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富 鄭雅方
內容提要:南翔在其短篇小說集《伯爵貓》中,以細致的日常生活為底色,呈現出一群具有時代特質的都市白領所普遍面對的社會焦慮、精神焦慮與生存困境。通過不斷地審視這一群體焦慮感背后的孤獨癥與心理創傷,南翔試圖用愛與責任在文學世界中重構倫理共同體,為現代都市白領提供一處得以棲居的烏托邦。
關鍵詞:南翔 《伯爵貓》 焦慮 都市白領
伴隨著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與現代都市的不斷擴張,都市白領已成為中國文學書寫中不容忽視的一大新興群體?!鞍最I”一詞為舶來詞,最初指:“無需穿特殊的工作服,因而衣著整潔,可穿上白色襯衣,故得名‘白領”a。而在當今中國國情下,都市白領又延伸出了新的內涵。都市白領是一個異質性較大的群體,在職業和年齡上不盡相同,但共同點是他們經濟上有保障,都擁有著體面的職業,且都生活在北上廣深這樣的一線大都市中,職業類型一般包括專業技術人員和中上層管理者這兩大類。南翔自1998年便從江西南昌來到深圳發展,個人的生活環境使南翔更容易接觸與了解到現代都市白領階層的生存現狀,這一群體多集中于青年與中年兩個年齡段,他們多青睞于高品質的都市生活,也積極探尋生活的多種可能性,致力于通過不斷地財富積累來獲得更高的地位與更好的生活條件,也尤其關注個體的精神生活。縱覽南翔近十年的小說創作,不難發現其傾向創作的文學樣式多為短篇,且近年來一改早期創作常聚焦于重大時代題材的書寫向度,將寫作重心轉向了在中國當代文學中較少被關注的都市白領階層?!恫糌垺纺依烁咝=處?、政府公務員、外企高管、醫生等新興市民階層,同時也包含著新時代下的老式都市白領形象。在小說中,南翔將日常對周圍都市白領的觀察與自己的所思所感相結合,多關注這一群體的日常生活與個人情感問題。通過對文本的細讀,筆者發現“焦慮”幾乎是這部作品中的每篇小說都試圖呈現與探討的話題,都市白領群體的現代焦慮可以說是新世紀都市生活的突出癥候,南翔作為這一群體中的知識分子關注到了城市人快節奏生活背后多樣復雜的精神問題,他也試圖在文學的場域中對現代新城市人的生存境遇作出集中回應。
一、都市白領的日常生活書寫
《伯爵貓》中大部分篇章的發生地都是在深圳和以這所現代大都市為圓心向外輻射開的周邊地區。來自不同階層的人們匯集于深圳這座經濟發達、風氣開放的現代大都市。相較于經濟發展相對緩慢的小城市,深圳這樣的國際化大都市是“白領”數量占比最龐大的中國城市之一。但資本占有和文憑貶值讓當下都市白領們的生活壓力愈加強烈,因此南翔筆下的都市白領已不是大多數人刻板印象中上世紀的成功人士,而是新世紀中國城市化進程中普通的城市奮斗者。
市場經濟在給城市帶來職業發展機遇的同時,也讓不同群體之間的貧富差距不斷擴大,都市白領要實現社會價值與個人理想,就必然要作出不同程度的犧牲,這樣的犧牲涉及都市白領生活的多個維度,其中就包括他們的社會生活與精神生活?!缎P》中的祥龍和少春這對夫妻生活安逸富足,兩人都有著穩定的工作,作息規律,生活健康,但一直都沒有計劃要孩子。尤其是妻子作為教育行業的老師時常聽到身邊家長對小孩教育壓力的哭訴與抱怨,這讓祥龍和少春意識到如今在城市撫養孩子的壓力,兩人也因此打了退堂鼓,并用照顧立春這只小巧可愛的寵物鳥來彌補夫妻兩人沒有孩子的遺憾。正如文中所言:“自己還沒做媽,就被其他媽媽的焦慮打垮了”b。可養寵物也只是解決這對城市夫妻生育焦慮的權宜之計,立春失蹤后,兩人仿佛瞬時失去了精神支柱,即便去旅游散心,也未能緩解他們沒有自己孩子的寂寥與生育的焦慮感。此外,還有被職場焦慮深深困擾著的《選邊》中的職場中堅力量靳小燕。小燕作為敢闖敢拼的新生代,在職場上也自有一番抱負,希望能闖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但最終都草草收場。作為擁有研究生學歷和多年工作經歷的職場人,小燕最終在老師的推薦下進入了一家收入可觀的工廠工作,她的職場生活可以說就是大多數在大城市打拼的白領階層的一面鏡子。