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是夏天吧(后來吳英一再強調是冬天),嘉陵江對岸有露天搖滾音樂會,某房產公司搞的商業活動,因為崔健要來,去的人多。那時候還沒修四橋五橋六橋,晚上七點入場,下午五點三橋便已堵滿了。單位發的票,我和吳英早有預料,選擇步行前往。三橋是斜拉橋,斜柱高聳兩側,遠看像大提籃。行人擁擠,車比人走得慢,時常停滯不前。走到橋中間吳英開玩笑說:“看這些人,擠來擠去,就像一籃雞崽崽。”
我正笑著,身邊停滯不前的車子后門打開了,走出一個女人抓住了我的頭發。她喊:“狐貍精,白骨精,破壞別人家庭……”后面是川東北特色罵人的臟話。我被拖倒在地,周圍一片唏噓,吳英來幫忙,扭不開她的手,她邊罵邊扇耳光,我無力還擊。人堵人,堵得一塌糊涂。直到她親人把她拉走,我才得以從滾燙的橋面起來,她的罵聲依然長驅直入。我記得穿著襯衣和裹裙,不記得有外套,外套不見了,襯衣扣子也不見了,以至于模糊了那場音樂會的季節。后來我回憶,之所以感到橋面滾燙,因為我的臉滾燙。
我可以還手的,知道認錯人了,當那女人邊罵邊喊李莎莉的時候,我沒了掙扎的力氣,也不想強調我不是李莎莉。吳英叫了幾次“她不是李莎莉”,那女人說哪怕我化成灰她都認得這張臉。我明白,那女人和李莎莉的恩怨至少是三年前發生的,因為這三年李莎莉很安靜,可以說死氣沉沉。
我的雙胞胎姐姐叫李美麗,我叫李美玲,李美麗十四歲那年給自己改了名字,戶口沒改,戶口本我媽管著,但她頑強地糾正了我們的“錯誤”。“莎莉,莎莉,李莎莉。”她說。直到我們改口為止。有時我們甚至忘了她的真實名字。既然是雙胞胎,血肉相連,哪怕那女人發現打錯了人,也不會就此停手,她打的是那張我們相同的臉。因為這張臉,我不是第一次挨打。
我整理了衣裳和頭發,吳英展開絲巾裹在我襯衫里系好,還挺時尚。吳英說:“你脾氣太好了,是老子非跟她理論到底。”我說:“如果讓她曉得世間有兩張李莎莉的臉,她要當場跳江。”吳英扶著橋欄笑了好一陣。我說:“她有她的悲傷。”吳英說:“那也不能當眾羞辱還打人啊。”我說:“每個人處理悲傷的方式不一樣。”吳英說:“你就‘哲吧。”
吳英喜歡搖滾樂,和我一樣生于1973年。在社里,我們倆負責編輯副刊,吳英可以邊看稿邊聽音樂,隔著擋板,我也能聽到她耳機里傳來的嘶嘶喳喳聲。舞臺在江岸,有禮儀人員指引,可入座,可參觀樓房沙盤,案臺有水果、小吃和紅酒。我們四處轉,吳英喝著紅酒給我講搖滾明星和搖滾歌曲,我也給她講,我講“齊柏林飛艇”,主唱普蘭特、吉他手佩奇、貝斯手瓊斯、鼓手博納姆。博納姆已經死了,死于飲酒過量。他們的即興發揮無人超越。我說:“你曉得最精彩的是什么嗎?”吳英驚奇地看著我。我說:“他們的神秘主義和原始力量。”吳英說:“李美玲,你深藏不露,我們在一起多少年了,你就沒談過搖滾,怕你了。”
我的眼睛沒有停止搜尋,李莎莉一定在場,那年,對搖滾樂的熱愛,她勝過吳英。我的那些搖滾知識都是從她那聽來的,她說我們長得有點像主唱普蘭特年輕的時候。于是,她把清湯掛面似的黑發燙成了棕色大波浪。我說:“他是男的啊。”她說:“你難道不曉得偉大的藝術家都是雌雄同體嗎?”我仔細看過“齊柏林飛艇”的演出視頻,除了眼睛以外,我們的臉型、嘴角、鼻子都像普蘭特。
