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磊

《交易與發展:階段性增長的政治動力學》
[美]蘭特·普里切特
[英]庫納爾·森
[加]埃里克·韋爾克 主編
王曉兵 夏章涵 譯
格致出版社
2024年2月
如果將世界各國分為富國和發展中國家兩個組別,可以看到OECD(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國家人均GDP(國內生產總值)的增長長期穩定在每年2%左右(商業周期除外),而大多數發展中國家的增長則是階段性的,往往有停滯、啟動、減速或崩潰的交替。發展經濟學無法解釋這個現象,新制度經濟學認為一個國家的經濟表現是由其歷史決定的,也無法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蘭特·普里切特、庫納爾·森和加里克·韋爾克主編的《交易與發展:階段性增長的政治動力學》,通過對孟加拉、柬埔寨、加納、印度、利比里亞、馬拉維、馬來西亞、泰國等十個發展中國家的分析,解釋了這些國家出現加速增長和經濟減速交替階段的分析框架。作者糅合了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簡稱AR)關于包容性制度的理論和諾斯、沃利斯和溫加斯特(簡稱NWW)的“有限準入秩序”理論,從現有經濟狀況和政策制度的反饋循環角度,指出積極正向的反饋導致包容性增長機制得到改善,而消極負向的反饋會導致促進增長的條件惡化,造成經濟減速甚至崩潰。
根據這個交易與發展分析框架,保持增長需要交易環境保持相對有序,且必須逐步變得更加開放,并得到日益復雜的國家能力的支撐。該框架預測了競爭性行業的增長,總體上為交易環境創造了正反饋循環,而競爭較少的行業的增長則會產生負反饋循環。
增長加速與維持增長的制度驅動因素不同。AR理論認為,包容性經濟制度和包容性政治制度對經濟增長至關重要。前者包括為大多數人提供安全的產權法律和秩序,對企業家相對自由開放的市場環境,國家對市場的支持,以及為絕大多數民眾提供教育和機會。包容性政治制度是國家允許民眾廣泛參與、維護法治,對政治精英加以限制和監督的政治制度。而攫取性經濟制度,如不安全的產權和限制進入市場的法規,以及將權力集中在少數人手中,不會促成基礎廣泛和持續的經濟增長,且只會使一小部分精英而不是多數人受益。
經濟制度決定了經濟的總增長潛力以及資源的分配,在AR框架下,經濟制度由政治決定,政治制度取決于社會中不同群體的力量。權力關系將決定哪些經濟制度更有可能出現。經濟資源的初始分配和政治制度決定了法律上和實際的政治權力,進而決定了經濟績效,以及與政治權力分配相適應的資源分配。精英是否會利用他們對政治和官僚的影響,為結構轉型創造更多可能性,或用來鞏固自己的特權地位,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快速增長階段是可持續的,還是將失去活力甚至被逆轉。
AR理論的一個重要含義是,導致經濟表現不佳的政治均衡可能會持續一段時間,使該國經濟增長停滯多年。掌權的政治精英始終會維持賦予其權力的政治制度,以及向他們分配資源的經濟制度。相反,包容性政治制度一旦出現,就可能產生強勁的經濟表現,加強這些制度的福利增強效應,可以使國家因提升了制度承諾的合法性而變得更可信。從這個角度看,變革是可能的。隨著時間推移,可能出現制度分化的關鍵時刻。但是這些關鍵時刻在很大程度上是外生的。這個理論成功解釋了富國持續增長的現象。
NWW理論則提供了一個解釋發展中國家經濟增長的分析框架,指出制度改善是關鍵。該理論將發達國家的社會秩序歸為開放準入秩序,憲法制度允許強大的私人組織監督政府對軍隊和警察部隊的使用,并且法治對所有民眾公正執行。發展中國家從脆弱的有限準入秩序過渡到基本的有限準入秩序,再過渡到成熟的有限準入秩序,最終目標是實現開放準入秩序。這一過程不是單向的,在很多國家經常出現倒退。NWW框架中的個人化制度在發展中國家組織經濟活動中發揮的核心作用,租金在維持政治穩定和推動經濟活動方面的作用,以及非正式制度在發展中國家經濟中非常重要。該書通過案例分析表明,發展中國家是否進一步沿著NWW描述的秩序發展,取決于不同類型的經濟精英的討價還價能力,以及決定商業關系特征的制度安排。各國的增長率與各種增長決定因素之間的關系也可能發生改變。
作者將增長分為四類:奇跡增長、穩定、增長、停滯和危機,定義了兩個核心變量是政治解決方案和租金空間,結果變量是增長階段和結構轉型。在許多發展中國家,大多數公司的利潤受監管租金的影響,而監管租金源自政府的一些自由裁量行為,比如商業許可證、給特定公司的稅收優惠、獨家經營權等。
