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卡羅萊納花季

楊蒙

楊? 蒙? 本科畢業于天津師范大學，碩士畢業于山東大學，現為北京語言大學與美國南卡羅萊納大學聯合培養博士研究生，專業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方向為跨學科研究與跨文化詮釋。

因為攻讀博士學位期間導師的課程和研究領域基本圍繞自然文學與生態美學，在來美國之前給我確定的論文選題也是與美國自然文學相關的，所以除閱讀理論著作之外，我還閱讀了一批經典的美國自然文學作品。想起導師還曾給自己所有的學生提出過期望，即做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不僅要進行理論研究和作品研究，還應力所能及地進行些創作實踐，做些文學創作。因此，在課程和檢索論文資料之余，我決定按照自然文學作家的寫作風格，寫一些自然文學作品。

一

在春季，南卡羅萊納大學校園里最多的花當屬山茶、金魚草、南天竹和各色杜鵑。山茶多栽種于墻邊，色彩豐富而鮮艷，主要以白色、粉紅和大紅色為主，花瓣排列緊密，從根部向上層層疊出，環抱著像燈柱一樣的白黃花心兒。與山茶的緊湊和艷麗不同，金魚草花瓣各自獨立，中間略有間隙，使得每一瓣花都有“游走”的空間?；ò陱南碌缴洗梢淮?，有的花瓣像靜止的金魚的尾巴，舒展綿長；有的像游動的尾巴，彎曲翻滾。因此，金魚草便因其形態而得名。校園里的金魚草以白色、深紅和粉紫為主，多栽種于門前花壇和路邊綠地。這也是孩子們認為最生動形象的一種花。南天竹一直陪伴我們走過了冬季和春季，因為它鮮紅色的漿果而非常醒目。還記得女兒做的第一個植物標本就是南天竹，由于標本框密封性好，一個冬季過后的南天竹標本依然很奪目。春季的南天竹漿果更加飽滿繁密，團抱在一起的樣子很像一串葡萄。有趣的是南天竹的漿果冬春常新，而葉子會隨季節變化而改變。如在冬季時，它的葉子成鮮紅或紫色，現在到了春季，葉子又逐漸恢復了新綠?？膳c南天竹的艷麗媲美的就是滿園的杜鵑了，白的、粉的、淡紫的、深紫的、大紅的，這些亮麗的色彩使整個校園充滿了生機與熱情。杜鵑花的種類以大花杜鵑和矮生杜鵑為主，前者枝干較高，花朵有成人的掌心般大，后者身材嬌小，花瓣有10歲小孩兒的掌心般大。其中，剛剛開花的大花杜鵑異常精致，很像嗷嗷待哺的嬰兒的紅色小嘴兒。這種大小高低的層次感使得杜鵑花異常奪目。除了數量較多的山茶、金魚草、南天竹和杜鵑外，我們還發現了藍紫色藍花鼠尾草、白色和紅色石竹、開著白花的海桐、有著酷似櫻花花瓣的厚葉石斑木、有著紫色長條狀花穗的檵木，由紫、黃白三色組成的三色堇，含苞待放的紫荊、像孔雀開屏般的白色粉團……