我給李莎莉打電話,打第二遍才接,問她在不在,她說當然在,在江邊。她有些喘。“滿天滿地都是我的愛情,我的心塞滿了。”她呢喃著,不知是對我說的還是對身邊人說的。靠近水邊沒路燈,我望過去,看見兩個熒光棒挨得很緊,水里映著橋上彩燈的倒影。我說:“你又戀愛了,還是表演吧?”她說:“這次是真的,真的是真的,我們有爆炸式的思念、心跳、狂熱。”
我和吳英在右側偏后的位置,不知李莎莉在哪。演出半小時后,崔健還沒出現,觀眾的熒光棒沒有停止揮舞,主持人和觀眾互動環節,找人上臺唱崔健的歌。很快,出現一位戴鴨舌帽穿帽衫和衛褲的小伙子。他從左側上臺,自我介紹叫王杰,跟歌星王杰同名,二十五歲。他先跳了一段街舞,引來一片掌聲。然后唱崔健那首《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觀眾跟著一起唱,有個女高音特別突出,尤其到那句“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給我點刺激大夫老爺……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野。”后來,還是那女人尖聲高喊:“王杰,我愛你,王杰,我愛你!”主持人即興說:“小王杰看來已經有粉絲了。”王杰說:“不,她是我的女友。”主持人說:“太好了,祝賀兩位才子佳人。”王杰說:“謝謝……李莎莉,我也愛你!”觀眾一片歡呼,有人吹口哨。李莎莉揮舞著熒光棒飛身上臺給觀眾鞠躬,跟王杰手牽手走下舞臺。李莎莉穿著牛仔熱褲,上身包裹著毛茸茸的皮草,披肩波浪長發在聚光燈下像張蓬松的網,罩著身材矮小的王杰。我聽見后座有人說:“這女子倒是漂亮,就是恐怕有三十四五歲了,搞姐弟戀哇。”
吳英用胳膊肘拐我,我回頭對那人說:“你說得沒錯。”
又有人感慨:“天哪,光腿桿喲。”
我錯把冬天當夏天,也跟李莎莉光著的雙腿有關。
隨即,觀眾席上響起另一個粗重的女高音,那是拽我頭發扇我耳光的女人。她喊:“狐貍精,白骨精,李莎莉,我……”
安保人員帶走了她,我看見她大致的模樣,矮胖,頭發稀少,大概有五十歲了。勁爆音樂的空隙中傳出她勁爆的哭聲。那么她的丈夫也應該至少是這個年紀。
吳英伏在我耳邊說:“你姐姐真夠刺激的。”
二
我和李莎莉從小性格迥異,一個動,一個靜,親戚們說我們一個像媽一個像爸,我媽風風火火愛嘮叨,我爸一整天說不上兩句話。我媽年輕時到關埡壩當知青認識的我爸,返城后住郊區筒子樓時有的我們,此后再沒生。我爸是關埡壩的農民,隨我媽進城,在一所學校當保安。我和李莎莉小時候共用竹椅車和竹搖籃,我媽經常講一兩歲的李莎莉怎樣搖晃竹椅,我在嬰兒階段就跟她一起多次冒險了“大擺錘”或“海盜船”。她的動和我的靜形成鮮明對比,大人們無需仔細觀察就能辨別誰是誰。李莎莉淘氣程度勝過大多數男孩,家里每個抽屜都遭到她稚嫩小手的狠毒打劫。上學后,每個早晨,李莎莉都要指著我面前的米粉或手中剝好的煮雞蛋說:“你怕咬痛了它嗎?吃啊,快吃。”她一說我就哭,更耽誤時間,無論誰說我一句我都要哭,我并不發出哭聲,只是默默流淚。李莎莉仰天長嘆:“天哪,你真的是我嗎?”她沒把我當外人,當另一個自己。后來她實在受不了我這樣,要跟我區分開。她狂吃廣柑,想讓自己變成橘色,小臉確實黃了幾年。不過毫無用處,她看著我還是像看著自己。從小學到初中,比我早出生八分鐘的她做的是大姐姐待小妹妹的活。
