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常
一
我1996年和敏結的婚。結婚使我脫離了貧窮、壓抑、無望的原生家庭,組建了自己的新家。總算能按著自己的規劃生活了,我心中特別舒暢,那感覺就像枯木熬過了漫長的寒冬,終于等到了春天。我躊躇滿志,決定從此告別該死的土地和莊稼,以后只靠自己的聰明才智安身立命。
但命運這東西最操蛋,它專門喜歡和窮人作對,你想的不是跟花一樣嗎,好,就不給你花,不但不給你花,相反,它還要狠狠地扇你幾個響亮的耳光。在不到五年的時間里,我先后在閉塞落后的格木鎮做了四個小買賣,雖然加了小心,但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不僅沒掙到錢,就連四處挪借的本兒也都搭了進去。遭到命運無情的毒打,我才意識到,如愿以償是需要運氣的,事與愿違才是人生的常態。一旦意識到這一點,我馬上就放下了可憐的自尊,硬著頭皮進了建筑工地。
經人介紹,我進了鑫福園工地,在那一連干了三個月的小工。
我的任務是用小推車給瓦匠推磚。那時佳木斯的瓦匠都是計件工資,砌一塊磚三分錢,快點兒干的話,一天能掙一百多,所以他們砌磚就都跟玩命似的。但小工卻都掙日工,一天三十,一個小工伺候三個瓦匠。剛進工地時,我很疑惑,不知道那些混蛋老板都是怎么想的,瓦匠計件,小工日工,這種安排毫無科學可言,小工的積極性根本調動不起來,小工上料不及時,瓦匠干得再快有屁用。但剛干一天我就明白了,不得不佩服那些老板,他們太聰明了,算計人能算計到骨頭里。他們清楚地知道,小工根本不會消極怠工。瓦匠砌磚是一門技術,這門技術不是每個人都能掌握的,而小工推磚上灰是出笨力氣,出笨力氣的人一抓一大把,要知道哪個工地缺小工,一大群人削尖腦袋往里擠,干活兒要是敢偷奸耍滑,工頭一句話就得立馬滾蛋。
平時擺弄一塊磚很輕松,但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地擺弄,幾乎任何人都受不了。第一天我的手指就被磨爛了。我雖然戴了手套,但沒用上一個小時,那副五毛錢的線手套就露了指頭。我的手指肚先是被磨紅,然后皮膚慢慢地變薄,最后竟透明起來,能看見里面殷紅的嫩肉和細細的血絲,十根指頭就像十朵花苞,隨時都能開出艷紅的花朵,更像十根燃燒的蠟燭,十簇火苗在指尖跳躍,每抓起一塊磚,都會帶來燒灼的疼痛。
下班回家,敏看見我流血的十指,非常心疼,勸我第二天別干小工了,再想法找找別的出路。我當時嘴上沒說話,心里卻做起了斗爭,經過一番較量,互相擺事實,講道理,最后想掙錢養家的我,戰勝了怕吃苦遭罪的我,于是我決定,第二天繼續去工地。當時來看,這是我唯一的選擇,除了用體力換錢,我人生中的各種出路都已經被堵死了,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于是我就豪邁地對敏說,苦是人吃的,罪是人遭的,別人能堅持下來,我為啥不能?
一個月后,我的手上結出了一層老繭,不但不怕磚磨手了,而且還省了手套錢。因此我總結出了一個真理,世界上最堅硬的東西就是人的血肉之軀。這是我從痛苦的實踐中總結出來的,所以應該算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就像工友們常說的那樣,爹媽給的人皮手套是最好的手套,既省錢,又結實,就算磨壞了,自己也能長好。
第三個月,工地鋼筋組要一名小工,工長選了我,因為我平時干活任勞任怨,也從不多言多語。別的小工都恭喜我,據他們說,凡是被調到鋼筋組干活的小工,多多少少都能學點綁鋼筋的手藝,最后一般都能成為一名鋼筋工。鋼筋工好歹也算是技術工人,在工地里,最起碼要比小工地位高。這倒是其次,關鍵是鋼筋工每天能掙五十塊錢,比小工整整多了二十。我心中高興,聽從工友的建議,買了一盒紅塔山,偷偷地塞給了工長。
其實鋼筋組的小工更累。鋼筋和磚塊相比,密度要大很多,如果不用力氣,它們根本不肯移動分毫。我每天的任務是不住腳地扛各種型號的鋼筋。六米或九米長的鋼筋在我的肩頭顫動著,相互碰撞,發出冷硬的聲音。
鐵欺負軟弱的人。最初幾天,我的肩膀腫得像發面饅頭,腰疼得仿佛隨時都要斷掉。我不得不咬緊牙關,像倔驢一樣與它們抗衡。鋼筋越是欺壓我,我就扛得越多。鋼筋長時間和我的肩膀接觸,鐵原子不斷地穿過我的工作服,滲透進我的身體,又順著血液擴散到全身各處,和我身體中的每一個細胞相結合。最后我的肩膀消了腫,并且慢慢地變硬,像一塊鐵。我的腰也不再疼了,扛多少鋼筋都挺直不彎,似乎支撐我肉身的已不再是單純的鈣質骨架,而是在鈣的基礎上,又加入了更加剛硬的鐵元素。
我盼望著早日成為一名可以多賺二十塊錢的鋼筋工。為了這個理想,我扛鋼筋時毫不吝惜力氣,只為能給鋼筋組長留下好的印象。另外干活兒的時候,我總是偷眼去看鋼筋工們的各種操作,如何量尺下料,如何切斷彎曲,如何排料綁扎。
終于有一天,也許是為了趕工程進度,也許是我任勞任怨的工作態度感動了鋼筋組長,他扔了一把鋼筋鉤子給我,讓我跟著別的鋼筋工去樓上綁扎鋼筋。我干的活兒是綁扎板筋,把密密麻麻縱橫的板筋鋪好后,蹲下來,在每一個鋼筋的交叉點用扎絲綁扎上。一塊四五十平方的平板,就有幾千個交叉點。這活兒沒有什么技術含量,就是不停地綁扎,但是特別累腿,持續幾個小時蹲在地上,多強壯的腿都受不了。我的雙腿先是酸痛不已,仿佛被泡在了冰水里。我忍著繼續干,心中暗暗地數著數字,強迫自己一秒一秒地忍耐下去。到了最后,我下肢血管里的血液好像停止了流動,我的腿麻木了,像別人的腿,摸一把都沒有感覺,酸痛也跟著消失殆盡。就這樣,一個月后,我熟練地掌握了一些相對簡單的鋼筋綁扎,工資也漲到了四十塊,距離一個真正的鋼筋工只差十塊錢了。
但那一年我一直沒能掙到五十塊,因為我左手的食指被切斷機切下了一小截。
那是九月的一天,別的鋼筋工都到樓上綁扎大梁和柱子去了。鋼筋組長留下我,讓我切些墊鐵。墊鐵就是用鋼筋廢料頭切成的十公分左右的短鐵,用來墊在綁好的鋼筋梁骨架下面,這樣澆鑄出來的混凝土梁就會有一層保護層。切斷機我是會用的,但那天那臺老舊的切斷機卻出現了故障,操作桿不好使,只要給上電,兩片切刀就不停地一張一合,無法停下來。我跟組長說明了情況。他斜著眼瞅我,冷冷地說,如果這樣干不了,你就回去裝磚吧。
在切斷機前,我猶豫了一會兒。我不得不硬著頭皮,盯住一開一合的切刀,趁切刀張開的一瞬間,迅速把一根根鋼筋廢料頭塞進去。因為要切的墊鐵很短,所以往切刀中塞鋼筋的時候,我的手指就離刀口很近。我雖然加了萬分的小心,但最后我左手的食指還是被兩片切刀切了一下。不停開合的冷漠的切刀,如同饑餓巨獸的大嘴,它不會辨別鋼筋和手指的區別。它的使命就是用力地咬斷一切。咬斷鋼筋,或窮人的手指。