透過小燕與領導微妙的上下級關系以及文中小燕與其他職員復雜的職場相處模式,我們得以窺見他們在職場中的辛酸與苦累。在都市白領群體內部,生存競爭已在很大程度上轉變為一場維護體面和利益的角逐,光鮮亮麗的生活背后往往都是不為人知的苦澀與焦灼。正如《焦慮的意義》一文所分析:“如此看重競逐成功的價值,而可能無法達成這個目標所引起的焦慮又是這么盛行?!眂資本占有和文憑貶值都使得“都市白領”的職業成功夢化為泡影,隨之而來的失落感與挫敗感使這群都市年輕人的結構錯位愈加顯著,也就加劇了他們的生存焦慮。由此觀之,都市白領在“成功”的背后所承擔的壓力確是值得討論的。
盧翎認為:“白領們的生活雖是有聲有色,但內心卻渴望著愛的歸宿、情感的依托”d,他們往往對未來沒有信心,推崇虛無美學并疏離各類意識形態,在文學作品中?!绑w現為作家對個體、孤獨、異化、破碎、憂郁等方面的本體化書寫”e。南翔常常在小說中關注當代人尤其是城市人的感情生活與個人尊嚴問題,我們會發現相較于物質上的富足,都市白領更看中的其實是內在向度的滿意度也可以稱之為他們的精神生態?!锻袋c》就講述了一位年輕的國標舞者精神陷入危機的心路歷程。這位患者由于事故被截肢后,卻頻頻感受到被截肢的部位疼痛難忍,文中的朱醫生作為其主治醫生遂努力對其進行身體上的研究與治療。男主人公的痛看似不得其法讓人摸不著頭腦,但當讀者跟隨朱醫生深入了解了病人與其女友舞伴的故事后便可得知病人日夜疼痛的癥結所在,病人的痛并非生理上的疼痛,更多的是一種無法再與摯愛的人一同站上舞臺,無法再自由地陪伴在女友身側的不甘之痛。文章這樣描述女友騎海上摩托的場景:“玫瑰色固然在突圍,畢竟不敢遠遁,猶疑與盤桓之間,便被迫近,于是張皇四顧,時時在尋找,時時在掙脫”f。這是對女友比賽的描寫,卻未嘗不是對男主人公殘疾后的人生處境之刻畫。當經濟資本與社會資本伴隨著身體的殘缺而消失殆盡,帶給病人精神上的摧殘卻是無法被治愈的,等而觀之,朱醫生與同僚的競爭角逐也何嘗不是文中又一次具象化的不同群體爭奪資本之戰。情感生活的落寞、內心的孤寂以及對于愛情的渴求,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白領在享受成功與豐厚物質的同時,他們刻板、單調、機械式的生活帶來的心靈與精神的雙重失落?!冻巳柧€往返的少婦》其中的單身母親是深圳一家外資企業的部門主管,作為單身媽媽撫養和培育一個孩子總是會產生一種“不由自主的焦慮感”g。這種焦慮感包括擔心自己學歷在職場上無法晉升以及獨自照料兒子的壓力,也兼具著作為獨身女性沒有伴侶與家庭所帶來的寂寞與不安感。故事圍繞著少婦在三號線與一位培訓老師的相遇展開,兩人的交流內容大多圍繞著孩子的教育和未來發展,從文中可以看到少婦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汲取這個陌生男人帶給她的安全感,但字里行間卻又總是頻頻憶起過去與一位畫家的戀愛經歷。迫于單身母親這一身份給她帶來的精神壓力,她最終選擇將兒子作為自己的生活重心而與尚有感情的畫家男友分手,從中我們得以審視當代都市白領群體中的單身女性在婚姻與愛情中的兩難困境。受過教育的文化背景與衣食無憂的經濟條件讓這些女性在面臨愛情抉擇時總是更加地理智與猶疑,但內心卻并未因為物質的殷實而感到幸福,當外界的壓力接踵而至,包括像《玄鳳》中的生育問題,《乘三號線往返的少婦》中女性內心深處對親密關系的渴望以及《痛點》中青年人失去熱愛之事的苦悶,被拋棄在都市生活夾層中的這些“都市白領”們在精神生態的困境下更加悲哀地意識到自身與都市生活之間的疏離。