十四歲那年春節,我們大年初二去關埡壩奶奶家。奶奶家在江邊的土坎上,屋前是江,屋后是竹林和堰塘,旁邊是機場,那幾年停航。我們班徐紹峰的外婆家也在關埡壩。我們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在機場瘋跑,看誰先跑到江邊。徐紹峰身上的汗味兒很重。那年費翔在春晚唱了《冬天里的一把火》,我們成天哼這首歌,徐紹峰學費翔的姿勢學得很像。我問李莎莉徐紹峰長得怎樣,李莎莉想了想說:“我不曉得男娃兒啥樣算好看,好像都一樣。”有天夜里,鄭伯的漁船靠岸,發現岸邊一對學生男女相依偎,說著情話。第二天,大人們都在議論這事,家里的氣氛異常緊張。李莎莉忽然變得安靜了,有時發呆,有時盯著我看,就像看著什么賞心悅目的東西。我媽開始教育我們。我媽說:“不管你們哪個,給我聽到,小娃娃家不許談戀愛,耽誤學習。給人家占了便宜,那還得了。”李莎莉說:“誰占誰便宜?”我媽說:“敢頂嘴,聽到就是。”我媽給我們講了一堆例子,她自己和我們的小姨以及親戚家的女兒們,哪個不聽話,哪個作踐自己,那都是自由的下場。我媽講得聲淚俱下,就像我們已被摧殘。李莎莉說:“都什么年代了,你們太老土了,現在都是自由戀愛。”我媽說:“要挨打才行。”
那天晚上李莎莉挨打了,他們認定跟徐紹峰在一起談戀愛的就是李莎莉。我爸拿根篾條讓李莎莉跪下,李莎莉不跪,身上就挨了一篾條。李莎莉哎喲一聲,還是不跪。這不是李莎莉第一次挨打,小時候淘氣沒少挨巴掌,但這是第一次正式挨打。我媽和奶奶知道我爸那悶葫蘆牛犟眼的脾氣,勸李莎莉服軟,再不去約會了。李莎莉說:“我是自由的。”身上又挨了一篾條。我爸咬著牙邊打邊說:“還去不去?還去不去?”李莎莉也咬著牙說:“我就是自由的。”奶奶說:“學妹妹嘛,好乖喲,看吧,癲的那樣子,就像她娘屋人。”我媽和奶奶爭起來,顧不得李莎莉了。我從頭到尾數完,李莎莉共挨了五十六下。到后來,李莎莉躺在地上不吭聲,只用眼睛瞪著我爸。李莎莉就是從那以后改的名字。我問她為什么,她說:“這樣的爹媽能起出好名字嗎?”
李莎莉挨打以后,正式開啟了戀愛旅程,沒多久我媽就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去了。我爸住在保安室很少回家。盡管老師數次囑咐應對孩子早戀要會方式方法,我們家每天還是傳出我媽歇斯底里的吼聲,但無濟于事,后來索性放棄了。我媽說:“有你后悔那天。”我媽對別人不這樣說,總夸李莎莉能說會道,頭腦靈活,辦事利索,更重要的是心地善良。我媽認為李莎莉考不上高中也考不上中專,那么很快就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了。那年代,十八九歲就有悄悄結婚的。
李莎莉有個厚筆記本,里面夾著各種樹葉和花瓣,每片樹葉和花瓣都有字,上面寫著:愛、愛你、只有你、莎莉和紹峰、永遠在一起、一生相守……此前,李莎莉有天問我:“你喜歡徐紹峰嗎?”我搖搖頭。她低頭默默笑了一下。當她跟徐紹峰結束戀愛,把日記本送給了我,給我之前她把那片寫著“莎莉和紹峰”的棕黃色梧桐葉拿走了。我說:“這是你的日記。”她說:“現在是你的,留作紀念。”