我當時指尖一麻,并沒感覺到疼。但我知道我的手指被切到了。我舉起手,看見食指的指甲幾乎全被切掉了,只有一絲肉連著,吊在手指旁。我把眼睛湊過去,仔細地觀察傷口。我很冷靜,像在觀察一根鋼筋的斷面。我看見爛肉中露著一截白色的骨頭。一開始我的手指并沒有出血,白生生的,像剛煮過的雞胸肉。但不到十秒鐘,鮮血就洇了出來,并且越來越多,不一會兒就染紅了半個手掌。同時,一陣尖銳的疼痛從傷口刺入了我的身體,像千萬根細小的銀針在我的血脈中穿行。
我咬著牙,舉著受傷的手去找鋼筋組長。他正露著肚皮在鋼筋棚子下睡覺。我叫醒他,把手指給他看。他懶洋洋地坐起來,看了一眼我的手指。也許我流出來的血讓他感到了厭惡,他罵了一句,又用古怪的眼神盯著我看了幾秒,然后才從兜里掏出了一沓錢,拽出一張五十塊的遞給我,讓我去工地外的衛生所包扎一下。
在衛生所里,一個女醫生告訴我說,我的手指傷到了骨頭,必須在第一個關節處截掉,要不然細菌就很容易順著骨頭感染進去,嚴重的話最后整根手指都保不住。她把我破碎的指甲和一小塊被擠爛的肉剪掉,又上了些止血和消炎的藥粉,包扎上。她動作溫柔,是一個好醫生。人在疼痛時最怕關心,她在給我包扎的時候,我差一點就掉下眼淚。
我臨走前她又囑咐了我一次,讓我第二天去大點的醫院去做手術,把我的食指截掉一截。
我回到工地,把剩余的三十塊錢還給了鋼筋組長。他接過錢,問了一句,明天你能不能接著干了?我心里對著他喊一句,明天干你媽個逼,但我嘴上卻說,不能干了,我手指斷了一截,不好意思,耽誤你的事兒了。他沒再說話,站起身走向了別處。
從工地回家有三十多里路。我右手把著車把,左手端在胸前,騎著我的破自行車往家趕。騎著騎著,我的眼淚就流了出來,忍都忍不住,不是因為疼痛,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公路上很少有車經過,滿世界刮著大風,我的眼淚汩汩地向外流,剛流出眼睛,就被風吹散在了空中。
我害怕我的手指少一小截,它再小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所以我沒有聽從那個女醫生的話。我先去鎮衛生院打了幾天吊瓶,又吃了一個禮拜的消炎藥。一個月后,我打開了包在手指上的紗布。我驚喜地發現,我的傷口不但愈合了,而且還長出了一小片嫩白的指甲,像蒼蠅的翅膀那么小,那么薄,雖然很脆弱,但我卻像看到了一顆發芽的種子一樣,看到了希望。
三個月后,一片嶄新的指甲長成型了,手指肚上的肉也幾乎恢復了原樣,雖然還能看出一道凹陷的傷痕,但畢竟我保住了我的食指。
看來世界上最堅硬的東西真的是人的血肉之軀。我的食指是那么頑強,它在不可能的情況下修復了自己。我佩服我的這根食指,敬佩它的肉和皮膚,敬佩它的血管和骨頭,鋼筋斷了也就斷了,我的手指卻得到了重生。
二
我讀高中時特別喜歡文學,在學校小有名氣。高考落榜后,我雖然也很難過,但因為心里有文學在,所以并沒有多氣餒。我堅信成功的路不止一條,靠文學一樣可以改變命運。那一段日子,我拒絕幫家里干農活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天只躲在我的小黑屋里讀書寫詩,甚至達到了廢寢忘食、精神恍惚的地步,以至于頭發過肩了都不去理,衣服臟破了也不知道換。當時我們格木鎮人都在傳言,說老王家的二兒子沒考上大學,受到了刺激,得了精神病。我是格木鎮唯一一個進城讀重點高中的學生,為此鎮里有許多人曾經暗中嫉妒過我爸我媽,嫉妒他倆培育出了一個大學苗子。這回可好了,大學苗子變成了精神病,發生在我身上的這個巨大落差,終于讓他們的心理得到了平衡,他們難以抑制住興奮的心情,總試圖親眼目睹我的現狀。整個格木鎮只有我爸和我媽最痛苦,他倆也相信我得了精神病。在難過的同時,他倆似乎還因此蒙受了恥辱,甚至不敢輕易出門,唯恐遭到別人的嘲諷。
那期間我還真發表了兩首詩。一首發在《黑龍江日報》副刊上,不到二十行,題目叫《命運》,至今我還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當時稿費給了30塊,是郵遞員親自送到我家的。另一首詩題目叫《走進玉米》,也不長,在《青年月刊》(現在已經??┲鬓k的一個全國青年詩歌征文中獲得了二等獎,獎金300元。300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在當時,是一個好勞力一個月的工資。那首詩被刊登在了《青年月刊》上,下面還留有我的通聯地址。那之后,我收到了許多讀者來信,其中有一個吉林的女生,我和她書信來往將近三年,成了可以相互傾訴的文友,我甚至動了前去找她的念頭,只因當時我拿不出往返的路費,最后才沒有成行。
在靠文學掙了330塊錢后,一連一年多,我沒有再發表一首詩。我越來越焦慮,越來越恐慌,加上我爸和我媽成天嘆氣和咒罵,讓我在某一個午后,忽然就想通了,文學根本改變不了我的命運,它只是一處幻影,只會把我引進絕境。去你媽的狗屁文學!我發誓從此放棄。為了防止反悔,我馬上燒掉了我的所有詩稿??粗谠羁永镄苄苋紵幕鹧?,那一刻我一下子就輕松了,仿佛終于放下了一個重擔,徹底得到了解脫。
手指受傷后,我一連在家休息了五個多月。在這五個月里,我無事可做,竟然又拿起了筆。這次我沒有寫詩,而是寫起了小說。因為以前和文學決裂過,下過狠心,發過誓言,所以再拿起筆時,我必須克服羞愧,為自己的出爾反爾找出合適的理由。我找的理由是,人活著必須有一個牢固的精神支柱,否則生命就會失去意義。
我寫小說連敏都不知道。那時她在鎮里一家私人幼兒園帶班,每天她一走,我就開始寫,等到她快下班時,我再把紙筆藏起來。在當時,寫作是一件羞恥的事情,我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包括我的妻子。人在窮困中可以有理想,這能讓人理解,只是這個理想必須切合實際,可以是物質層面的,譬如溫飽,譬如小康,但絕對不能是精神層面的,那會令人難以理喻。除非我一舉成名,真的靠文學改變了命運,否則的話,寫作就是精神病的一種表現,所以我必須偷偷地進行。
通往成功的路上充滿了眼淚、鮮血、不堪和恥辱,人們只愿意把成功后的光鮮展示給眾人,而把成功前的那段歷程隱藏起來,因為那通常會引起別人的嘲笑或憐憫。
當然,我并沒有指望成功,我重新寫作,真的只是為了給自己豎起一根精神支柱,好讓這根支柱支撐起我平庸而窮困的一生,好讓我在逼仄抑塞的生活里,也能呼吸到一絲新鮮的空氣,看見一縷來自于天空的光,要不活著真的太憋屈了。