在小說集中南翔不僅關注社會生態與精神生態,也將視野擴大至自然生態,這種普世情懷通俗來說其實是作家在解決了基本的生存困境之后才能去深入思考的寫作方向,這類作品往往也有著極強的智性寫作與哲學思辨特性。從這一層面來說,這類能關注到自然生態問題的寫作可以說是一種白領化的寫作。戴維·哈維認為:“源于環境退化和生態轉變失控所引起的明顯的和直接的危險的問題,不僅僅是一個改變人類存在方式的物質問題,也是一個改變人類存在方式的精神問題和道德問題,以及與自然的物質關系的問題。”h《烏鴉》《珊瑚裸尾鼠》《果蝠》三篇小說著眼于不同的動物類別,描繪了各有特色的人物形象,但最終都落腳在質詢日益嚴峻的生態問題上?!稙貘f》中的主人公年少時期蒙冤入獄,在美麗而幽靜的螺螄嶺與一只烏鴉一同度過了一段寂寥的時光。文章整體彌漫著一種淡淡的溫情,這種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情形隨著少年洗清冤屈步步高升而得以延續。少年在權力與政策的加持下,在螺螄嶺建造烏鴉生態園并召開國際學術研討會宣傳烏鴉,那股溫情在生態共生的環境中不斷壯大,烏鴉園成了當地的致富之地。這樣的“生態烏托邦”原本也平靜地存在于《果蝠》中的嘉欣果園,在小說中,我們透過兩位高級知識分子之口和創業者嘉欣的視角走進了這座有著甘甜水果與清新空氣的果園。作者通過寓言式的描述與辯論對話式的生態倡導使讀者得以了解到果蝠為嘉欣果園所帶來的利好,如“夢中才得見的生態”i也恰恰證實了“萬事萬物,自然的平衡,才是真正的永久的平衡”j。遺憾的是,這樣“夢中才得見的生態”其實一直都處于岌岌可危的狀態之中,澳大利亞珊瑚裸尾鼠的滅絕是發生在2019年的真實事件,伴隨著全球變暖,“黃鐘大呂轟然響起,絕大多數人卻毫無察覺”k。作者遂由真實展開想象創作出《珊瑚裸尾鼠》這篇作品。其中的痛心與焦慮多借文中的肖醫生進行表露,肖醫生不僅在生活中堅決貫行低碳生活的宗旨,也鼓勵自己的妻子與兒子一同節省自然資源,其兒子金臺在父親的影響下主動深入大自然,真正地去觀察與親近動物,可個人的努力往往如石沉大海掀不起一絲波瀾。但即便在這樣嚴峻的處境下,作者依舊寄寓了一份類似于白日夢的期許,讓早已消失的珊瑚裸尾鼠在小說結尾又出現在兒子金臺的夢中?!捌仗熘?,同此涼熱”l的警醒也跟隨作者的筆觸幽幽回蕩在每一位讀者的心里。由此觀之,焦慮成為南翔描繪都市白領生存狀態的立足點,而如何呈現與解決焦慮衍生的諸多癥候則成為南翔小說的寫作重點。
二、行走在城市與時間的邊緣
南翔的小說總是具有一種強烈的在場感,在表現個體世俗的日常生活時,他并未僅僅局限于表層的現象,而是在把都市白領作為敘事對象的同時,由表及里來進一步呈現出被敘述者焦慮感背后的精神癥候,進而對小說中的人物所面臨的疾病與創傷展開詩性的追問與沉思。羅格·梅表示:“生病時解決沖突情境的方法之一。沖突在主觀上是焦慮,在客觀上便是疾病?!眒這些病理性的文學表征不僅存在于小說人物身上,也籠罩著每一位在城市成長、奮斗、生活的普通人。
深圳作為最早開放的經濟特區,擁有龐大的流動人群,流動性在為城市帶來經濟效益的同時,也滋生著大量的城市“留守人”,他們很多是在這座城市無依無靠的年輕人?!安糌垺本褪沁@樣一個聚集了一群各有悲歡的城市游蕩者的老書店。這里逼仄狹小卻容納了許多孤獨的個體,他們是場場讀書會不落的文學愛好者陸工,是內斂溫和的律師,也是感時花濺淚頗具文學情懷的老刀……原本游蕩在城市各個角落的人們卻奇異地被這樣的文化象征聚集在深圳老巷子的一角。而這樣不起眼的小書店也迫于經濟與老板娘的個人原因不得不歇業關門,作者對不可阻擋的時代洪流的無奈之感以及對書店這一人文空間的依戀之情在小說平實的語言中緩緩流動。都市白領群體生活在一個充滿懷疑與操縱的環境之中,與社區與社會的疏離,工作對人的異化,以及個體理性的被剝奪和自我人格的異化,一同產生了如今城市生活中冷漠又孤獨的居民個體。雷蒙·威廉斯認為:“城市就是一個陌生人可能再次相遇的居民聚居地”n。當城市中原子一般的微小個體所聯接成的共同體不得不永久的分離,未來的城市之旅又該何去何從便成為小說給予讀者的文學留白,孤獨是城市的氣質,也是城市中的人們不可擺脫的宿命。
既然城市無法給予這些都市白領以精神上的慰藉,那就短暫地依托金錢與物質來為自己造夢,借“物”思情隨之成為都市白領進行文化想象的重要方式之一,“物”意象的堆積與拼貼是都市的特征,也成為都市白領生存現狀的象征。小說中人物的生命遭遇與人生體驗無不與金錢和物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伯爵貓》中放棄書店營生與那只伯爵貓,不得不回鄉另謀出路的老板娘,《凡高與他哥》中能不斷追逐繪畫夢想的弟弟也是依靠哥哥不斷賺錢才能去實現他的繪畫夢想,這些人物遭際都在告訴讀者都市生活是由“物”構成的,同時“物”也成了都市生活的主宰,人與“物”的關系呈現出錯位倒置的狀態。在這個金錢至上的城市之中物質得不到滿足,精神也只能游離飄蕩在歷史的暗影中?!岸际邪最I”在不斷失敗中無法產生身份認同而不斷游離于各個社會角色之中,但同質化的時代已經把大都市的發展模式延伸到了各個地方,退守注定是一場無望的逃避。游蕩還是逃離,這注定是困擾這一代都市白領們的永恒難題。