李莎莉的第二個日記本里沒有日記,貼滿了紙條和情書,這是和徐紹峰分手后其他男同學寫給她的,有同班的,有其他班的,還有高年級的。她自然也要寫給他們。我每天聽她在我耳邊叨叨那些男生。有時她分身乏術,讓我替她去見面。她說:“就見一面坐一會兒。”我去了,他個子瘦高,眼睛很小,她忘了告訴我他叫什么名字。我們坐在學校背后的山坡上,他說:“你怎么不說話,你不說話我不習慣。”我說:“我不曉得說啥。”他說:“不可能。”我說:“今天不舒服,下次再約吧。”
回家后李莎莉問我進展,我告訴她坐了三分鐘說了兩句話,她笑起來。她說:“是他追我,你幫我審一下。”我說:“他叫什么名字?”她想了想說:“想不起了。”我說:“那就算了吧,反正忙不過來。”她說:“要得,后面有時間再說吧。”
走在校園里,我經常被某個男生攔住,問我為什么幾天沒回信,或者問我究竟愛誰。我旁邊的同學就笑著說:“她不是李莎莉。”
李莎莉的中考成績比我高了三分,我們讀重點高中沒問題,我媽喜得語無倫次,我爸特意回來慶祝。我媽說:“祖墳冒青煙了,蒙都蒙上重點高中了。”李莎莉只管啃我爸買的鹵鴨子,不怎么說話。只有我知道,初三開始李莎莉辦了“擂臺”,誰成績最好,她就正式跟誰交往,如果沒考過她也不行,結果沒誰超越她。她就此總結,他們沒人真正愛她,她傷心了好一陣。
高中兩年李莎莉沒談戀愛,確切說是沒跟男生交往,收到情書看也不看。我們還在一個班,她不知從哪借來一些瓊瑤的書,上課偷看,晚上看到深夜。如果哪天夜里她悄悄啜泣,第二天一早就會喃喃自語:“我們會有轟轟烈烈的愛情嗎?”這并沒怎么耽誤她的學習,成績有時比不上我,有時一認真就超過我。
高三那年,我們班崔軍追李莎莉,追得瘋狂。他在她后座,為她打飯、接水,經常送些奇奇怪怪的小禮物,比如蘆葦花環、狗尾巴草戒指,都是從學校后山采來編的。那時老師并不怎么管,想學的自然不需要管,大家讀書晚,到高三有人都快二十歲了,有些同學是混高中畢業證的,崔軍就是年齡大混畢業證的。我和李莎莉同排,相隔兩趟課桌,有次我偏頭看見崔軍正拽李莎莉耳旁的頭發絲,李莎莉臉頰緋紅,耳朵也紅了。從初中開始,李莎莉約會、寫情書、打情罵俏,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臉紅。崔軍能清楚辨別我們誰是李莎莉,我們穿著同樣校服,梳著齊肩直發,齊劉海。李莎莉那天故意沒來上課,我坐在她的位置,這是她讓我這樣做的。崔軍說:“李美玲,你走錯了。”我說:“沒錯啊,我是李美麗,李莎莉。”過了一會兒崔軍說:“不對,你就是李美玲。”我不知道崔軍如何從我們連父母都分不清的背影辨別出來的。李莎莉聽到這消息,癡笑了好幾天。
我們高三住宿舍,每周末回家一趟,有時不回家。我以為她會跟他天天約會,結果,她只跟他單獨見過一面就戛然而止了。并不是分手,她不見他了,請了一周病假,就待在宿舍,讓我打飯給她,給她帶回模擬試卷。我擔心她的成績,她說反正一周后就高考了,近幾周都是自習和模擬考試。她住我上鋪,每天讓我講崔軍的情況,然后雙眼望著天花板,止不住癡笑。崔軍每天給她擦課桌,幫她堅守“三八線”,她的男同桌只要越線,崔軍就用腳踢他。下課時,崔軍百無聊賴的樣子引得同學們拿我捉弄他,讓我忽然從外面進教室,他們驚呼“李莎莉來了”,每次都被崔軍識破。大家追問他究竟怎樣辨別的,崔軍揮手攆他們:“滾,小屁孩,你們懂個毛線。”
高考前放兩天假,崔軍很焦躁,就像永遠見不到李莎莉了。我告訴李莎莉,再不出現,崔軍就瘋了。李莎莉收拾好行李說:“回家吧。”眼中竟有永世不見的悲愴。