我手指完全養好時,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我不能在家繼續閑著,于是托人介紹,跟一個叫王悅的人去了蘿北縣,去那建一座體育館。王悅是鋼筋頭,就是從建筑商手里把鋼筋活兒承包過來,掙人工費的小老板。我是以成熟鋼筋工的身份跟他去的,一天八十,供吃供住。
蘿北縣地處黑龍江省東北部,隔著黑龍江與俄羅斯相望。四月的蘿北縣還很冷,空氣清冽凝滯,吸進肺里沉重堅硬,有一股鐵的腥冷味。
我們鋼筋組有二十多人,都住在一個大工棚里。工棚是用廢棄的木模板釘成的,上面鋪著藍色的彩鋼瓦,沒有窗子,只有一個簡易的木門。工棚里居中是一條不足一米寬的過道,兩面是相連的板鋪。我挑了一個靠板墻的鋪位。這時節沒人愿意睡在靠邊的位置,這里很冷,時常會有冷風從看不見的縫隙鉆進來,但我卻喜歡。
蘿北縣第二年要開縣運會,體育館的工期要求特別緊,加之我們人手又少,所以一天必須干十多個小時,才能跟上工程進度。我們早晨五點起床吃飯,六點上工,中午休息一個小時,下午干到六點,然后吃晚飯。通常在吃完晚飯后我們還要干一兩個小時,主要是下料,為第二天的綁扎做準備。下料就是把各種型號的鋼筋切斷成需要的長度,然后再做成箍筋、梁料、柱子料、平板料、剪力墻料。下料的活兒最累,體育館的梁料和柱子料多是Φ25 mm的螺紋鋼,這樣的鋼筋一米長就將近八斤重,我們用的原材料都是九米的,一根重約七十斤。
我曾經計算過,那時我平均一天要工作十二個小時,一天經過我雙手的鋼筋大概有三十噸,三十噸再平均到每小時、每分、每秒,我能算出每一個單位時間經過我雙手的鋼筋重量。再用另一種算法,我還能計算出每噸鋼筋給我帶來的金錢收入,大概是三元三角。反過來再細算一下,就會發現,一分鎳幣對應的鋼筋重量是六斤。這樣算過之后,就會覺得每一分錢都那么沉重,都沾滿了汗水和鐵的銹跡。
就是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佩服那時的我。那時我要比現在瘦很多,但雖然瘦,可我的身體里卻仿佛藏著無窮無盡的力量。這力量不光是簡單的飯食轉化來的,那些牙磣的米飯,和缺少油水的土豆白菜,不足以產生出如此源源不斷的力量。我想,這力量更多的是來自于一個人的精神。我沒有這方面的知識,但我可以猜想出來,人的意識不斷地刺激腎上腺素分泌,然后作用到肌肉上,于是力量就會持續增加。不過在哲學上講,精神確實可以產生巨大的能量,在漫長的人類史中,我可以舉出許多這樣的實例,這樣的實例甚至可以改變歷史的進程。
下料時我和老楊配合,把一根根Φ25 mm的螺紋鋼從料堆抬到切斷機案板上,一端與事先量好的一條線對齊,切掉另一端,然后再抬到彎曲機案板上去,由另外兩人兩端打拐,做成梁料。老楊五十多歲了,一直單身,長年持續的勞動給了他強健的身體。那時剛進早春,溫度還很低,他卻脫去了上衣。但即使光著膀子,他還是在冒汗。他肌肉虬結的軀體里好像藏著一臺小型鍋爐,熱氣從每個毛孔里蒸騰出來,乍看上去,他如同剛從水中淬過火的鐵器,彰顯著一種暴力的美。
每次晚飯后的一兩個小時,我們都要加工出足夠第二天綁扎需要的鋼筋。二十多個人不停地忙碌,有調直的、有切斷的、有彎曲的、有做箍筋的,還有負責搬運的。整個鋼筋后臺沒有人說話,只有鋼筋和鋼筋的碰撞聲響個不停。這些從巖石里提煉出來的鋼鐵,它們其實也是一種樂器,是一種打擊樂器,只有具備鋼鐵意志的人,才能用它們演奏出鏗鏘的樂曲。
這些加工好的鋼筋料,第二天就會被吊車吊到施工現場,被我們綁扎成各種鋼筋柱、鋼筋梁、剪力墻等建筑構件,然后由木匠用模板包裹住,再由振搗工澆筑進混凝土。
如果把建筑比作巨人的話,那么混凝土就是他的肌肉,而鋼筋就是被肌肉包裹的骨架,是脊骨、肋骨、腿骨、臂骨……骨架雖然隱藏在皮肉之下,但正是它們支撐著皮肉,才共同構成了巨人的軀體。而這巨人的骨架,正是出自我們這些鋼筋工的雙手。我雖然一直認為勞動并不光榮,也很難讓人快樂,但不可否認,勞動維持著人類的生存,促進了人類的發展,所以即使是最低級、最原始的勞動,也充滿了意義。
雖然我們天天晚飯后都要多干一兩個小時,但王悅并不給我們多加工資。他是一個聰明的小老板,善于和手下的工人相處,從來不擺架子,也不呵斥我們。每天晚飯時,他都給我們改善一下伙食,買一些花生米、豬頭肉之類的熟食。偶爾遇到雨天,他還會領著我們出去下館子,大塊肉、大碗酒,吃喝個痛快。我們平時吃的是工地的伙食,飯是劣質大米做成的,有一股霉味,夾雜著沙子。菜通常是土豆燉白菜,沒有肉,沒有油,清湯寡水,低頭盛菜時能看見自己的臉,一周燉一次豆腐,都算改善伙食。
雖然我們都知道,王悅給我們改善伙食所花的錢,要遠遠少于我們加班所創造的效益,但我們并無怨言。不但沒有怨言,相反,我們都很高興。我們喜歡吃肉,喜歡喝酒,吃肉和喝酒幾乎成了我們體力勞動者唯一的快樂。如果王悅給我們加班費,我們會以為那是我們的工資,只要是工資,我們就會寄到家里,或者整整齊齊疊放在錢包內,根本舍不得拿出來吃喝。但王悅給我們改善伙食,對我們來說,卻仿佛是意外收獲,不在工資之內,只是我們用多余的力氣換來的。力氣對于我們來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如果不用來換錢,也攢不下來,等于浪費了,不如用它來換酒肉,換快樂,太劃算了。
幾乎所有的窮人都喜歡抽煙和喝酒,這是有原因的。首先窮人多是體力勞動者,這毋庸置疑,而抽煙一直被認為有解乏提神的作用,喝酒有舒筋活血的功效,這些作用和功效無疑很適合體力勞動者。但這只是其一,其實從根源上看,是煙和酒能麻醉或刺激一個人的神經,使人飄飄欲仙,或者精神亢奮。窮人沒有社交,他們不泡吧、不聽音樂會、不旅游、不幽會情人……他們只有無休止的勞動,和勞動后深深的疲憊和寂寞。怎么辦?他們只能把抽煙和喝酒當作精神生活。兩塊錢一包的劣質煙,一塊錢一杯的散裝勾兌酒,這就能麻醉或刺激他們的神經,給他們帶來快樂和享受,讓他們騰云,讓他們駕霧,消除他們的疲憊和困倦、驅趕他們的傷心和憂愁。為此,他們從來不會計較煙和酒給身體帶來的傷害,與精神上的享受相比,身體上的傷害算個屁,身體又不值錢,活一百年又有什么用,不還是勞碌奔波的命,莫不如及時行樂。
那年去蘿北時,我背著敏,把我沒寫完的小說稿塞進了行李卷。最開始,我只能利用雨休時寫。我的寫作依舊是害羞的、隱蔽的,要趁其他工友去逛街時才匆忙地寫上幾段。后來,我發現他們并不關心我的寫作。我的寫作難以引起他們的興趣。他們只是在最初看見時略感疑惑,之后我再寫,就被他們直接忽視掉了。他們更喜歡打撲克、喝酒,或者看手機內存卡里下載的黃色視頻。那之后,我每天睡覺前都要從容地寫一會兒,即使只寫幾個字,也會令我滿足,覺得一天都沒有白過。
在蘿北干活兒的第三個月,我的第一篇小說終于完成了。我趁一個雨休,買了一本稿紙,把小說謄寫在上面,然后裝在信封里,寄往了《北方文學》編輯部。