商業活動的主要參與者也分為四類:“食利者”主要從事出口的自然資源類出口企業;“魔法師”是競爭激烈行業的出口企業;“權力經紀人”是受租金監管影響較大的國內企業;“主力軍”是在競爭市場上為國內經濟服務的企業。作者將交易分為有序和無序、開放和封閉。有序交易是指投資者和政府協商后達成的交易安排都會得到遵守,政治精英會兌現與投資者達成的交易。而混亂無序的交易正相反,投資者和政治精英達成的交易不能確保會達成。開放交易是對所有投資者都開放的交易,而政治精英只向部分投資者提供的交易是封閉的。
該理論認為經濟增長是向經濟參與者提供的那些交易的本質所帶來的結果。這種增長的結構轉型特征是政治解決方案和租金空間的函數,結構轉型方面的差距由制造業增加值在GDP中所占的比例和經濟復雜性指數來衡量。外部跨國因素如商品價格沖擊或破壞性技術變革、外國援助等,會影響政治解決方案的性質或穩定性,以及租金空間的性質,進而影響經濟增長。當交易空間從無序交易到有序交易發生變動時,經濟增長可能會加速。
有序交易會刺激長期投資,但前提是對有序交易的承諾必須是可信的。開放式有序交易推動增長,增長的維持取決于未來能否實現更開放、更有序的交易。這是因為交易空間的開放性推動了經濟競爭,促進了新企業的進入。魔法師和主力軍或在增量過程中變得越來越重要。隨著新公司、新產品和新行業的進入,產品空間變得越來越復雜,資源從低生產力部門轉向高生產力部門,由此引發結構轉型。
如果經濟增長是由封閉的有序交易支撐的,如果這些交易不變得更加開放,那么經濟和政治反饋循環就會轉為負面。封閉有序交易的持續存在,是政治解決方案中食利者與權力經紀人的政治影響力帶來的結果。此時,魔法師和主力軍的邊緣化使得政治制度和包容性制度的真正改善,無法伴隨著經濟增長而實現。封閉的有序交易可能會變得越來越無序,進而阻斷經濟增長進程。從十個國家的案例可以看到,增長加速的共同點是,國家從混亂無序的交易環境和不穩定的政治解決方案走出來,通過一黨獨大的政治解決方案將交易變得有序,由此開始了經濟增長。這些國家的當權精英把發展導向的策略看作鞏固政權合法性,利用自己掌握的政治體系將有序交易分配給經濟體內的特定群體,主要受益的是食利者或權力經紀人,他們為這些國家帶來短時間內收入的快速提高。
然而,開啟經濟增長和維持經濟增長是不同的事情。前者通常需要有限范圍內的非常規改革,不需要對制度能力要求過多。后一種挑戰更困難,因為需要建立一個良好的制度基礎來維持生產活力,賦予經濟對長期沖擊的抵御能力。
這些案例表明,發展中國家的增長加速進程不是由歷史或變革緩慢的制度決定的。并非所有的增長加速都發生在主導型的具有威權政治或半專制政體解決方案中。加納、柬埔寨、印度和烏干達封閉有序的交易環境,面臨著平民和被排除在外的精英挑戰,以及增長過程中政治合法性喪失的挑戰。在這些國家中,經濟增長還有倒退的可能,主要因為增長并沒有伴隨著大規模的結構轉型,以及從封閉交易到開放交易的轉變。
最成功的伴隨著結構轉型的長期持續增長階段出現在馬來西亞和泰國。當權者運用了二元交易策略,這是一個精英們共享租金的體系,同時確保精英之間對魔法師部門的有序交易有共同承諾。然而,兩國在經歷了近40年伴隨著結構變遷的增長階段之后,增長勢頭也隨著亞洲金融危機戛然而止,至今沒能回到之前的增長水平。政治精英的二元交易策略不光失效了,還對于未來發展和制度發展帶來了不利影響,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從交易資本主義到規則資本主義的轉型。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印度的執政精英的意識形態從反商業轉向親商業,開始出現有序交易。不論選舉結果如何,政府對于增長導向的政策承諾都不會改變。
作者得出的結論是形成交易環境從無序到有序,從封閉到開放的正反饋是經濟增長的必要條件,而且交易不僅要有序和透明,收益的流向也應該正確。在所有的案例中,正反饋循環表現為首先是魔法師企業數量的增加,這些企業尋求可以在同行業創造正溢出效應的公共政策,以在國際市場上取得更多競爭優勢。隨著這些國家的中產階級崛起,他們在主力軍企業的參與度也不斷增加,對更透明的政企關系和開放交易的需求也隨之擴大。發展中國家必須了解本國階段性增長的政治、經濟動態,采取務實的政策和制度來應對發展過程中的問題。
(作者為薩摩耶云科技集團首席經濟學家;編輯:許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