我和李莎莉在一個考場,不在一個教室,我在一樓,她在三樓。考試那天,我吃煮雞蛋吃得急,為止嗝耽誤了時間,我們進考場時外面已沒什么人了。之前沒來熟悉考場,因為考場就是我們的學校。我們都穿著紅色短袖,褲子不一樣。她上樓時跟我豎起拳頭,示意我加油,我也向她豎起拳頭。我的位置靠窗,落座后沒多久考試鈴聲響起,鈴聲中,我眼前閃過一道紅光,偏頭一看,竟是李莎莉,她穿過綠化帶,向學校大門口跑去。我不知李莎莉發生了什么事,也不能去追。那場考試,我心惶然,沒發揮好。
事情很簡單,李莎莉進門就瞟見崔軍在那教室,那時崔軍正扭頭看旁邊有沒有熟悉的考生,李莎莉飛速轉身下樓了。一件簡單的事情,復雜到難以理解,但終會回歸簡單。李莎莉那一轉身,命運也跟著轉身了。她沒參加高考,我媽氣病了,沒敢告訴我爸,直到后來我爸去世我們也沒告訴他真相,他以為她沒考上。我只考上大專,漢語言文學專業。我媽讓她復讀,她不干。她也沒去參加畢業聯歡,讓我把一塊繡著不像狗尾巴草的狗尾巴草手帕帶給崔軍,是她放假和考試那幾天繡的,讓我告訴崔軍如果有緣自然會相遇。崔軍扭住我追問,我什么也沒說,給了他一耳光。我也沖李莎莉發了火。安靜聽話的我發起火來爆發力十足,我痛斥她幼稚,她驚訝地看著我。她說:“轟轟烈烈的愛情就是這樣啊!”我說:“那你們是結束了還是在結束中進行?”她忽然一臉憂傷,痛徹心扉的樣子:“也許我們會相遇,也許擦肩而過,這就是愛情的美。”我說:“你是談戀愛還是表演談戀愛?”她想了想說:“因為很多愛情不美啊!”她給我舉了我媽給我們舉的例子。我們那不懂事的非要嫁到遠方貧困地區的小姨,當初不是愛,怎么會冒險,現在來信就訴苦,是給柴米油鹽磨平了。比如我們的媽嫁給我們的爸是時代造就,沒有愛情。她說:“我要把愛情進行到底,把美進行到底。”
崔軍沒有給李莎莉偶遇或擦肩的機會,畢業后去了廣州,李莎莉聽到這消息,痛苦了很久。現在想來,她在表演分離,痛苦卻是真的。她害了相思病,每天無精打采,身形憔悴,就像得了場大病。她仍然幻想偶遇,崔軍某天忽然出現,真不知她當初的舉動是扼殺了愛情還是將愛情進行了保鮮。
三
我在本市讀大專,畢業那年,李莎莉已當了兩年出租車司機,之前在毛巾廠干了一年。這兩年,奶奶和我爸相繼去世,都是肺癌。
我進報社上班,李莎莉買了輛奧拓車跑野的。那時我們已搬到市區向陽大院,單位給我媽新分的房子,一棟老樓,鐵門前有棵梧桐樹,沿著高墻往里走到盡頭有個防空洞,馬姐和她丈夫在里面發豆芽。盡管我和李莎莉早已不穿同樣的服飾,大院里的居民還是分不清我倆。本來可以區分,李莎莉開車要戴手套,冬天戴短棉線手套,夏天戴長袖手套防曬,而且她喜歡穿短褲和超短裙以及緊身健美褲,我穿正裝較多。她的發型經常變,我是齊肩黑直發。她沒生意時經常泡吧,喝得醉醺醺回來。我不喝酒。但她們不愿區分,不管見到哪個都當成李莎莉。馬姐說雙胞胎骨子里都一樣。
有次我下班回家,馬姐和劉姨在防空洞門口說話,指點著,唾棄著,見我進院立即停止交談。從神情可以看出,她們在說哪個不要臉的女人。她們這樣已經很久了,戳的就是李莎莉。李莎莉不像以前那樣有什么話都對我叨叨,是我不聽了,她一開口我就打手勢制止,她只好給我媽說或者自言自語。她確實像馬姐和劉姨說的那樣到處勾引男人,據她叨叨,哪個男人能抵抗身體誘惑,才真愛她。她買車是為接觸有身份地位的人,那時一些商人或領導沒有專用司機,出差要包車,不出省,去成都、重慶、綿陽等地。每次跑長途,她要帶些酒店的一次性用品回來,門口鞋架上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拖鞋,有些像紙片一樣。不光是馬姐和劉姨懷疑,我和我媽也懷疑。她青春活力的身體、姣好的面容,那些男人當然不會放過她。我媽嘴里罵,心里倒希望她就此找個有錢男人嫁了,有家有孩子好收心,過相夫教子的生活。