體育館一日日地往上長,像一個遠古的巨人掙脫了封印,慢慢地拱出了地面。
天越來越暖和,工地附近的幾排楊樹肉眼可見地柔和起來,由生硬的鐵灰色,慢慢地變成了溫潤的綠色。天越來越高,越來越藍,像倒懸的海水。一群群大雁從俄羅斯那面越過黑龍江飛向北方。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大雁,它們在天上排成各種隊形,從早到晚不間斷地從工地上空飛過,咿呀咿呀的雁鳴飄滿了天空,此起彼伏,渾厚而嘹亮。
那個春天,每當吃完午飯,我從不像其他工友那樣趕緊回工棚瞇一會兒,而是要爬到食堂后面的模板堆上去,頭枕著安全帽,躺在陽光下,望著藍得不能再藍的天空。那些從我頭上飛過的大雁,讓我在整個春天感動不已。那些執著的、神奇的候鳥,它們心中一定有著永不磨滅的執念。正是它們的執念感動了我,讓我在苦悶和勞累中始終保持著一份希望。
三
2002年秋,從佳木斯到雞西的高速還沒修完,客車還走老路。老路是砂石鋪成的,凹凸不平,車走在上面總是一跳一跳的。我坐在最后一排,有好幾次腦袋險些撞到車頂。我們中午上的車,到達雞西客運站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剛下車,我們二十多人就一起擠進了客運站的公廁,站成排,沖著小便池嘩啦啦地撒尿。貼著白瓷磚的小便池里登時翻騰起黃濁的泡沫,像剛倒進杯里的啤酒。我們痛快得直罵娘,忍不住打著激靈。
這次我們跟王悅來雞西干活兒,工地沒給準備住處,連最簡陋的工棚都沒有,我們都要住旅店。好在給我們的工資高,一天一百,而且可以在工地的伙房吃一頓午飯。
我們這一群人,高高低低,肥肥瘦瘦,老的六十多歲,年輕的剛十七八,幾乎都穿著綠色的迷彩服。迷彩服不貴,結實、耐臟,早已成了打工者的專有服裝。一大叢綠色在街上移動,就像一畦秋天的韭菜在隨風飄搖,不管挨過多少次刀割,卻依舊頑強地綠著。我們是真正的一群草民,永遠生機勃勃,無論社會如何飛速發展,也淘汰不掉我們。
一個曾來過的工友領著我們,來到了不遠處的一條小街。這條街雖小,卻繁華,離我們干活兒的工地也近,小飯店和旅店很多,幾乎每走幾步就有一家。我們一大群人走在街上,仿佛腦門已經貼上了標簽,一打眼就知道是來干活兒的外地民工,于是有經驗的店家就紛紛同我們搭話,向我們推薦他們的旅店。
一個女人坐在她的旅店門口招呼我們,說她的店里雙人間、四人間都有,還能加墊。加墊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說她的旅店里有小姐。我們中間有人問她多少錢一位。她回答說三十。三十顯然是太貴了,我們都搖頭,繼續往前走。她于是又說,來來,你們回來,二十一位,二十一位。她站起身來,伸出白嫩的手指向我們勾著。她的手指上好像系著一根透明的絲線,兩個工友被絲線纏住了,站住腳,一點都沒反抗就被絲線拽了過去。
剩下的人繼續向前走。在一家旅店門口,又被一個胖女人攔了下來。快進屋吧,我這還有好幾間空房呢。她站在我們隊伍的前面,像在迎接久別的親人回家一樣熱情。我們不得不停下來。多少錢一位?我們的人問。不打幌,一位二十,我知道你們也不容易。俺家有個親戚和你們一樣,也是打工的,經常出門,咱不能漫天要價。她臉上浮著十分真誠的表情,打出了感情牌。十幾個工友受到了感動,住進了她的店。
一條街剛走不到一小半,工友們就幾乎都找到了住處,只剩下了我和老楊。
我倆沿著小街繼續向前走,邊走邊抬頭張望,每看見一家旅店的招牌,老楊就跑進去問價。小街快走到頭了,可我們還沒找到一家,旅店倒是不少,但都貴,張口就二三十塊,最低也要十五。十五看著不多,但我們住的時間長,大概要一個半月,這樣算下來,一個人光店錢就得六七百。我倆沿著那條街不厭其煩地尋找,最后在小街的盡頭的胡同里終于找到了一家,叫幸福旅店,用紅油漆手寫的招牌,顏色快褪盡了,蒙著塵,看上去有一種俗世中的溫暖和親切。老楊進去不一會兒,就歡快地轉出來,臉上泛著激動的光彩,站在門口向我用力招手,喊道,十元一位,十元一位,好像他自己就是旅店的老板一樣。
這是一家開在地下室的旅店,進門前先要向下走十幾級臺階。店內很暗,我剛邁進去一只腳,就發覺踩空了,收腿已來不及,一個踉蹌,險些摔一個跟頭。原來屋里的地面更低,像下地窖。我們剛進去時,眼睛還不適應,四處都是黏稠的黑,空氣里有股淡淡的酒味,像屋里藏著一大筐蘋果,無聲無息地爛掉了。我站在原地不敢亂動,如同站在泥淖中的一小塊石頭上。等了一會兒,我的眼睛才適應,才模模糊糊看清店內的布局,一條狹窄而幽深的走廊,看不到盡頭,似乎伸到了神秘的暗夜里。兩邊是一個個房間,都不大,墻壁是膠合板釘成的,貼了一層淺棕色的壁紙,手一碰就砰砰地響。
我倆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緊靠著衛生間,說是雙人間,其實只有四五平方米,一進門就是一張床,再無他物。床單似乎好久沒洗了,上面有幾塊斑駁的污漬,細看還有一些短而彎曲的體毛;沒有窗子,棚低得不能再低了,仿佛要壓在人的腦袋上;棚上吊著一個雞蛋大的白熾燈泡,應該是15瓦的。燈泡的玻璃上散布著褐色的蒼蠅屎,一點一點一點的,像麻子臉。
我和老楊在那個房間里住了整整一個半月。房間太小,像裝罐頭的紙殼箱子,離衛生間又太近,屋里不但充斥著我倆的臭腳味,還充斥著從衛生間傳過來的尿騷味,而且每個晚上,我倆的耳朵還要忍受房客無休止的嘩啦啦的撒尿聲。
每天的早飯,我和老楊都在旅店旁邊的小吃部吃,一人一碗豆腐腦,兩個饅頭,三塊五毛錢。中午,我們都在工地吃,蘿卜湯大米飯,或是土豆湯大米飯。晚飯我們去一家專給民工開的自助餐館,每人十元,總共六個菜,有肉,大塑料盆裝著,可勁兒吃,肚子裝不下為止。喝酒另外花錢,散裝的小燒,一塊錢一杯,只是離我們的住處有點遠,來回需要一個小時。
因為活兒不是太緊,不用加班,所以王悅沒有再給我們改善伙食。我們經常能看見他和扒圖的師傅下飯店,是那種不錯的飯店,各種熘炒都有。但即使我們碰見他,他也沒有讓我們一起去喝兩杯。他是一個聰明的老板,懂得錢要花在刀刃上的道理,該花的時候不心疼,不該花的時候一分都不能浪費。
偶爾遇到雨休,我們鋼筋組會湊到一起,找一個飯店大吃大喝一頓,平均每人二十塊錢左右,這錢我們都不在乎。脫去滿是鐵銹的工作服,用肥皂或是洗衣粉徹底洗凈頭和臉,再換上我們最好最干凈的衣服,二十多個人浩浩蕩蕩地走上大街,去尋找經濟實惠的飯店。每當這時,我們就成了街頭一景,許多路人不斷地向我們張望,這么大一群人確實引人注目。我們沒有充裕的金錢,沒有顯赫的地位,一直被忽視,甚至被踐踏。但有誰知道,其實我們每一具粗糙的軀體里,都包裹著一顆火熱的心,和一副堅硬的筋骨。這是一個人最為寶貴的東西,最為寶貴的東西通常都藏在暗處,像礦石中的鐵一樣不被人知。路人只能通過我們的衣著和面容,判斷出我們是一群打工的異鄉人,其他的一概不知。
