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博

前往中東地區旅行之前,我對于穆斯林世界存有一種刻板印象,尤其阿拉伯半島,它乃一塊狀若方頭馬靴的地理拼圖,背倚東非,隔地中海遙對南歐,足趾翹向西亞,仿佛只稍再向前踏上一步便要將印度次大陸踩于腳下——歷史上,涌出半島的阿拉伯軍隊的確是這么做的。
最初,我對于那一世界的印象來自《天方夜譚》。而后便是《文明的沖突》——我就讀的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專業外語教材之一,六年后,電視熒屏愕然宣布:薩繆爾菲利普斯亨廷頓先生的預言成真,遭劫的美利堅民航客機追不及待地崩毀紐約世貿大廈雙子塔,春撞國防部五角大樓……上述二手經驗,織構出一團不折不扣的迷霧:“中東的”真實景況,我一無所知——求借他人眼鏡,又怎能厘清現實?于是,我踏上了阿曼的土地,遇上了徹底改變我刻板印象的福阿德穆哈默德哈爾西(FLlad Mohamed AIHarhy)。
我們初次見面,是在卡魯因清真寺,他身披一襲垂及腳背的圓領白袍,陪著我的幾位中國朋友,左右逢源,好似置身大型香檳酒會,四處捉人握手、寒暄、招呼。這名社交達人鼻上的眼鏡卻是歐洲設計師風格,鏡片無框,嚴冷方正,兩條細瘦的紅腿簡約一彎,即刻教人望得見巴黎或米蘭的街頭時趨,足下更有一雙涼鞋,造型近乎德國的“勃肯”(Birkcnstock),圖案又頗有幾分肖似古埃及第十八王朝法老圖坦卡蒙的同款。總之,他的裝扮,真可謂一條“特色道路”。午飯時間,他帶我們來到一座并不熱鬧的購物中心,引至一家供應西式簡餐的咖啡店的室外席位。其再度左右逢源,竟與一位黑人少女格外熟絡,近乎父執叔伯,嘮里嘮叨的神情就像噦唆家中瑣事。我猜,他們或為鄉里鄉親,誰讓福阿德生于桑給巴爾呢——那里曾經充擔阿曼次都,一九六三年方才宣告獨立,繼而并入坦桑尼亞聯合共和國。
福阿德卻道:“自己混得臉熟,只因常來翻書。”翻誰的書?我好生好奇。他開始“報菜名”,—大堆盡人皆知,但又很少有人真正讀其原著的作者:格奧爾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爾、亞瑟叔本華、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鄙人近期著迷于米歇爾福柯,《詞與物》,儂曉得伐,“人之死”?余坦誠相告:二十多年前,買過此書。他來了興致,可能覺得瞎貓撞上死耗子管他死耗子是不是鐘子期呢,反正瞎貓正是伯牙。伯牙本尊大談古典知識型事物秩序的真相:語言建構之物,詞與物一—對應,二者之間并無中介……乃至,現代知識型事物秩序陡然一變,人,忽就成了詞與物的關聯中介……
我大為震撼,本來,從西班牙經阿布扎比跑到馬斯喀特,只是為了度個假。我本以為,福阿德只是廖穎安排的司機,專為吾輩駕駛穿越沙漠的豐田越野車。真是失敬失敬。離開餐廳后,福阿德繼續高談闊論,高山流水,他一邊轉動方向盤,一邊將話題轉向詩歌。而此刻,我也已明了,眼前這位哲學愛好者絕非什么包車司機,卻是早年供職于海灣航空公司的飛行員……現在呢?他不想再做其他事,干脆當一名專業的書蟲。福阿德列出一大堆中世紀阿拉伯詩人的名字,我所知甚少。忽然想起,理應向他請教對于“阿多尼斯”的看法。那是一位敘利亞詩人的筆名,十幾年來,其真身頻繁出入中國,頭頂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的光環。福阿德還真讀過他的作品,但表示,不是自己感興趣的范疇——它們更接近當代藝術,迥異于阿拉伯詩歌本來的面貌。福阿德不無驕傲地說:“阿拉伯詩歌詞匯惶惶乎若江河,極大豐富,比如,每個小時,都有專門詞匯涵指。”而當代的詩人呢——他不無遺憾——詞匯表嚴重縮水,語言越來越狹窄。
第二天,當我們來到內陸古城尼茲瓦(NiZwa)——其清真寺附近的伊斯蘭教學校,曾在穆斯林世界傳遞地中海古代文明成果的鏈條之中扮演重要角色——福阿德忽而聊起歷史。他道:“阿拉伯人經由向西征服的戰爭,獲取大量希臘羅馬典籍,比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歐幾里得、希波克拉底和托勒密的著作,穆斯林學者如獲至寶,樂于翻譯、評注。”我嘆一聲慚愧,表示知之甚少。他便提起阿維森納(Avicenna)與阿威羅伊(Axerroes)。前者亦稱伊本西納(lbn Sina),塔吉克人,生活在10世紀至11世紀,阿拔斯王朝的伊斯蘭帝國四分五裂的亂世之中,著有代表當時最高水準的百科全書《哲學、科學大全》,以及直迄l7世紀仍被歐洲仰視的《醫典》。1508年,列奧那多達芬奇著手進行第二輪解剖學研究之際,列出一張任務清單——它被后人稱作知識探索史上最為古怪迷人的清單之一—其中便包括“讓人翻譯阿維森納關于實用發明的書”。伊本西納也是亞里士多德思想的一根接力棒,然而,這—點上,阿威羅伊又更勝一籌。后者原名伊本路世德(lhnRushd),12世紀伊比利亞半島的經注學家,潛心鉆研敘利亞基督徒譯至阿拉伯文的亞里士多德百科全書式作品,撰寫提要、注釋和論疏,—板一眼恢復被新柏拉圖主義曲解的亞里士多德學說,不僅對于中世紀猶太哲學和基督教經院哲學產生沖擊,亦推動歐洲經驗科學探索。拉斐爾桑西繪于梵蒂岡的《雅典學園》一畫,禿頂的畢達哥拉斯身后,那一位纏裹頭巾,探首探腦窺視的穆斯林哲人,便是阿威羅伊!
職業書蟲掏出手機,漫步谷歌,好似鱗翅目昆蟲學家揮舞捕蝶網。不多時,他已逮住亞里士多德《范疇論> (Cafegorics)之條目。福阿德對著屏幕津津樂道,唇齒之間,細品思之甘甜,欲罷不能。至此,我幾乎完全理解了歐洲陷入中世紀之際,穆斯林世界何以成為知識世界之翹楚。而種族與文化之別,恐怕僅僅是一種出乎純粹功利目的的社會定義,對于同樣來自非洲的人類整體而言,對其窮究且細辨,又能有多大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