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的拉文納

刁克利 中國人民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文學理論、英美文學與創(chuàng)意寫作。出版專著《文學的世界》《作者》《西方作家理論研究》《詩性的拯救》《詩性的對話》等，譯著《成為作家》《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特洛伊洛斯與克瑞西達》等，編著《英美文學欣賞》《英國文學經(jīng)典選讀》等。

離開水域仙境般的威尼斯，去往拉文納，是為了尋訪但丁，尋訪《神曲》的完成地。

一

我乘坐火車到達時，正是夜半。車站有兩個站臺，下車直接出站。出站就是馬路，昏黃暗淡的街燈幽幽地亮著，泛黃的樹葉寬而大，時不時飄落地面，砸在濕濕的厚厚的草地上，沒有聲響，一切都清冷寂寥。我知道這是確確切切地離了那水面似明鏡般閃閃發(fā)光的威尼斯，來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城市。

拉著行李箱，走過水泥地，穿過石板街。街上沒有行人和車輛。空空蕩蕩的街道，只聽得行李箱在地上滾動的轟鳴，和鞋踩在濕滑路面上的嗒嗒聲響。這城，這夜，這路，屬于我。看見了路邊深處立著一面高高的碉堡塔樓一樣的磚墻，在昏暗黝黑的夜里顯得高大堅固，正對著一條我們要拐進去的街，可以作為路標了。

拐進去一條街，無人，一個一個大門嚴絲合縫地閉著。街邊有車，停在車位里，停靠得十分規(guī)范。這一帶是民居社區(qū)，不見一點酒店的蹤影和標志。分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門，緊閉，連燈光都和周圍人家沒有絲毫區(qū)別。地圖卻顯示已經(jīng)到了酒店門前。再依照酒店說明，摁門鈴，有人應(yīng)聲而出，開了一扇門，讓進來，再關(guān)上。在門廊一旁的小屋里辦了入住，跨入小院，帶著上樓，登上鋼筋鐵板焊接的樓梯，打開房間，交代了幾句，離開。

放下行李箱，環(huán)顧房間，驚呆。這是一個溫馨典雅的家，古老而現(xiàn)代。沙發(fā)、大床、桌子、壁櫥都是傳統(tǒng)樣式，高高的大床，靠背鑲嵌著浮雕畫。沙發(fā)的扶手靠背上也有畫畫。凡是平面，無論桌面，茶幾，還是壁爐旁，或條案上，都有精心擺放的插花，花瓶和插花與家具的樣式與墻壁的色調(diào)極為和諧，相映成輝。沙發(fā)后的墻面、條案、桌子之上，凡目光所及處，皆有油畫，主要是人物肖像，都至少是十九世紀之前的裝束，各種年齡的都有，包括兩張孩童的肖像。這是一家人。這是一個家庭酒店。我們住進了人家的家里。一切保留著看上去至少兩個世紀前的陳設(shè)模樣。不同之處是，大床對面遠處高高的墻上，在滿滿當當?shù)挠彤嬛虚g，懸掛著一臺電視。在壁爐前的小桌上，有一幅旅游地圖，用紅色的圓珠筆圈了酒店的位置。

第二天早餐時，見到了昨天夜里接待我們的女士，她正忙著準備早餐。各種點心、面包、水果、牛奶琳瑯滿目，擺放得齊整可愛。女士利落敏捷，神態(tài)優(yōu)雅，里里外外、不停忙碌的，只有她一個人，我們?nèi)〔吐渥螅诌^來問我們喝茶還是咖啡，哪種茶哪種咖啡，然后依照我們的答復，現(xiàn)時沖泡了端上來。餐廳內(nèi)外兩間，外間擺放食物飲品，和兩張桌子。這個正式的餐廳只有一間一張餐桌。上面除了和別的餐桌一樣放著各種調(diào)味品外，中間放著高高的燭臺和插花，角落里各種陳年的收藏。竟然還有中國茅臺酒和紫禁城金質(zhì)模型。墻壁上懸掛著大幅的巨型油畫，一幅是戰(zhàn)爭主題，一幅描寫宗教。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外衣放在旁邊的空椅子上。我說這瓶子和插花真是精美啊。她粲然一笑：這些家具用起來都沒問題，不過都是古董，不能輕易挪動。她說今天有雨，出行的話，門口有雨傘，可以帶上。