那年夏天,李莎莉帶男朋友回來了,是個殺豬匠,農村人,養豬殺豬賣肉,姓彭,都叫他彭一刀,因為每頭活豬他只用一刀解決,絕不補二刀。我媽只讓李莎莉去過一次菜市場。
李莎莉說,彭一刀對她非常好,交往兩月從沒碰過她一絲一毫,眼里沒有一點邪念,死心塌地對她好。而那些男人,一見面眼睛就變成手。有些故意克制的,沒幾天就忍不住,嘴臉暴露。我媽一開始不同意,反應大,當場拉臉呵斥彭一刀,門不當戶不對,做事要掂量掂量。彭一刀性子慢,脾氣好,放下手里的豬肉對我媽說:“媽,別生氣,我先走。”我以為我媽會大喊“誰是你媽”,結果沒有,只說:“拿走你的肉。”我媽是輕輕說的,因為她生平第一次聽見男性叫她媽。
后來我媽同意,一是認為李莎莉早已不是“黃花閨女”,名聲不好;二是彭一刀家有四兄弟,他可以當上門女婿。
李莎莉和彭一刀結婚那天夜里,我和我媽去親戚家住。據馬姐和劉姨添油加醋夸大其詞,李莎莉發出殺豬般的嚎叫,一陣一陣叫了一夜,整個向陽大院都能聽見。沒人相信這是李莎莉的初夜。第二天,李莎莉去醫院帶回診斷書:處女膜破裂,會陰撕裂。外加一包抗感染的消炎藥。彭一刀見人就臉紅,好像自己“刀”法不好。李莎莉的名聲就這樣回來了。我有些驚恐。我悄悄問李莎莉,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真那么痛苦嗎。我問得婉轉。李莎莉說:“痛,痛死了。”又說:“能承受。”我說:“那你嚎啥。”李莎莉說:“我是女人了啊,我是女人了啊。”說著流了眼淚。我問她哭什么,她說:“只有一次第一次,和心愛的人在一起。”
婚后,彭一刀只賣肉,養豬殺豬的事交給了他弟弟。因為李莎莉害怕他那只拿刀的手,也不愿他總跑鄉下去。彭一刀每天早上起來做早飯,順便用保溫桶裝上午飯,晚上回來也做飯。如果李莎莉要跑長途,彭一刀就跟著押車。兩人如果一起出門或者回來,彭一刀身上總掛著大包小包,李莎莉空著的手只需挽住彭一刀的胳膊,說是挽,實際是拽,回來有段上坡路,彭一刀躬身屈膝在前面拉,兩人上演陸地版“纖夫的愛”。他們你愛我我愛你,李莎莉不時給彭一刀講愛情經,一起讀書上關于愛情的句子。有天晚上我聽見他們在房間里一起大聲念:“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一天吳英興奮地告訴我,要采訪李莎莉。吳英那時負責情感版“有話直說”欄目,采寫當地人的情感故事,每天接聽熱線,遇到的大都是傾訴負面情緒的,吳英有些憂郁了,總編還責怪她沒做正面故事。李莎莉打來熱線講述的恰好是正面故事,吳英有理由興奮。
那期報紙出來,李莎莉買了一大摞,站在梧桐樹下分給向陽大院的人。李莎莉說:“16版是我和彭彭的故事。”
文章題目叫《下輩子我還嫁給你》,這是李莎莉建議并要求的。內容寫了李莎莉和彭一刀如何相遇相愛相知相伴,突破種種困難終于結為夫妻,有段采訪對話文字是這樣的。
記者:你覺得什么語言最能詮釋你們的愛情?