在雞西的一個半月里,我學會了扒圖。扒圖就是按照鋼筋施工圖紙做下料單,把某一個構件所需要的鋼筋型號、數量、形狀和尺寸,寫在一張張小票上,然后交給后臺工人備料加工。王悅手下有一個扒圖師傅,跟他干好幾年了。扒圖師傅不用出力,看圖紙就是工作,但工資卻都很高,不是日工,是包月,不管刮風下雨,一個月五千。我看過幾回鋼筋的圖紙。有幾次中午,扒圖師傅和王悅出去下飯店,把圖紙放在了后臺的案板上。他并不防備我們偷學,在他的想象中,我們這些人都是粗人、笨人,出力可以,看圖紙猶如看天書。但他顯然忽視了我,我只看了幾次圖紙,再結合他給我們的下料小票,就學會了扒圖。真的沒什么難的,那些符號記住了就行。后來,那個扒圖師傅和王悅鬧了別扭,撂挑子不干了,回了佳木斯。我于是自告奮勇,試著扒了一張圖紙,結果沒有一點差錯,這驚呆了王悅和其他工友。
王悅看我明白圖紙,就沒再找扒圖師傅,他讓我脫產負責扒圖,并且還經常帶我一起下飯店。當然他沒給我漲工資,只是把美好的前途指給了我看,他說好好干,等過個一年半載,你就是成手扒圖師傅了,一個月五千。我知道他在忽悠我,但我并不計較,我剛學會扒圖,也許還會出現這樣或那樣的失誤,如果一個月掙五千,就會擔責任,但如果我沒掙扒圖的錢,那就沒多大關系了。對于我來說,能少出力已經很不錯了,我可以假借扒圖,躲在旅店里寫我的小說。在蘿北投給《北方文學》的小說已經過了終審,這使我信心大增,寫作的熱情也高漲起來,暗下決心,一定要寫出更好的作品。
我們住的那條街,其實每個小旅店都能幫助客人聯系小姐。旅店老板都有小姐的電話,如果客人需要,就打電話叫小姐來,完事后從小姐那收取一點費用。聽我的工友講,在這種旅店里找小姐都不貴,最多一百,平常都是五十,碰到小姐生意冷淡的某一天,如果肯拉下臉講價,三十也行。我們住的幸福旅店里,就經常有客人找小姐。想找小姐的客人,只要跟老板娘說一聲,用不了多久,小姐就會被叫來。有一天,我和老楊正盤腿坐在床上喝酒,就聽到隔壁有了異樣的動靜。當時老楊正用手機聽歌,他趕緊調到靜音,把耳朵貼在了板墻上,細聽起來。他邊聽邊陶醉地笑,對我說,你也來聽聽,他媽的,比流行歌曲好聽多了。
其實不用趴在墻上聽,那聲音很大,毫不避諱,是肉體的歡騰,潮濕、滑膩,危險、恐慌,既放蕩,又嫵媚,是藏在深處的欲望,被點燃后噴薄而出的火焰。它那么真切地穿過薄薄的墻壁傳過來,聽了讓人慌亂、顫栗。我知道,隔壁住的是一個工地的瓦匠,我見過他,一雙粗糙的大手,一副被太陽曬成的黑面孔,嘴唇很厚,牙齒很黃,一看就是淳樸的老實人。
老楊也找了一次小姐。有一天下雨休息,他忽然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兄弟,你先去外面溜達一會兒,我憋不住了,想找個小姐。我心中不太高興,外面正下著雨,讓我去哪里溜達?但最后我還是出去了。我頂著小雨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期間去了一家超市裝作買東西,避了一會兒,后來又蹲在一家商店的雨棚下,抽了兩根煙,看看手機已經快過去一個小時了,才往回走?;氐铰玫?,我想都沒想,伸手就去推房間的門,沒推開,我于是喊了一聲。老楊在里面緊張地應道,馬上。原來他還沒完事兒,我有些尷尬,悄無聲息地立在外面。又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個女人當先走了出來。她三十多歲的樣子,臉瘦而白,頭發染成了淡紫色。她往外走,淡漠的眼睛與我對視了一下。她的臉上是平淡的表情,沒有自卑,沒有害羞,也沒有惱怒。走廊太窄,出了房間門,她斜著身子從我身邊走過,我急忙側過身去,給她讓出路來。一股濃郁的香水味鉆進了我的鼻子,不是很好聞,讓我想打噴嚏。她接著往外走,走廊里很暗,她的高跟鞋咔咔地敲擊著水泥地面,像一枚小錘子敲在我的胸膛上,讓我渾身發緊。
老楊很不好意思,趕緊給我遞煙,又親手替我點上。我說,你挺厲害啊,一個小時。他不好意思地說,哪有?那個女人說她送孩子去了,來晚了。又說,走,咱倆出去吃燒烤。
我理解老楊,他五十多歲了,生命已經走過了大半,可還沒結婚。他結實的身體接觸最多的是生冷的鋼筋,幾乎接觸不到女人。他也需要性,性是造物主送給人類的禮物,沒有哪個人是造物主的棄兒,都應該平等地接受它的賜予。從另一方面講,人其實就是一個欲望體,這欲望里也包含著對性的渴望,這天經地義,是本能,不應該過分壓制,也是權利,應該眾生平等。老楊有這樣的本能,那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我認為他也應該有這樣的權利,即使用了令人不齒的手段,但這種權利也不能被剝奪。我不輕視他,也不假惺惺地同情他,這才是我對他最基本的尊重。
四
2003年初,佳木斯的一個私企老板要建一個洗浴城,叫威尼斯水世界,據說是全市最大的,開設許多項目,洗浴、桑拿、按摩、節目表演、自助餐和客房都有,是當時佳木斯最豪華的一條龍服務。王悅知道信兒后,托人承包了洗浴城的鋼筋活兒,是從那個私企老板手里直接承包的,中間沒有建筑商,所以價給得特別高。王悅很高興,春節還沒過完呢,就給我打電話,說他弄了一個大活兒,能干大半年,讓我做好準備,隨時開干。
剛進三月,洗浴城就開工了。奠基儀式搞得很隆重,彩旗、煙花、氣球、鞭炮一樣都不少,不但請了不少領導,還請了和尚。領導剪完彩,和尚上場,六個和尚,老的老、小的小,都身穿黃色僧袍,手持木魚,圍著奠基石邊轉圈邊敲著木魚念經,很滑稽。念經結束,和尚們打開了一箱茅臺酒,一瓶瓶灑在了奠基石上,不管酒真假,看著都讓人心疼。
王悅一共找來了將近三十個鋼筋工,每人每天工資一百。
王悅對我說,先給你也按一百開,等完工了再給你分紅,放心,保證比一個月五千還多。說完他還拍了拍我的肩膀,很親切,像在拍他一奶同胞的弟弟。我心里有點不舒服,那時我已經能看懂任何鋼筋圖紙了,扒圖早已不是問題,他不應該還按普通鋼筋工的標準給我開工資。說什么分紅,簡直就是在給我畫餅,誰知道完工后他能不能真給我分紅,就是真給我分紅,誰知道他能給我多少,掙多掙少都是他說了算,甚至他都可以昧著良心說沒掙到錢。