餐后出門，經(jīng)過門廊時，看到一把椅子，上面的標簽竟寫著1743年。回頭看身后這道普普通通的門，還是難以相信，門后的院落和房間竟然那樣纖塵不染，陳列豐富，歷史厚重和現(xiàn)代便利完美融合，古老與活力相間，雅致與實用并行。更主要的是，它的有序的、不間斷的傳承和古董的保留、看護與延續(xù)使用。數(shù)百年的承續(xù)沉淀，顯現(xiàn)出的竟是這樣的平靜淡然。

二

出門看天，灰蒙蒙、陰沉沉的。雨淅淅瀝瀝，一直游絲似的飄落。這路、這雨、這天色，造成凝重的氣氛，適宜祭奠逝者、尋訪古跡。這樣的天氣看但丁，正與心境合。

出門右拐，沿街前行。走了不幾分鐘，迎面撞上了高大的院墻。老而亮，固且堅。鐵板鏤空的但丁像高傲而倔強地立在雨中。這就是了！

繞過堅硬厚實的墻，走進一條小巷，石板漫地，光溜溜濕滑滑的，這就是但丁路。路的盡頭是但丁墓。路左側(cè)有門，進去看，是圣方濟修道院遺址，現(xiàn)在是但丁博物館。空空蕩蕩的院落，平平整整的草地。進門右行，入大廳，門口是但丁的大幅畫像。大廳正前方有屏幕投影。屏幕下是一排桌子，大廳中央擺滿了整整齊齊的椅子，椅子是透明塑料的質(zhì)地，顯其位而隱其形，絕不喧賓奪主。這是一個報告廳，投影屏幕上循環(huán)播放著介紹但丁生平和創(chuàng)作的短片。

但丁是佛羅倫薩人。九歲時遇到他的初戀，戀人早逝。但丁把這愛終生珍藏，寫入詩篇里，刻在心底。長大后結(jié)婚成家，投身公民事務(wù)。他政治生涯最輝煌的經(jīng)歷是被選為六位執(zhí)政官之一，他的災(zāi)禍也始于此。他被對手羅織罪名，判處終生流放。他不得不別妻離子，在意大利北部一路漂泊，先后到過博洛尼亞、維羅納、威尼斯，拜望舊友，結(jié)識新朋，或遇知己施以援手，或遭異見者群起攻之，最終使他成為所謂“一個人的政黨”。

他的恨無邊。他要抗辯、要申訴、要論爭、要戰(zhàn)斗。他是一個被激怒的斗士，隨時準備沖鋒陷陣，殺向仇敵。他要把他的敵人打入地獄，在泥淖中沉淪，在烈焰中灼燒。

他的愛無期。九歲，橋邊，遠遠地望見。一眼，瞬間，他被愛神擊中。他身體顫抖，神志恍惚。他發(fā)誓將愛她到地老天荒。不，他的地不老，他的天不荒。他要隨她永生天堂。

他曾經(jīng)詩名顯揚。他用詩歌寫出了最初的愛。隨著她的早逝，他試著移情別戀，他試著假裝忘記，忘記在塵世中，忘記在詩篇里。然而，他都不能夠。他要暫時放下，放下他的愛，放下他的詩。

他志向遠大。他努力研讀典籍，探索自己在這個世界中之所為、之能為。他著《論俗語》，他寫《饗宴》。他問詢拉丁語在學術(shù)上的優(yōu)越地位，他更認識到民族語言的可貴。

他為自己高貴的祖先感到驕傲。他的祖先可以上溯到羅馬人征服者，建立過赫赫功勛。他理應(yīng)光大門楣，而不該做屈從于命運的倒霉鬼。

他為自己的無助而困擾。他有家不能回，有冤不能伸，后退無路，前程未卜。為了生計，他四處奔波，替人調(diào)和斡旋。為了生計，他甚至去發(fā)表海水永遠淹沒不了陸地的演說。