令人開心的是，我和兩個孩子碩碩（女兒）和果果（兒子）終于搞明白了一種常見植物“龍舌蘭”。因為我們在中國北方常見的“龍舌蘭”多數栽在花盆中，但是這里的“龍舌蘭”比10歲孩子的個頭都高，體型龐大。因此，在此之前我稱這種植物為“巨型蘆薈”，孩子們稱它為“植物中的八爪魚”。孩子們還因為“蜘蛛抱蛋”“雞爪槭”這樣的植物名稱而爆笑，同時也引發了他們對這些植物的深度觀察。從遠處看，“蜘蛛抱蛋”的葉子很像巨型蘭花的葉子，所以很容易理解其另一稱呼“一葉蘭”。而“蜘蛛抱蛋”的叫法是出于它的花苞很像蜘蛛的卵巢，根系很像蜘蛛的腿而得名。“雞爪槭”這一樹木主要因其葉子小巧尖利，很像雞爪而得名。還有石楠樹上開的白花酷似“花菜”，因此，孩子們給石楠樹取名“花菜樹”。隨著了解的深入，孩子們的興致越發高了起來，仿佛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植物學家。每遇見一種新的植物，他們都要“全景式”觀察和體驗。在柯雷爾學院（Currell College）花園的門口，我們發現了一種草藥“土黃連”。剛開始時，我們是被它葉間像青提一樣的果實吸引的。出于好奇和驚喜，女兒忍不住想去摸一下，結果被果實中間細長鋒利的枝干和針尖一樣的葉子刺破了手指。仔細觀察，它的根莖粗糙但很結實，根莖中間還有像竹節一樣的裂痕?！皼]想到這里還有藥材！”趁我說話的工夫，女兒和兒子便悄悄往口袋里塞了一些果子。每次到戶外，他們都會撿一些石子、樹葉、花瓣、果實揣兜里，并且把這些大自然的饋贈當成寶貝帶回家。一開始，我還會因為洗衣服時掉出的干枯的植物堵塞下水道而教訓他們一番。后來回想自己小時候玩兒泥巴和撿石頭回家的場景，我便深刻意識到：“這難道不是孩子的天性？難道不是我們與自然的天然聯系嗎？”緊接著，孩子們就把注意力集中到根莖異樣的植物身上，他們覺得這類食物可能都是藥材。果然他們又發現了一種叫“鐵筷子”的植物。它的根莖較長，看起來比較粗壯。花瓣呈淡紫色，根莖呈鐵色，故而得名“鐵筷子”。不知是否是下雨的緣故，每朵花都耷拉著腦袋。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種花的根莖確實可以入藥。因此，孩子們由此及彼，體驗到了什么是經驗和推理。同時，他們也為自己的猜想和發現感到驚喜和激動。

二

3月13日下午，果果的班主任羅賓（Stancik Robin）老師通過郵件告知我孩子中午流鼻血的情況，稱當時校醫已及時幫助孩子止血，讓我無需擔心。但是她特別提醒我南卡的花粉季持續時間長，對于對花粉過敏的人來說會非常痛苦。她每年到這個季節都會持續服用抗過敏藥，但是作用不大。所以，她讓我們特別留意，孩子今天流鼻血的原因或許和花粉季的到來有關。若不是果果老師特別提醒，我真不會把孩子流鼻血的事兒放在心上，因為我們在中國北方過冬時由于天氣干冷和室內燥熱，孩子經常會出現流鼻血的情況。但是后來隨著天氣逐漸變暖，我越發體會到南卡羅萊納的花粉季正如果果老師所述“到處都是黃色和綠色的花粉……（the yellow and green pollen everywhere……）”

車上的黃色花粉加之清晨的露珠形成一個個小泥點兒，很像國內霧霾嚴重時剛下過一陣雨后車上的樣子。孩子們每次上車時都會用手抹一下后備箱上的泥點兒，然后再在他們座位邊的車窗上印下黃色的手印兒。而我則會馬上打開雨刷，用玻璃水瘋狂地沖刷車玻璃上的小黃點。學校的噴泉里罩上一層厚厚的黃色花粉，看起來很像油畫顏料，但是用手細捻，卻發覺這些花粉很像細膩的面粉，一點兒也不黏膩。倘若讓女兒發現了這一“天然顏料”，想必她一定會想辦法把這些寶貝帶回家作畫。公園里的秋千上和長椅上都布滿了花粉。有一次我們三個分別坐在三個長椅上，結果每個人的褲子都沾滿了不同形狀的黃色花粉，于是我們就像老鷹捉小雞一樣相互拍打著。孩子們覺得拍打還不盡興，于是直接躺在地上翻滾，讓花粉沾滿全身?？粗麄內绱碎_心且沒有任何不適癥狀，我對花粉致敏的擔憂便消散了大半。再后來，我們發現家里的微波爐上、窗臺上，甚至盛著干面粉的碗中都有一層顆粒狀的黃色花粉，于是我徹底卸下防備，任由花粉四散飄落。