我雖然心中不滿,但并沒有說出口,也沒表現在臉上。我性格內向,從不主動結交他人,加上干鋼筋工剛三年,還都是給王悅干的,認識的同行很少,更別說其他包鋼筋活兒的老板了。所以,在當時的情況下,除了給王悅干,我還真不一定能找到一個肯用我扒圖的老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至少不用再出力干活兒,這已經很不錯了。我安慰自己,同時微笑著對王悅說,什么分不分紅的,咱們先爭取把這份活兒干好。說完這話,我的內心升起了一股悲傷,我該是多么無奈,又是多么虛偽,才會用勉強的微笑和語言來掩蓋我的不滿和對他的鄙視。這種類似于討好的表演太折磨人,而我卻不得不這樣做,這很悲哀。
洗浴城開工后,我們才發現活兒不好干。質量要求高我們不怕,嚴格按照要求施工就可以,工期緊我們也不在乎,加班就行,每天加班到半夜的活兒我們也不是沒干過。這種不好干是他們想整治我們,想少花錢,讓我們多干活兒,甚至是不花錢,讓我們白出力氣。
后來我們才知道,建洗浴城的老板是個混社會的,靠打打殺殺起家,據說黑白兩道都吃得開。他安排他小舅子趙德利當了洗浴城的項目經理,負責工地全面工作。這個趙德利經常找我們的毛病,從質量,到進度,還有各種材料的使用,甚至哪個工人忘戴安全帽之類的小事兒,他都會找到王悅,二話不說,馬上就開罰單。為這事兒王悅沒少安排他,隔三差五就請他喝酒,都是高檔飯店。剛開工不到一個月,他就跟王悅念叨,說他用的摩托羅拉電話過時了,說現在都流行翻蓋的三星,小巧別致。王悅心知肚明,當天就忍痛花了七千多給他買了一部最新款的。但就是這樣,趙德利還不知足,依舊難為我們,有時甚至變本加厲。
有一天,我們剛綁扎完一樓的樓板,正準備晚上澆灌混凝土,趙德利就找茬說綁扎不合格,板筋間距過大,非讓返工不可。當時我正好在場,就和他理論,說按整體來說,平均間距都夠,只是個別的地方寬了一些,是允許的誤差,稍作調整就行。他飛揚跋扈慣了,我的解釋在他聽來就是以下犯上,他怎肯容忍,馬上就翻了臉。他指著我的鼻子罵,眼睛瞪得溜圓,問我能不能干,不能干馬上滾。當時不知為什么,也許被罵懵了,平時老實巴交的我居然回罵了一句。其實罵完我就后悔了,應該以大局為重,不該意氣用事,惹惱了他,他真敢把我們攆出工地。果然,我一下子就捅了馬蜂窩。毫無征兆,趙德利忽然就扇了我一耳光。我雖然匆忙中躲了一下,但他的指尖還是掃到了我的臉。啪的一聲,我感覺到了這個耳光的力度,臉瞬間一熱,緊接著就火辣辣地疼了起來。趙德利如果是打我一拳,或是踢我一腳,我都可以忍住,但打耳光不行,打耳光具有明顯的侮辱性,是強者欺辱弱者慣用的招式,對弱者的自尊心構成了嚴重的傷害。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都在急劇流動,似乎瞬間就都沖進了大腦。我頭皮發麻,感覺頭發都一根根地立了起來。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真正相信,怒發沖冠并不是一個過度夸張的成語,當時如果我的安全帽沒有系帶,我相信我的怒氣都能把它掀掉。我隨手就在地上撿起了一截鋼筋,想都沒想,對著趙德利的腦袋就砸了下去。關鍵時刻王悅和其他幾個工友抱住了我。王悅對著我的耳朵大聲哀求,你能不能為我想想,為大家想想。我瞬間就冷靜了下來,把屈辱和怒火倒咽回肚子,扔掉了鋼筋。我知道,我這樣的人其實沒有發怒的資格,因為后果我根本就承擔不起。
最后我們還是返工了。趙德利說不返工也可以,全部滾蛋,一分錢也別想拿到手。這還不算完,他還揚言要找人卸下我的一條腿,雖然最后并沒有人找我麻煩,但還是讓我膽戰心驚了好幾天。
那天晚上忽然就下起了雨。我們鋼筋組所有人全集中到了一樓的樓板上?,F場的四個角都支起了水銀燈,加上塔吊上的兩盞大燈,整個工作面亮如白晝。將近七百平方米的樓板板筋都要返工。這活兒很不好干,綁扎容易,拆卸難,何況我們拆下來后還要再次綁扎。樓板的板筋不是一層,在靠近圈梁和大梁的地方都鋪設兩層鋼筋,上面一層鋼筋的兩端都有直角拐,所以拆的時候很費工。拆完后,我們分出幾個干活兒細致的人重新鋪設板筋,其他人都去綁扎。王悅一再強調,一定要嚴格按要求干,不能出一點兒毛病,防止趙德利再找事兒。
半夜時,活兒剛干了一半,但雨卻越下越大。在燈光下,能清晰地看見雨滴連成了線,密密麻麻,閃著銀亮的光,像無數支箭矢,筆直地射向大地。樓板上積了一層水,有一寸厚,雨落在上面,先是砸出一個個水泡,然后水泡破裂,炸成一個個水花。最開始時我們都穿著雨衣,但雨衣太過笨重,裹在身上,讓我們難以蹲下,手臂的活動也很受限,無法快速操作,最后我們索性把雨衣都甩到了一邊。我們身上的衣服沒有一寸是干的,都浸透了雨水,緊緊溻在身上,像鐵一樣冷,像鐵一樣重。我們的鞋里也都灌滿了雨水,一邁步,腳就在鞋里打滑,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同時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響。最難受的是眼睛,雨水流進去,火辣辣地疼,甚至連眼前的鋼筋都看不清楚。
大雨整整下了一夜,我們也整整干了一夜。鋼筋碰撞聲不絕于耳。大雨把鐵的腥味激發出來,混在雨里,鉆進我們的鼻子,令我們的太陽穴發緊。我們鋼筋組里還有三個女鋼筋工,她們和我們男鋼筋工一樣,在冷雨中一直堅持到早晨,沒有退縮一步。
因為當晚沒打上混凝土,耽誤了工程進度,無論王悅怎么說好話,趙德利最后還是給我們開了罰單,罰款一萬。一萬可不是小數目,整個工程下來,王悅也掙不了幾萬。直到這時,王悅才明白,原來他沒撈到一個好活兒,而是跳進了火坑。當時老板只給結了一次工程款,王悅已經騎虎難下,撤都撤不出去了,除非欠他的工程款一分不要。可他怎么舍得?他別無選擇,只能心存僥幸,硬著頭皮繼續干下去。他一再告訴我們,干活兒時一定細心,再不能讓趙德利挑出毛病了。
洗浴城總共六層樓,我們干到四層時,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一天忽然停工了。那時我們雖然已經干了半年,但卻只開了一個月的工資。不獨是我們,其他工種的工資也和我們一樣,都沒開透,所以工地停工,我們都很擔憂。
第二天我們才得到信兒,原來那個老板犯事兒被抓起來了。人都被抓了,這個工程就有可能永遠停擺。工地里的工人,包括木匠、瓦匠、小工和我們都涌到了項目部,去找趙德利??赡睦镞€能找到趙德利的人影,項目部早已空空如也。
總共有一百多人聚集在了項目部前的空地上,大家都沒有辦法,不知該去哪里要錢。王悅更著急,他只是一個小老板,最初也是一個鋼筋工,是經過一點點的努力,受過數不清的委屈后,才最終當成的小老板。他好不容易承包了這個活兒,本以為能大賺一筆,能就此翻身呢,誰知一開工就受到了趙德利的刁難,原以為咬著牙,忍辱負重堅持到底,錢就能到手,可誰知老板又進去了,十幾萬的工程款剛到手不到兩三萬,他能不急嗎?
