋邊說:“餓死爺娘,也得留住種糧。”盡管聲音不高,卻是字字扎心。春華的臉通紅,深深低下了頭。
大叔用碗舀玉米種子,不小心一粒玉米掉在地上,怎么也找不著。春華心想,不就是一粒玉米嘛,不找也罷。可大叔貓著腰不依不饒地找,后來干脆跪趴在地上找,終于在墻與地面的縫隙里摳出那粒種子,大叔一臉笑,小心翼翼地裝進口袋里。春華一旁看著,愧意頓生,禁不住冒出一身熱汗。
種完那壟田,還剩一粒玉米種子,春華想來想去,就種在院里的墻根下,秋后收獲幾根壯碩的玉米棒子。
一陣風,涌進院子里,清涼清涼的。春華拍拍秋菊的后背:“看見傷疤,我又想起疼了。”說著他彎下腰,撿起那粒玉米,塞進嘴里,像老牛反芻似的慢慢地嚼。春華嘴里一會兒苦,一會兒甜,一會兒酸,一會兒澀,說不出其中的滋味。
一直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孫子希希,仰頭看著爺爺沒完沒了地嚼那粒玉米,咂咂嘴說:“爺爺,地上撿起來的玉米好吃嗎?”春華伸了伸脖子,這才咽下那粒玉米,說:“好吃,好吃。”
選自《紅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