其實，南卡羅萊納州的花粉季是一個每年春季都會出現的現象。這主要是因為春天隨著溫度的升高和日照時間的增加，植物開始開花并通過風傳花粉來繁殖。但由于城市化和人為種植大量相同類型的樹木，導致某些地區花粉的濃度特別高。尤其是在城市和郊區，人們種植了大量的松樹和橡樹，這些樹種產生的花粉量特別大，因此在春季形成了明顯的花粉季現象。并且隨著時間的推進，不同種類的植物相繼開花，花粉季可能會持續數周甚至數月，直到所有相關植物完成開花過程。因此，這個季節通常從2月底或3月初開始，一直持續到4月或5月，具體結束時間會根據天氣條件而變化。而人們對空氣中的花粉產生的過敏反應主要包括打噴嚏、鼻塞、流鼻血、眼睛發癢和流淚等。需要加以區別的是，在南卡的花粉季，最常見的花粉來源主要是樹木，而不是花卉植物。在這個時期，一些特定的樹木開始大量開花，釋放花粉，如松樹（Pine），其花粉可以在空氣中形成明顯的黃色薄膜；橡樹（Oak），橡樹釋放的花粉量非常大，對于過敏體質的人來說這是一個主要的致敏原；樺樹（Birch），樺樹尤其在一些森林地區常見。盡管“花”在名稱中暗示著花卉植物，但實際上，對于引起春季過敏反應的花粉來說，樹木比花卉更為關鍵。因為這些樹木的花粉可以在空氣中漂浮數英里遠，影響廣泛區域的空氣質量和公眾健康。

一方面，我們對這里無處不在的花粉逐漸適應，另一方面，隨著天氣變暖和花粉濃度的增加，我的嗓子開始有明顯的異物感，而且經常噴嚏不斷，我開始考慮出門是否需要戴口罩。但是疫情三年的口罩經歷已經讓人身心俱疲，甚至產生抗拒反應，于是我打算慢慢適應，畢竟人類就是在各種自然環境的變化中不斷發展演變的。沒想到令人欣喜的是我的過敏癥狀很快便被這多彩的春光治愈了。

那個周六本是帶孩子們去參加尋找“復活節彩蛋（Easter Egg Hunt）”的日子，孩子們為此專門準備了籃子，并且從一周前就開始期待。但是由于天氣原因，這項活動推遲一周舉行。就在孩子們感到沮喪時，我提議去南卡大學校園撿松果、看小松鼠、找植物標本，同時我也想趁雨后呼吸下新鮮空氣以緩解我的過敏癥狀。由于我們住在校園旁邊，且南卡大學有豐富的植物資源，因此我和孩子們的閑暇時間多數是在校園里度過的。久而久之，這里就成了孩子們的樂園。只要我們周末無處可去，這里就是我們的“度假勝地”。我們從靠近大學圖書館的校門進入，然后沿著校園的右邊，依次經過肯尼迪溫室工作室（Kennedy Green House Studio）花園、托馬斯·庫珀圖書館（Thomas Cooper Library）噴泉綠地、柯雷爾學院前的花園、麥基西克博物館和戴維斯學院（McKissick Museum and Davis College）附近的綠地、南卡花園（South Carolina Garden）世界大戰紀念館（World War Memorial）差不多繞校園一周，最后從與入口并排的世界大戰紀念館正門出來。這一路，繁花似錦，歡聲笑語，使我們和自然真正地融為一體。