正當大家議論紛紛,不知如何是好時,王悅忽然跳到了一個木方垛上,對著眾人發起了鼓動性的講演。他高聲說,事到如今,只能找政府要了,咱們出幾個人,去爬塔吊,然后就報警說工地欠薪有人自殺,現在國家重視這個,只要驚動了警察,再引來記者,把事情鬧大,政府就會替咱們出頭,咱們的錢才能有希望。底下群情激奮,紛紛大喊,對,對,必須讓政府出頭。王悅受到鼓舞,抬手指著瓦匠和木匠聚集的方向,叫道,木匠和瓦匠,你們也出幾個人,咱們一起爬,人多力量大,誰不爬誰不是他爹揍的。喊完,他跳下了木方垛,大步向塔吊走去。他身后許多人在喊,爬塔吊、爬塔吊,誰不爬誰不是他爹揍的。王悅沒有回頭,昂著頭,挺著胸,加快了腳步,帶著干云的豪氣和一往無前的悲壯。
走到塔吊下面,王悅回頭看了看,他原以為身后會跟著不少人,但沒想到的是,他身后只有他的影子。除他之外的所有人仍然停在原地,遠遠地望著他??此W∧_步,眾人的喊聲又響了起來,爬塔吊、爬塔吊。王悅迷茫地望了望人群,又抬頭看了看高聳的塔吊。風很大,天上的云在快速移動,塔吊好像正向他倒下來,讓他頭暈目眩。他猶豫了一分多鐘,才開始順著爬梯向上爬,雖然爬得很慢,但我知道他根本停不下來,下面那么多眼睛正看著呢,這給了他無窮的壓力,他必須爬,不能退縮。他中間休息了兩次,才爬到頂部。在塔吊駕駛室外,他略微站了一會兒,然后才順著大臂往前走。天空中的風要比地面大很多,他走得很慢,衣服和頭發在風里獵獵飛舞。他像一只蝦米一樣,彎著腰,曲著腿,雙手交替抓著大臂上的角鐵,慢慢向前挪動著雙腿。終于,他走到了大臂的盡頭,雙手抓著角鐵,慢慢地蹲了下去,然后回過身,沖著下面聲嘶力竭地喊了一句,你們快報警。
好多人掏出了電話,他們沒有勇氣爬塔吊,但都有勇氣報警。
警察遲遲不來。風越刮越大,塔吊的大臂雖然鎖住了,但還是在來回振動。王悅應該很恐懼,半個小時后,他堅持不住了,彎著腰,慢慢地往回移動,看樣子是想要下來。底下好多人仰著頭叫喊,讓他堅持住,別下來。但王悅似乎沒有聽到,繼續往回走。
王悅從塔吊上下來后,臉色煞白,雙腿一直抖個不停,站都站不穩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年我們都沒有開到工資,每個人都白干了五個月。大家紛紛去找王悅要錢。打酒沖提瓶子的要錢,這天經地義,誰管你王悅要沒要回來工程款。我也跟著別人去他家要了幾次,王悅點頭哈腰,謙卑地對我們說了無數遍好話,可就是拿不出一分錢來。后來,他可能頂不住了,偷偷地搬了家,從此我們再也沒有找到他。
前年,我見過王悅一次。在沿江早市,他左手拎著一捆韭菜,右手拎著一塊水豆腐,迎面向我走來。他老了很多,頭發幾乎全白了,如果不細看,很難認出他來。他顯然是沒有看見我,我也沒叫他,就看著他走過了我,然后拖著自己的影子越走越遠,最后慢慢地消失在了人流里。
五
王悅的隊伍解散后,我壯著膽子找到了一個包鋼筋活兒的老板,問他需不需要扒圖師傅。這是一個大老板,手里有上百個鋼筋工,同時可以承包三四個工地的鋼筋活兒,我猜想他需要扒圖師傅的概率相對來說能比較大些。我這個人是個社恐,平時害怕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這么大的老板,雖然我可以從精神上藐視他,但真要面對時,我還是感覺到了壓迫感。我膽戰心驚地問完后,這個老板先用古怪的眼睛盯著我看,直到把我看得局促不安時,才傲慢地搖了搖頭,連不需要三個字都懶得說。我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歷來都是老板承包到工程后,主動去找扒圖師傅,甚至都不用去找,因為每個老板手下都有自己固定的扒圖師傅。像我這樣主動去找老板的幾乎沒有,太令人生疑了,他們首先會懷疑我的水平,認為我就是一個略懂些皮毛的冒牌貨,其次,他們還有可能會懷疑我的人品,懷疑我是一個試圖騙錢的二流子。
之后我又問了兩個老板,得到的答復也都是不需要。看來掌握一門技藝并不一定就能掙到錢,還得看機遇和人脈,不湊巧的是,這兩樣我都不具備。
沒人肯用我做扒圖師傅,我只能繼續做鋼筋工。我問好了一個工地,還沒等去呢,就接到了老楊的電話,問我去不去鋼筋加工廠干。他說常年有活兒,錢還準成,一天一百,到月就開,刮風下雨都不休息。我當時就同意了,這活兒比工地活兒強多了,在工地風吹日曬雨淋,還不能干滿勤,一個月能干二十四五天不錯了。
鋼筋加工廠在一個廢棄的軋鋼廠院里。一棟空曠的廠房,里面安放著兩臺大型鋼筋調直機、四個鋼筋彎曲工作臺??偣彩鄠€人,一個帶班管事兒的,據說是老板的親戚,兩個看調直機的師傅,八個在彎曲工作臺上操作的鋼筋工,另外還有兩個女工,調直鋼筋時負責看著成捆的盤圓,防止打結。
據說當時佳木斯一共有四個這樣的鋼筋加工廠,都歸屬同一個老板。這個老板直接從外地的鋼鐵廠購進大批鋼筋,主要有Φ10 mm、Φ8 mm和Φ6 mm的三種,都是成捆的盤圓,每捆兩三噸重。這些盤圓用鋼筋調直機調直后,再根據各個建筑工地的需求,制作成各種箍筋、板筋、墻筋等構件,然后賣給工地。最初我不懂鋼筋加工廠怎么掙錢,后來慢慢才知道,原來鋼筋加工廠掙的是偷工減料的差價。打個比方,一噸Φ10 mm的盤圓本來可以加工1000個柱子箍筋,但經過調直機的調直后,鋼筋的直徑就會縮小,可能會變成Φ8 mm的鋼筋,這樣鋼筋的長度就會相應地變長,加工出來的箍筋就可能是1200個,而鋼筋加工廠還按每噸1000個箍筋的價錢賣給工地,這樣一噸鋼筋就賺了200個箍筋的差價。同樣是1000個箍筋,工地因為省了加工的費用,所以都找鋼筋加工廠加工,只是用在建筑里的鋼筋被抽條了,相應的強度和抗拉力減弱了而已。不過這個是甲方和監理部門的事兒,只要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萬事大吉。事實上,他們也從不追究,這其中一定有貓膩。
跟在工地一樣,我們一天要工作11個小時,早六點到晚六點,中午休息一個小時。因為生產出來的鋼筋構件供不應求,所以我們幾乎每天還都要加班,一般是加班三個小時,到晚上九點。加班就有加班費,這我挺喜歡,累不怕,只要掙錢多就行,我們不像正式工人,天天有活兒干才好呢,因為不干就沒工資。
在廠房里干活兒,風吹不到,雨淋不到,太陽也曬不到,我干了一個多月后,臉就變白了,不再像在工地時,黑得如同非洲土著。在這兒干活兒只是費手。鋼筋剛出廠時,要采用一種發藍工藝,使鋼筋表面生出一層氧化亞鐵,防止鋼筋生銹。經過調直機的加工后,這層氧化亞鐵就脫離掉了,變成了細碎的鐵粉。在我們廠房里,這種鐵粉到處都是,雖然我們干活兒時戴著手套,但這種鐵粉還是能透過手套,黏附在手上。這種鐵粉如果用放大鏡看,一定都有尖銳的刺,這些刺扎進手的表皮里,使我的手粗糙、龜裂,進而疼痛,而且手的顏色也變成了烏黑色 ,洗都洗不掉。
再有就是,廠房里的噪音大。兩臺大型調直機運轉起來轟轟巨響,機器附近的水泥地都跟著震顫。在廠房里說話如果超過三米遠就必須靠喊,所以如果沒什么重要的事兒,我們幾乎都不說話,有時候干脆就用手勢代替語言。