歷史在前進,但歷史賦予人類主體的文化記憶卻歷久彌新,都市白領是目前中國大都市中變化與流動最快的群體,他們代表的也不僅僅是個體,中國的家庭結構無形中將這群新白領與中國的父輩們聯結在一起,老一代父輩們在跟隨新世紀白領階層子女們進入城市生活的過程中,雖已實現了物質的豐饒與階層的躍升,但心靈彌留的創傷卻總是被忽視而成為頑疾。弗洛伊德將精神創傷解釋為:“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受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驗為創傷的?!眔這樣的創傷往往會伴隨人的一生,小說的最后一篇《鐘表匠》發生在深圳一個曾幾輝煌無比如今卻逐漸衰落的行政區——羅湖區,這里老街老店林立,老鐘的修理店就坐落在此,兩個已過花甲之年的老人在這里相遇并結成老友,他們代表了這座城市不同階層的老年群體,但孤單的老年生活也成為兩人的相通之處。老鐘的兒子在外貿公司就職,自己又擁有不低的退休金,因為無事可做依舊經營著這家鐘表店,可以說是中國老式白領的典型代表;而老周雖是歸國華僑,兒子卻不務正業,撫養孫子的負擔都在老周的身上,這樣境遇不同的兩位老人結成了摯友,除了性情相投,也從側面反映出當代都市老人晚年缺少子女陪伴,獨自行走在快節奏的都市生活中的苦悶與凄涼。在很大程度上,這些老白領群體的晚近歷史,是城市化巨變如何改造他們的歷史,是他們的世界如何被擊得粉碎,而一個嶄新的世界如何被創造出來的歷史。故事中的鐘表店看似是老鐘的工作,實則象征著老人老去的速度和晚景之寂寥,小說結尾倒走的時鐘又未嘗不是作者為城市中那些已老去的上一年代白領們的老年生活所準備的意外之喜。
大多數像南翔這樣有著多種歷史記憶與經驗的創作者,在進行文學創作的過程中總是自覺肩負起接通歷史與當下的使命。在南翔的《伯爵貓》小說集中,這樣將“歷史與現實打通,虛構與非虛構打通(主要是虛構作品中摻入非虛構成分),自己的經歷與父兄輩的經歷打通”p的故事也不止一處?!痘剜l》中的人物原型也就是作者的大舅,時隔多年才得以回國探親,漂泊各地的親人因此重聚汨羅,其間所“橫亙著的時間之流,親情之流,傷痛之流”q都伴隨著種種人事的展開而脈脈流動著。大舅的形象不同于家鄉唯唯諾諾,唯利是圖的小舅,他是高大偉岸,通情達理的,具有高學歷和高素質的大舅也可以說是當時臺灣的白領階層代表,但外表的爽朗背后也潛藏著說不出的苦與淚。一邊是在臺灣與舅媽一家的艱難拼搏,另一邊又是遷居海外前與故鄉原配所生孩子的愛恨糾葛,大舅就深陷這兩頭之中保守內心創傷的折磨,文中這樣描繪道:“廣福知曉么,她生父是以海峽另一邊家庭的裂傷,來彌補與置換了他給青春時的家庭帶來的無盡遺憾。”r因此回鄉敘事在南翔的筆下也不單單是階級地位與經濟條件懸殊帶來的尷尬,更多的還有歷史與時間的多重斷裂所形成的傷痛——“故國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來的仍是一掌冷霧”s。
三、南翔小說的生態倫理與文化療愈
在南翔四十余年的文學創作中,從早期的城市敘事《海南的大陸女人》《女人的葵花》到飽含歷史感的《綠皮車》《抄家》再到如今主要聚焦于都市白領群體的《伯爵貓》,他的小說總是“無意間在向自己的內心記憶與傳統文化倫理,尋求自我認同”t。這樣強烈的問題意識也與南翔個人將思想力作為衡量小說品質之標準的理念相契合。如何在文學的想象中關聯與承載更加豐富的“可能性與彼岸意義”u,為沉浸在虛無與焦慮中的這群都市白領提供超越現實的捷徑,也是南翔希望在這部小說中迫切回應的時代命題。