他迷失在人生的中途，他要尋找出路。

在博洛尼亞，他完成了思想探索，下定決心要寫一部傳世之作。

在不斷行走中，但丁完成了詩篇的構(gòu)思和部分寫作。

在詩篇中，他游歷地獄，經(jīng)受煉獄的洗禮，也將抵達天堂，與他魂牽夢繞的永恒之愛相會。

走過盛年的他，需要一個安身立命之處平復他的傷痛，完結(jié)他的詩篇。

何處是他的天堂路、安魂地？

三

出了博物館，我來到但丁墓前。

墓是一座封閉的石室，樣式和三面密封的小亭相似，正面石門敞開，正對著石板路。里面有但丁的大理石棺，石棺蓋上是仰躺著的但丁全身像，雙手抱于胸前，安詳而靜穆。正上方懸吊一盞長明燈，晝夜長明，經(jīng)年不熄。燈光幽幽，照著但丁墓的穹頂，照著但丁的石像，照著筆直的石板路。由于拉文納人不肯讓佛羅倫薩人將但丁帶回家鄉(xiāng)，于是，佛羅倫薩人提出由他們提供燈油，在但丁墓室點亮一盞長明燈，永久地陪伴這位家鄉(xiāng)的游子。長明燈用的橄欖油取自托斯卡納的橄欖樹，這盞燈是家鄉(xiāng)對他的愧意、歉疚，也是來自故鄉(xiāng)的引導和呼喚。

但丁墓室所在的墓園里，有幾座墳塋，爬滿了翠綠的植被，在蕭肅的冬天顯得生機盎然。墓園里還有幾處斷碑殘垣，或肅穆佇立，或安然橫臥。但丁的棺木被移動過至少三次，一次是十六世紀初，佛羅倫薩人帶著教皇諭旨來請移但丁遺骨，拉文納人心中不悅，又不能違背，圣方濟修道院修士移走但丁遺骨。佛羅倫薩人打開棺槨，不見遺骨，只得作罷。第二次是1810年，為了避開拿破侖軍隊入侵拉文納。最近一次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為了躲避炮火轟炸，拉文納人在附近墓園中另起新墳。為了保護但丁的安眠，拉文納人有的是智慧、耐心和恒心。

拉文納不僅為但丁提供了永久的安眠之地，還撫慰了他那顆漂泊不定、充滿熱望和挑釁的心。在這里，但丁在飽受流放之苦后，第一次有了自己獨立的房間和小院落。他的妻子女兒經(jīng)過長久的分離，趕來和他團聚。除了回不去的佛羅倫薩，他又擁有了真正的家。拉文納是但丁完成《神曲》的地方，是他人生最后一段旅程的棲居地。這里屬于他，他屬于這里。

但丁相信拉文納，拉文納人也沒有辜負但丁。這是履行了七百年的約定。

緊挨著墓地的是當年舉行但丁葬禮的圣弗蘭西斯科教堂。教堂外觀素樸，斑駁的紅磚和白磚相間，那紅磚也不紅，白磚也不白，整體是暗淡的紅和灰的白，磚塊也不整齊均勻。看著似乎不牢靠，卻是公元9到10世紀的建筑，屹立于歲月風雨中已經(jīng)千年。原址之上原是更加古老的5世紀的宗教建筑，教堂地下室完好地保留著，泡在和海平面一樣高的水面里，沉在教堂的講壇前面下方。這個水淹的地下室，成為現(xiàn)在教堂的一部分。這種把古建鑲?cè)牒髞斫ㄖ淖龇钊速潎@。1321年作為但丁葬禮舉辦地，是它千年歷史上滄海桑田的輝煌一頁。但丁的葬禮在這里舉辦，是教堂的驕傲，也是但丁的光榮。

