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

你雖已離去近6年了，但仍時常出現在我夢中。如以往那樣，你總會給我講述當兵時的故事，讓我照顧好自己和子女，還會說那句“我是一名軍人”……

一

1974年，我出生在甘肅玉門清泉新民堡。這是漫長絲綢之路上的一個小村子，同西北任何一個小村莊一樣。

16歲那年，我初中畢業。兩年后，我到鄉政府的林業站上班。當時，林業站要搞一個千畝果園，我們4個人一組，開始在戈壁灘上進行滴灌種樹試驗。組里有一位大姐，也是你的遠房姐姐，成了咱們的介紹人。

咱倆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在許多年后依然清晰。那天，我下班從果園回宿舍，路過十字路口，看到路基下面側翻著一輛半掛車，周圍有很多人。只見一個中等身材，穿一身干凈舊軍裝的小伙子，沉著鎮靜、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圍觀群眾，一起把司機從駕駛室救出來，還讓人找來紗布等，麻利地包扎好司機的頭部和另外一個人的傷腿。那一刻，那個年輕人的臨危不亂撥動了我的心弦。只是當時我并不知道，那個人就是你。

當天的晚飯，是在你姐姐家吃的。原來，你中午原本就是要去果園的，卻被十字路口的事故牽絆住。

我們就這樣相識相戀了。1997年4月，我們結婚成家。當時，我23歲，你31歲。

巴丹吉林沙漠的冬天實在是逼人的寒冷，玻璃窗上蒙著厚厚的霜花。那時，我們喜歡用手指刮出一道“月牙”，透過它去看曙光。窗外，橙黃色的曙光，微微顫動著，在山嶺間彌漫。

每當夜幕降臨，你便給我講述在曾參加邊境作戰時的經歷。你在換防的第一梯隊名單里，臨行前，指導員給每名官兵都敬了酒。

車一上路，剛剛還有說有笑的你們，一下子陷入沉默，只偶爾能聽到鋼盔碰撞槍支的聲音。等你們到達某山腳下的預定位置時，已是凌晨。此后，戰場在你們腳下，你們穿行在戰區的原始森林中，踩著泥濘的小道，在一人多高的草叢中架設起一條條通往前沿陣地和指揮所的電話線……

聽著你的講述，我肅然起敬。我想象著你背著武器、野戰背包、水壺、急救包和電線穿梭在戰地上的身影，卻無法真正理解你的心情。

二

那些年，咱們的日子過得艱難。當地人有的會在三更半夜去火車站停靠的火車皮里撿煤。數九寒天，我和孩子在屋里凍得瑟瑟發抖。我動了心，讓你隨別人去撿煤。你不去，說人要堂堂正正地活著，挺直了腰桿做人，不能讓人戳脊梁骨。我胡攪蠻纏，和你慪氣，抱上孩子回了娘家。盡管如此，你依然就那一句：“你不懂，我是一名軍人。”最終，我妥協了，抱著孩子跟你回了那個依舊透風的家。只是，我發現，你默默地在窗戶上貼上了一層塑料。

你耿直而嚴厲。脫下軍裝離開部隊后，你在老部隊附近打工。有的工友下班時，總會有意無意地“捎走”點工程材料，只要你看見都會勸說，但這樣會得罪人。時間長了，有人背地里罵你多管閑事。我也曾埋怨過你，你卻和我杠上了：“我眼晴里就容不下這種齷齪事！”

你當村民小組長時，大到村民家的紅白喜事，小到婆媳妯娌糾紛，只要找到你頭上，你都會去解決，去主持公道。

你性子急，脾氣躁，有時免不了也會生出許多悶氣。有一次，為你的大侄兒不贍養母親，你竟動手打了他一記耳光。他從此記了仇，不再與我們來往，見了面也不叫你三叔。但從那以后，他一直很孝敬母親。對此，你還曾自嘲說，自己一巴掌把侄兒打醒了。

三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咱們的日子平淡而充實。

造化弄人。2017年冬季的一天，你正在村里開會，寫字的手突然不聽使喚。

去醫院檢查，初步判定為腦梗，大夫囑咐，讓你堅持鍛煉，多喝水，吃完藥再去復查。于是，你每天第一個出現在廣場上鍛煉身體，最后一個回來。路上碰到鄉鄰打招呼，你也總說“沒事沒事，大夫說會好起來的”。

胡瀟月丈夫服役期間留影。

看著你豁達的樣子，我暗自欣慰。去醫院治療，中藥、西藥、針灸，可你說感覺并未好轉。等到真正確診，我們才明白，病情并非如想象般簡單，這兩個月來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無濟于事……

你做手術那天，我守在手術室外，一整天滴水未進，緊張到闌尾疼。接著你又感染，發高燒，我幾天幾夜不合眼地看護你，又緊張到膽囊疼。

但所有的努力，都沒能留住你。第二年8月，你還是走了。

四

以前，你曾不止一次說過，等兒子18歲時，要帶我們去一趟麻栗坡烈士陵園。你要讓兒子懂得：每一個男兒都可以為了祖國拋頭顱、灑熱血！

2019年9月，受你戰友的邀請，我決定去一趟云南，去看你當年曾答應帶我去的地方。

那天，站在你當年給我描繪過、夢里也曾出現過的地方，面對著“麻栗坡烈士陵園”幾個大字，我的內心有雷聲滾過。那些村莊、道路，美麗的山水，一幕幕收入我的眼簾——這些地方，曾留下你的足跡，在你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盤龍江的洶涌與粗獷，疇陽河的靜謐與纖秀，扣林山、老山、者陰山的雄奇與高大，八里河東山諸高地，以及那布滿原始森林和奇異怪石的山川……在這里，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里，你和戰友爬過懸崖、穿過叢林，走過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蹚過溪流，無論是晴天還是雨天，白天還是黑夜。

我雖不能踏著你的腳印，走你曾經爬過的山，上過的樹，蹚過的河……但我真正理解了你常對我說的那一句：“我是一名軍人！”

我喜歡看書、寫作，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寫出一部書告慰你。我會堅持寫下去，因為我知道，你一直遙遠地注視著我。

（作者為甘肅省金塔縣航天鎮雙城七組村民）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