聶珍釗教授指出:“從倫理意義上而言,人是一種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由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組成。人性因子即倫理意識,主要是由人頭體現的。獸性因子是人在進化過程中的動物本能的殘留,是人身上存在的非理性因素?!眝當代白領階層遭遇的大多數生存困境都絕非物質上的拮據而是情感上的缺失,情感的缺失導致精神的異化,在小說文本里這種異化或是年少有為的政府官員在情色與名利上的沉淪;或是公司職員深陷爾虞我詐左右逢源的職場環境中不得脫身;也有城市白領迫于種種生活壓力不得不放棄自由追求個人幸福的機會。諸如此類的當代白領階層困境是無法在超越日常生活和道德倫理的情形下得到解決的。人作為倫理的產物,是可以通過愛與教化得到撫慰和療救的生命有機體。
《檀香插》中的妻子羅荔在得知丈夫出軌并貪污的驚天消息后,盡管內心痛苦憤怒,但仍然選擇相信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以身作則的“好丈夫”,故事在羅荔迎接丈夫回家又憶起丈夫出軌情緒失控的節點戛然而止。故事的后續發展讀者們不得而知,但羅荔通情達理熱愛事業與家庭的形象早已深入讀者內心,問題被作者拋給讀者,而通往救贖的路其實也只有一條,這條救贖之路在《乘三號線往返的少婦》中也隱約顯現,那就是打開糾結猶疑與孤寂的心靈,去與相愛之人溝通,在真誠的交付與責任中找到本真的自我。這對他們來說或許是不易的,但正如作者在文中所言:“人之一生短暫,尤可貴的,難道不是遇見一個同時喚醒你身體與靈魂的人嗎?w”伴隨著城市的高速前行,在城市中打拼的許多人都難以守住自己的道德底線與倫理觀念,《車前草》中的丁老師在評選國家獎學金時的一念之差造就了兩位學生截然不同的人生境遇,在悶熱的會議室中左右為難之時相信丁老師也正經歷著人性中的善與惡的糾纏沖突,但丁老師為了彌補過往的錯誤而去看望學生小春的贛西之行又未嘗不是對師生倫理的又一次重新踐行與修正。
其次,生態倫理學還將人與自然的關系納入了“人與人的倫理關系之中”x,深刻地揭示了二者的內在統一性,揭示了人與自然的關系背后的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恫糌垺分械摹渡汉髀阄彩蟆贰豆稹贰稙貘f》三篇著墨生態,在關注人與動物關系的同時,也在警示民眾當前全球問題的嚴峻性。人類作為地球生態圈的一分子,往往無法摒棄自傲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將人作為萬物的尺度而罔顧自然帶給我們的警告。物種滅絕只是當前生態危機一個小的面向,更重要的隱藏在作者文學危機敘事背后發人深思的倫理選擇。人作為道德存在物,有能力與義務為各類生命有機體提供一個秩序井然的生態圈,然而現實的境遇是這群生靈只能“再一次鼓翼騰飛,飛向月光,飛向山頭,飛向高遠”y,這樣破碎的結局是作者所擔憂與驚懼的,因此作者也希望通過文學書寫能提供給大眾以正確的倫理旨歸。都市白領群體在對個人生活有嚴苛標準的同時,在人生規劃上也往往更加長遠,他們的目光常常是超出人類個體與當下社會的,他們也是更容易意識到地球生態危機的群體。
在當今文學空間研究中常見烏托邦這一理想存在與惡托邦這一空間異質形態的對比??枴ぢD氛J為,烏托邦之所以成為烏托邦的先決條件就是超越現實情境但原則上又不可能實現且可以發揮某種革命作用。z因此,往往文學中的烏托邦書寫都只是一種變相的文學想象,這種想象寄寓著作者在象征與隱喻背后強烈的人文關懷與批判意識。當都市生活歸于無意義的喧囂與物化主義,無法實現的理想主義成為都市白領難以逃避的歸宿,文學想象便成為彌補這種精神創痛的捷徑。