教堂內(nèi)部空曠，和外觀一樣古舊、斑駁，沒有裝飾，一如這個城市的特點：樸素、淡定而恒久。也許雨天的緣故，進來的人只三三兩兩，卻從不間斷。

但丁路、但丁墓、修道院、教堂，構(gòu)成了但丁在拉文納的遺跡。

我沿著但丁走過的石板路和街巷，繼續(xù)探尋但丁的拉文納，尋訪拉文納何以給了但丁靈感和力量，助他完成了最終的詩章。

四

這座城市除了但丁，還有八座世界文化遺產(chǎn)。

拉文納曾經(jīng)是東羅馬帝國的東都，持續(xù)過數(shù)百年的輝煌。離開但丁墓地西行，不遠處有一處世界文化遺產(chǎn)。這原本是一座大教堂，現(xiàn)在僅一間祈禱室留存，狹小的祈禱室被整體鑲嵌進了一座三層高的現(xiàn)代化建筑之中。這個建筑的主體是大主教博物館。博物館大廳里陳列著教堂從4世紀到18世紀的遺留物，有大主教的象牙寶座、尊貴的金冠和閃閃發(fā)光的純金權(quán)杖。從一個側(cè)面可以進入那間狹小的祈禱室，里面只有馬賽克鑲嵌畫像，光華滿室，穿透了歲月，比金冠和權(quán)杖還要耀眼奪目。為了保存這些歷史遺留，拉文納人下足了功夫。

走出博物館，外面有一座八角紅磚建筑的洗禮堂。磚體斑駁，幾近土色，進里面抬頭仰視，卻見穹頂?shù)蔫偳懂嫻饷㈤W爍，似陽光普照。這是距今1500多年的穹頂壁畫。

拉文納的教堂大多紅磚砌墻，由于年頭太久已失去了本來的顏色。里面也少裝飾，空空蕩蕩的穹頂和墻壁，里里外外一樣的素樸自然。馬賽克鑲嵌的穹頂和壁畫是拉文納教堂最大的特色。一般來說，新的馬賽克浮光耀眼，而陳年的馬賽克似乎會吸納這層耀眼的浮光，令其留存于石頭玻璃的顏色中，沉淀愈久，色澤愈穩(wěn)定。千年的馬賽克非但不顯陳舊，反倒褪去了表面的艷麗浮光，而多一層穿過石頭內(nèi)部向外映透出的光華，真正歷久彌新。

鋪設(shè)鑲嵌畫像動輒需要數(shù)萬塊彩色石片。數(shù)量計算、色澤搭配、形狀切磨等等工序繁雜，都要準確精密，不差毫末，這需要難以想象的耐心、智慧和辛苦的勞作，光華艷麗的鑲嵌畫裝飾樸素自然的教堂，形成巨大的反差。鑲嵌畫藝術(shù)中包含的耐心、信仰和智慧一定讓但丁心有觸動。

規(guī)模最大的圣維塔大教堂始建于公元527年，外觀照例是樸素甚至有些斑駁的紅磚墻面，里面的鑲嵌壁畫歷經(jīng)一千五百余年的風霜，卻依然流光溢彩，燦爛生動。這里是但丁經(jīng)常來的地方。內(nèi)容豐富、藝術(shù)精湛的壁畫可能啟發(fā)了他對三界蘊含的數(shù)字的神秘理解，樸素的教堂外觀和華麗的馬賽克壁畫的反差也可能影響他對現(xiàn)世與來世的審視。

拉文納是但丁心目中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維拉塔教堂前的一條街，到處是馬賽克紀念品商店，還有馬賽克工作坊，隨到隨學，可以學習自己制作心儀的紀念品。這門古老的手工藝傳承有序。人民廣場旁邊，熙熙攘攘的菜市場門口，十幾個初中生一樣的孩子跨在自行車上縱聲說笑，聲音很高，笑聲爽朗，一副無畏無邪的青春模樣。現(xiàn)代與古老情景交融，和諧相處。歷史的遺跡得到了很好的存留，當代的活力處處可見。

走在清寂的路上，看明亮的街燈，聽打濕了的鞋踏在石板上的嗒嗒聲，享受一種空曠而深幽的從容。在千年不動的古建筑中穿行，有一種走在歷史中的感覺，也是文學能夠穿透歲月的魔力。陪我一起穿行這座城市的，仿佛是無聲的但丁。

還有這亙古不變的雨、堅硬如鐵杵的石板路、牢固而素樸的墻，以及如凝固的音樂一般的雄偉教堂，和不受歲月浸染的馬賽克構(gòu)成的浩瀚的星空，還有寧靜的街道和院落，以及人們那種從容淡定的心境。