三

一路上，開花最多的樹木是大花四照花?；ǖ闹Ω蓪哟畏置?，平展的白色花瓣把樹干修剪成螺旋狀或階梯狀。花瓣中央青綠色的花心使得每朵花都更加立體。同時，這些花心酷似釋迦果的表皮，精致而突出，仿佛為這美好的春光增添了一抹神圣感。其實這種花在美國南方分布廣泛，因其鮮艷的色彩和獨特的生長形態而在美國南方的自然景觀中占據重要地位。因此，人們很自然地將其視為南方的代表。此外，在美國內戰期間，大花四照花還被南方聯盟用作象征和標志。這主要也是因為它在南方地區的普及和受歡迎程度。南方聯盟希望借助這種植物的象征意義，來增強士兵們的凝聚力和士氣，同時表達對南方文化和傳統的堅守。因此，大花四照花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南方人民在戰爭期間的堅韌和毅力。盡管戰爭中困難重重，南方人民依然保持著對生活的熱愛和對自然的敬畏。另外，荷花玉蘭、橡樹、松樹、柳葉櫟隨處可見。孩子們非常喜歡荷花玉蘭的葉子，因為它的葉子又大又光滑，可以用來做裝飾、寫字、盛東西等。女兒在家中做的小商店的廣告語就寫在一片片玉蘭葉上，比如“快樂葉”“中國人民永遠第一”……或許這一片葉就承載了她童年的快樂，也或許這一片葉還承載了她對祖國的思念和期望吧。橡樹和松樹也帶給孩子無盡的歡樂，他們在這里撿松果和橡果，然后把這些果子做成標本，或者做成裝飾畫。臨近出口時，孩子們在柳葉櫟下玩兒得熱火朝天。因為此時的柳葉櫟剛剛長出嫩綠的新葉，枝干間隙抽出很多稻穗一樣的長條兒，孩子們稱它為“毛毛蟲”。這些毛毛蟲隨風一吹便落在人的頭上、長椅上、花瓣上、草叢里。于是孩子們像接雪花一樣追著毛毛蟲跑，嗓子里還發出的咯咯的笑聲。這趟發現之旅快要結束時，我和女兒依然沒有找到A.C.摩爾花園（A.C. Moore Garden），據說這是一個紀念安德魯·摩爾（Andrew Charles Moore，1866-1928）的僻靜地點。安德魯·摩爾不僅是南卡羅萊納學院第一位榮譽畢業生，還擔任過南卡大學的代理校長。其突出貢獻在于他用自己的收藏開創了現在的干植物標本標本館。這個標本館標本總數已超過10萬件，是南卡羅萊納州最大的標本館。直到現在，A.C.摩爾花園仍發揮著本地植物物種保護和教育的作用。因為我的孩子們所在的A.C.摩爾小學（A.C. Moore Elementary School）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所以他們非常想知道這個花園的樣子。不過，這也為下次探尋留下了期待?；蛟S是因為雨后空氣濕潤，也或許是我對花粉已經完全適應，自這一趟校園探尋開始，我再沒有連續打過噴嚏，嗓子也不再發癢。

走到南卡花園也就意味著這趟旅程的結束。這個花園以一個三層噴泉為特色，墻周圍開滿了紫色杜鵑。花園緊鄰就是世界大戰紀念館，和我們住的公寓相對。在這個建筑的南面、東面、北面高墻上分別刻著“他們努力使戰爭停止（THEY STROVE THAT WAR MIGHT CEASE）”“為了自由和世界和平（FOR LIBERTY AND WORLD PEACE）”“他們愿意戰死（THEY WERE WILLING TO DIE）”。戰爭紀念館的意義不僅在于銘記歷史、緬懷先烈、教育后代、吸取教訓，還在于讓人重新思考什么是生命。紀念館正門左前方的花壇中埋著13塊紀念碑，以花崗巖為底，上面附以青銅標記。這是一戰結束一百年后，南卡大學為紀念在那場沖突和墨西哥邊境爭端中犧牲的南卡大學學生和校友而安置的。兒子每次路過都會在這些紀念碑上看一看、摸一摸、坐一坐或者趴一會兒休息休息，但是他根本還不明白生命和戰爭的意義，他只知道旁邊的白色杜鵑開了又謝，謝了再開。

正是這里豐富的植物和優美的環境使得年幼的孩子們歡喜不已?；叵胨麄冊谶@里拿著放大鏡觀察植物、描繪植物，甚至有時候還和植物對話或者對著植物講故事，誰能說孩子們不懂自然呢？女兒精心制作的各種植物標本，橡樹子、松柏、梅花……精致得讓我感到驚訝。她還不止一次地問到是否可以把這些標本帶回中國，或許這就是自然帶給她的不舍和留戀吧。畢竟記憶隨著時間的變化會模糊，但是心里的種子會隨著時間的發展而萌芽。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