南翔的小說字里行間總是彌漫著一種強烈的在場感,海濱大道、益田村、“春繭”體育館、龍城廣場、3號龍崗線、深圳東門、羅湖站等這些深圳人耳熟能詳的地標匯聚在一處逐漸映現出一幅真實可見的深圳城市地圖,不同的人物與地鐵線路將這些陌生的地方與處所串聯在一起,一幅刻畫了滿滿人間眾生相的都市場域便在作者頗具生活氣息的語言里鋪展開來。伯爵貓書店就坐落在這座城市一處幽靜曲折的角落中,相較于富麗堂皇、窗明幾凈的連鎖書店,這里“兩排壁立的書架幾乎高聳到了天花板,可是除了書,就是三排又矮挫又過時的雙人沙發……”這樣逼仄的“小蝌蚪書店”卻十六年如一日的收留著一兩百位城市中的孤單靈魂,他們通過電影人講座、都市分享會在這里交流感情與故事,文人特有的對書籍與舊書店的感懷之情在這篇小說中得到鮮明的彰顯。但作者也深深地意識到這樣的藝術烏托邦僅僅是一個幻影,當現實世界降臨,烏托邦中的夢與淚也即刻幻滅,最終的寄寓也不過是那輕輕一句:“希望,不久的將來,伯爵貓還能重返……家園?!?/p>
結語
正如南翔在序言中所言:“短篇不是任何文體的配角,它本身就是主角之一種”?!恫糌垺芬远疵魇朗碌淖吭揭暯呛投嘞蚨鹊娜宋锟坍嫿沂境龆际邪最I在競爭日益激烈的現代社會下的精神焦慮與生存困境。小說中所提供的現代式癥候的解決路徑無疑是任重而道遠的,文學創作或許只能為我們提供一處遙遠的烏托邦,但作者深入社會各個角落,在關注不同都市白領群體生存現狀的同時,將眼光放在底層乃至自然萬物的人文關懷與對個體人生處境的體悟與實踐卻是值得探討與深思的。
注釋:
a何建章:《當代社會階級結構和社會分層問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27頁。
bfgijklqrswy南翔:《伯爵貓》,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第263頁,第156頁,第161頁,第112頁,第120頁,第96頁,第98頁,第29頁,第27頁,第29頁,第166-167頁,第123頁,第201頁,第214頁。
cm[美]羅洛·梅著,朱侃如譯:《焦慮的意義》,漓江出版社2016年版,第158頁,第82頁。
d盧翎:《消費主義的都市文學想象——中國現當代都市小說研究》,《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
e梁鴻:《理性烏托邦與中產階級化審美——對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美學思想的整體考察》,《當代作家評論》2008年第5期。
h[美]戴維·哈維著,葉齊茂、倪曉暉譯:《叛逆的城市:從城市權利到城市革命》,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29頁。
n[英]雷蒙·威廉斯著,韓子滿等譯:《城市與鄉村》,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164頁。
o[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高覺敷譯:《精神分析引論》,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2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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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朱永富:《南翔小說論——從〈海南的大陸女人〉到〈女人的葵花〉》,《文藝爭鳴》2011年第7期。
v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倫理選擇與斯芬克斯因子》,《外國文學研究》2011年第6期。
x傅華:《論生態倫理的本質》,《自然辯證法研究》1999年第8期。
z[德]卡爾·曼海姆著,艾彥譯:《意識形態和烏托邦》,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28—2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