拉文納淡然而悠遠、安寧而厚重，這座城市的氣質(zhì)特別適合盛年之后專注寫作的但丁，足以撫慰但丁備受煎熬、需要平復歇息的心靈。

但丁的拉文納，除了石板路、墓地、教堂和馬賽克，還有遠離城區(qū)的黑松林和大海。

第二天，我該去探訪拉文納的黑松林和大海了。

五

在靠近但丁墓地的圣弗蘭西斯科教堂廣場一側(cè)，有旅游中心。熱情的工作人員給我一本厚厚的公交車運行路線圖，用熒光筆標明了乘坐路線和時間，又告訴我要到報亭買車票。公交車票計時而不計乘車距離，一張票可以乘車一個半小時，往返黑松林需要兩張票。

車開得很快，可以說是飛快。黑松林緊靠海邊，沿著海岸線連綿不斷。林中有方便的遠足步道和自行車騎行道。穿行于連綿不斷的林中公路，偶爾會望著遠處狂風中的大海，公交車仿佛隨著那洶涌的浪濤上下起伏，把我的思緒擊碎在半空，顛簸到現(xiàn)實中。我緊緊抓住座椅前的扶手。

到站了，我下車，走入林中。但見身旁樹干參天，枝杈相連，參差錯落。從枝杈間垂下的長長的紅胡子一樣的藤蔓相互纏繞，地面上落滿厚厚的針葉和折斷的枝條。絲毫沒有歲月的痕跡，過去這樣，現(xiàn)在依然。一個人走在這里，很容易引發(fā)幽思，也很容易迷失，難以找到該走的路徑。

就在我們?nèi)松贸痰闹型?/p>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過來

因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確的道路

這是《神曲》的開篇。不難想象，如果迷失在這里，又遇到三頭猛獸，會是怎樣的情形。幸運的是，但丁在昏暗的森林之中遇到了詩人導師維吉爾，詩人接他出森林，帶他游歷地獄、煉獄，為他預(yù)言未來。但丁從維吉爾身上領(lǐng)悟到作為詩人的驕傲，從派遣維吉爾前來救助他的戀人那里，得到了安慰。黑松林既是但丁的迷失之地，也是他獲得指引、迷途知返的起點。但丁雖然來拉文納前早已完成了《神曲·地獄篇》，我相信，拉文納的黑松林可以作這個開篇最好的代言。

一出林地，便來到沙灘上。沙灘上有各種沙地娛樂設(shè)施，排球場地，滑梯城堡，籃球場，成排的可以沖洗的淋浴間等等，海灘旅游的設(shè)備應(yīng)有盡有。靠近松林和公路，有客舍可住宿，都在閑置中。夏日這里一定人滿為患。此時來，正好。

我終于站到了拉文納冬日的大海邊。天冷，風急。海水翻滾，沖擊拍打著長長的沙灘，樹木枝杈不時被沖到岸邊。極目眺望，水面遼闊，只見滿眼海水，但聞滿耳濤聲。細看去，有船帆如羽，起伏于浪濤間，時隱時現(xiàn)。空曠的沙灘，竟有一個人跑步，似從天邊浮現(xiàn)，由遠及近，間或停下來伸腿下腰，再由近及遠，變成小點，消失在前方的波光和沙堆中。寒風凜冽的海灘還是擋不住有人來，除了我這不計時令的游人，跑步的該是附近的居民。

雖然但丁的《神曲》結(jié)束在天堂，雖然他沒有提到大海，沒有提到黑松林。我有理由相信，這里是詩篇開頭和結(jié)尾的合適的象征地。迷失在濃密厚實、奇異形狀的黑松林，是他人生半途處境的象征。在眼前這仿佛凝固了歲月、古今一色卻又生生不息的大海波濤中，我能聽到詩人澎湃心靈的回聲。

入夜，我再次來到但丁路，遠遠地就能看見墓室中的那盞燈。這是照亮中世紀的燈，開啟文藝復興的燈，這是點亮文學史的燈。細細的雨絲不停地飄落，陪我徜徉于幽靜的小巷，淅淅瀝瀝，層層疊疊，打濕了溜光的石板路。這雨，這夜，這路，只我一個人流連。今天是中國農(nóng)歷年三十，除夕夜，我在這里告別但丁的拉文納。

明天，新年，我去佛羅倫薩，看望但丁的新生地，看望他的家鄉(xiāng)。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