莎莉: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不離不棄,生死不渝,來世又見。
記者:生活瑣碎,也許你們今后會經歷考驗,你準備好了嗎?
莎莉:呵呵,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愛情,沒什么問題解決不了。
向陽大院的人免不了議論,馬姐說:“這兩個人的腦子不大清醒啊。”劉姨抖著報紙說:“印到紙上就叫愛情哦,有句老話叫大難臨頭各自飛,沒逼到那程度只能叫有福同享。”
對他們的議論,李莎莉表面笑笑,背地里說他們老土,什么都不懂。沒想到,李莎莉要去驗證生死不渝。
那天,彭一刀陪李莎莉去跑長途,返程途中出了車禍,拐彎的時候車撞山上了。李莎莉斷了兩根肋骨,彭一刀傷得重,除了斷肋骨,右腳踝粉碎性骨折,還被樹枝刺破肚子,腸子都出來了。彭一刀沒從危重病房出來時,李莎莉躺在病床上哭。李莎莉說:“都怪我睡著了,我真該死,彭彭死了的話,我也不活了,這輩子必定生死相隨。”我和我媽整日提心吊膽,擔心彭一刀死了,李莎莉真會隨他而去,因為她的眼淚沒有停止的時候。好在彭一刀出來了,轉到李莎莉的病房。醫生說別的沒什么,只是腿極大可能落下殘疾,也就是說彭一刀以后是瘸子了。
病床上李莎莉含情脈脈地看著彭一刀:“彭彭,不管怎樣,我會一直照顧你的,我們必定有難同當。”
出院后不久,彭一刀提出離婚,要回老家養豬。彭一刀情真意切,講得聲淚俱下。他說:“莎莉,你那么漂亮,那么青春,我現在是瘸子了,不能拖累你。這輩子有你陪我這段時光,我這個殺豬匠已經很滿足了,祝你早日找到屬于自己的另一份愛情。”彭一刀以前不會說這種文雅浪漫的話,他的遣詞用句向來簡短且表達不清,有時還有些粗俗,李莎莉對他影響至深。
李莎莉聲嘶力竭地喊:“不,不,彭彭,我不能離開你!”
彭一刀說:“莎莉,聽話,我們分開是因為我愛你。”
李莎莉又聲嘶力竭地喊:“我也愛你,你不要離開我!”
我和我媽聽不下去了。
后來,彭一刀一拐一瘸走在前面,李莎莉哭著走在后面,他們去辦理離婚手續。彭一刀離開那天,向陽大院里上演了一場生死離別,梧桐樹下,李莎莉跌跌撞撞哭著拽住彭一刀的后衣襟不放手,而彭一刀鐵骨錚錚,不想離去卻不得不離去,他用力掙脫李莎莉,顛簸起伏的身姿鏗鏘有力,在李莎莉歇斯底里的哭喊中,走到不遠處忽然停下,那沉默的背影儼然詮釋著什么是俠骨柔情。
向陽大院很多人都哭了。我媽說:“唉,算是一個美好結局。”我媽說話也有些像李莎莉了。
大概過了一個月,沒有李莎莉在耳邊叨叨愛情經,彭一刀腦子清醒些了,又出現在菜市場肉攤上。我媽去買肉碰見嚇了一跳。彭一刀仍然喊了聲媽,語氣有些委屈。據彭一刀講,李莎莉那天并沒睡著,他們前一秒還在說話,正在聊有難同當生死不渝,她好像故意撞到山上去的。我媽大喊:“你胡說啥哦,活得有滋有味愛得死去活來,能故意撞山?”彭一刀想了想說:“可能我想多了。”我媽說:“當然是你想多了,還想得離譜。”
李莎莉不在家,我媽給我講了這事,一整晚沒睡好,我聽見她好幾次起床上廁所。第二天早上,我媽對我說:“那個老實人彭三娃,腦子清醒了,腿算壞了,壞一輩子。”又說:“你姐姐很可能腦子真有毛病。”
四
之前的車報廢了,李莎莉買了輛二手奧拓,繼續跑野的。有時,也給有車的老板當幾天司機。