我不知道我們廠房里的噪聲到底達到了多少分貝,我只知道這噪聲已經給我造成了傷害。最初一個月,即使下班回家后,我的耳朵里還會鳴叫不停,仿佛腦袋深處也有一臺小型鋼筋調直機正在運轉,這讓我緊張、煩躁,睡眠都受到了影響。而且我的聽力也下降了不少,即使在安靜之處,別人跟我說話時,我也必須側著耳朵才能聽清。
我原以為這些癥狀會越來越重,可誰知在一個多月后,我卻驚喜地發現,我的這些癥狀都逐漸消失了。我的耳朵里不再鳴叫,我的睡眠重新變得踏實,我的聽力也基本恢復到了從前的水平。我不得不佩服我的這具肉體,它對環境有著神奇的適應能力。我知道,這是一種代償性的適應,它可以通過加強某一器官或組織的功能,來適應或補償外界環境對身體造成的傷害。我能舉出許多這樣的實例,比如眼睛對黑暗的適應,皮膚對溫度的適應。再具體點兒,比如清潔工人幾乎聞不到垃圾的臭味,比如煉鋼工人具有很強的耐灼烤能力。或者再引申一下,比如傷口會結出堅硬的痂,比如身陷困境的人會慢慢地接受苦難,比如我不再抱怨命運對我的所謂不公。等等等等,不勝枚舉。
我和老楊共用一個工作臺。工作臺四米長,一米半寬,兩端各有一個曲軸轉盤。我和老楊各守一端,把鋼筋塞到曲軸中間,根據鋼筋的粗細,一次塞一根到五根不等,然后腳下一踩踏板,曲軸轉動,鋼筋就能彎曲成事先調好的角度。通常制作箍筋時我們自己干自己的,只有制作較長的板筋或者墻筋時,我倆才會相互配合。
這活兒其實不比工地輕巧,一天從早站到晚,兩條腿根本受不了,總是酸痛麻木。雙臂雙手要不停地動,頭幾天我的胳膊就腫了,每天剛開干時胳膊都抬不起來,每做一個動作都很疼,必須咬著牙挨過半個小時,才會慢慢恢復。
這活兒還特別枯燥,一組動作做完,緊接著還要再次重復這組動作,如此反復循環,經久不息。每一組動作都是對上一組動作的復制,甚至間隔的時間都差不出一秒。這個動作有時要一連做幾個小時,甚至一天。這樣看上去,我就仿佛是工作臺的一部分,也是一種機器,是用血肉和骨頭組合成的機器。因為工作太枯燥,只憑肌肉的記憶就可以完成,甚至可以不用大腦,所以偶爾,另一個虛幻的我就會從我的身體里飛出來,就像靈魂飛出肉體一樣,飛到工作臺的上空,飄浮在那里。這個虛幻的分身注視著正在勞作的那具肉身,像人類在俯視著一只忙碌的螞蟻,也像無所不能的神俯視著一個正辛勞度命的人類。因為高高在上,所以他會生出許多的憐憫,如果沒有規則的限制,他甚至想出手相助,讓這具肉身脫離苦海。當然,他還會生出一些疑惑,他無法解釋,一具肉身怎么可以長時間重復著一組動作,不知疲倦,不覺厭倦。這一定不是一具簡單的肉身,這具肉身里一定含有豐富的鐵元素,甚至皮肉之下就是鋼筋鐵骨,鋼筋鐵骨間鑲嵌著鋼制的軸承,只有這樣,才最符合科學,才最接近堅硬的機器。
以前,如果工地在佳木斯,上下班我都騎摩托車。我有一臺紅色的摩托車,很破了,排氣筒都爛出了洞,一加油門,像拖拉機一樣突突地響。我進鋼筋加工廠后不久,佳木斯開展了交通整治百日會戰,交警天天上街抓違章,包括摩托車無證駕駛,特別嚴,每天都有無摩托車駕駛證的打工者被抓,輕者罰款,重者沒收摩托車,人甚至會被帶走拘留。我沒有駕駛證,考一個摩托車駕駛證不但要交不少錢,而且很費事兒,一時半會兒也下不來。那段時間我很害怕,上下班時一直膽戰心驚,有時看見前面有交警,就趕緊繞小路鉆胡同。后來,我覺得總躲也不是一個辦法,就去二手自行車市場買了一輛七成新的自行車,帶變速的那種。從我家到鋼筋加工廠有三十里路,騎自行車大概需要一小時。路雖然是水泥路面,但因為年久失修,不少地方已經破損,有許多坑包和碎石,自行車走在上面,蹦蹦跳跳,里倒外斜。我那時還很瘦弱,屁股上沒多少肉,每次騎到鋼筋加工廠后,我的屁股和大腿根都酸麻疼痛難忍,下車后必須半撅著屁股,稍岔開腿站在原地緩一會兒才能正常走路,那姿勢很難看,像尿了褲子一樣。
晚上加完班常常已經九點多了,出城后路上沒有路燈,有月亮的夜晚還可以,如果沒有月亮,或者遇到了陰天,我就得摸黑騎車。后來我買了一個充電的手電筒,掛在車把上,這樣就方便多了。漆黑的夜晚,我的手電筒發出一道明晃晃的光柱,黑夜好像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更像打開了一扇門,向我敞開了一個光明的世界。我一邊騎行,一邊構思著我的小說,每構思出一個好的情節,或者想出一個漂亮的句子,我都異常興奮,騎車也就更有勁了。
下雪時,工地都已經停工了,但我們卻還在加工各種鋼筋構件。我們的產品供不應求,老板是在為第二年打提前量。我很高興,如果在工地干,這時我已經失業在家了,需要錢的人就怕放假,放假沒有一分錢,這就是窮人熱愛勞動的原因。
廠房里沒有取暖設施,還四處透風。我和老楊的工作臺后面正好是一扇大窗子,窗子上的玻璃早都碎掉了,雖然用五彩布蒙著,但冷風還是會鉆進來。我天天站在冷風里,渾身凍透,如同身陷冰窖,尤其是腿腳,因為活動量少,就更冷了。好在我善于思考,發明了一種防凍腳的好辦法,干活時腳趾頭別閑著,要不停地屈伸,抓撓鞋底,這樣可以活動腳部的血脈,只需抓撓一會兒,腳掌就會熱起來。這個方法在鋼筋加工廠里被我推廣了出去,受到了工友們的一致好評。
再后來,還沒等春天工地開工呢,鋼筋加工廠就被叫停了。據說國家專門下發了文件,嚴禁對建筑用鋼筋進行二次加工,防止偷工減料。我們老板不死心,以為只是一陣風,用不了多久就會過去,于是陽奉陰違,依舊偷偷摸摸地在生產。終于我們被抓到了,好幾個部門的執法人員來到了我們的廠子,我們被趕出廠房,機器被拉閘斷電,大門也被貼上了封條。
我雖然因為失業很不舒服,不過很快就坦然了。進鋼筋加工廠后,我也曾經有過糾結,我心知肚明,鋼筋被我們加工后,其實就是被抽條減量了。鋼筋是建筑物的骨骼,我們是在偷偷地減少骨骼的用量,進而降低了骨骼的支撐和保護作用,這勢必要影響建筑的質量和壽命,甚至會造成安全隱患。我們是在犯罪,我是在犯罪。我是一個善良的人,這一點我深信不疑,即使是我獨自一人時,我也敢摸著胸口大聲地說我是一個善良的人。當然,我也曾暗自歡喜,這個活兒很適合我,讓我賺到了工資,養活了家庭。所以我既自責過,也慶幸過,這樣看來,我應該算是一個自私的善良人,甚至就是一個偽善良的人。這回好了,我終于從矛盾中解脫出來,竟然感覺到了一種輕松。
加上在鋼筋加工廠干的半年,我一共和鋼筋打了四年的交道。這四年里,在我肩上扛過的、經我雙手擺弄過的鋼筋,加起來應該有幾千噸重。這些鋼筋曾經以一種不起眼的形式埋藏在礦石里,被認為就是石頭的一部分,在經過不斷地燒結、冶煉和軋制后,它們最終才成了鋼筋,進而又被埋在混凝土里,重回到石頭的內部,成了建筑物的骨骼。
在不做鋼筋工后的許多年里,偶爾,在我看見工地里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樓時,我還是會停步肅立,向那些高樓行注目禮。每當這時,我的眼睛就仿佛具有了透視功能,能透過磚和混凝土,看到埋藏在高樓內部的鋼筋骨架。我的敬佩油然而生,禁不住熱血沸騰,埋藏在我身體內的骨骼會再堅挺一分,成分也會進一步接近鋼鐵。我要感謝我的這副骨架,它經過我的重新淬煉,已堅硬無比。它將如鋼筋一樣,一直支撐著我的肉身,讓我始終保持著人的形狀,永不彎腰,永不妥協。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