那天晚上,李莎莉深夜跑完長途,帶回一雙粉紅棉拖,鞋面有刺繡:宏展大酒店。這雙鞋沒塞進門口的鞋架,放在沙發上。她去洗澡,我順便塞進鞋架,她洗完出來大叫一聲:“我的鞋呢?”看見在鞋架里,一把抽出來。“怎么能跟它們放一起。”她把棉拖放進她的衣柜里。這雙鞋雖然也是一次性拖鞋,但很精致,甚至比我媽的棉拖還好。我說:“正好給媽穿吧。”她說:“給媽買新的。”我等著她講彭一刀,只要她在,彭一刀就在,他們熱戀,哪怕離婚,愛情還在繼續生長。只是她甚至都沒去菜市場看看他。她不講一下彭一刀怎么睡得著,也不會讓我好好睡。彭一刀走后,我從我媽房間搬到她房間。那天她躺下就進入靜默,并沒睡著。就是從這晚開始,掛在她嘴邊的“彭彭”在她嘴里死去了。
李莎莉好幾天沒怎么說話,我們不清楚怎么了,我媽懷疑她用情過深,想重新撮合他們復婚,畢竟彭一刀的瘸跟李莎莉有關,且極可能有直接關系。就在我媽喋喋不休時,李莎莉的BB機響了,這幾天她大部分時間都把它和小靈通握在手里。她急切地湊近看,又失落地放下。在我媽追問下,她才淡然而平靜地講了講。
那人叫華哥,車是桑塔納,人很客氣,給李莎莉開車門,且坐副駕,有些人要坐后排,用以區分司機就是司機。目的地黃營縣,七十公里,途中吃了午餐,晚上入住酒店。華哥一共跟她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開車門時說的:“請。”第二句是午餐時說的:“多吃點。”第三句是返程到家時說的:“謝謝,好好休息吧。”在餐廳和加油站,華哥給李莎莉的保溫杯加過兩次水。李莎莉當司機以來,第一次住高檔酒店,第一次被人如此尊重。臨走前李莎莉說:“華哥,再聯系哦。”李莎莉以為華哥很快又會聯系,因為華哥在車上用大哥大通話,說過兩天要跑成都。但一直沒聯系。
李莎莉說:“他那么沉穩有禮、高大、紳士、有風度,有……算了,不說了。”
我說:“愛上了?”
我媽說:“你怕是看上人家有錢哦,那種人找不得,家里彩旗不倒外面紅旗飄飄,你千萬不能破壞人家家庭哈。”
李莎莉沒理我們。
李莎莉不知道華哥通過誰聯系的她,跑野的這活不能打廣告,都是朋友和乘客介紹。是BB機先收到消息,她用小靈通聯系的,聯系人不是華哥。她打那聯系人電話,打不通,只傳來嘟嘟的盲音。她拿出號碼本,跟所有乘客和朋友聯系,問他們有沒有介紹叫華哥給她。她只要回到家就開始做這事。
早上我上班遇到她出車,她會順便送我到單位。有幾次她開著開著不是忽然剎車就是忽然轉向,有時剎到路邊后,下車往巷子里跑,然后再跑回來。她奔跑的樣子,去時就像路面燙腳,跑得極快,回來時像被凍壞了,哆哆嗦嗦的。她這樣做只因為在人群中看見了像華哥的人。只要有乘客上車,她就問認不認識華哥,問得輕描淡寫,默默盼望在輕描淡寫中得到她需要的濃重一筆。有人打趣說問的是不是劉德華,她也不笑。自從開始尋找華哥,她就變了個人似的。有天有位乘客說華哥誰不認識啊,房地產老板,東宏房產。她輕輕說:“哦。”我以為她馬上就要去找人,結果一周后的周末,她精心打扮一番,出門后又回來了,讓我陪她去一下東宏房產公司。我不去,她求我。她說:“華哥應該喜歡你,必要的話你可以當一下我。”我說:“我們不是長得一樣嗎?”她搖搖頭說:“氣質不一樣。”我被她纏著拖著去了,果真有叫華哥的人。我們坐在售樓部的茶吧等,聽見背后有人說華哥好,她頓了頓,迅速起身跑出門。這位華哥身高最多一米六,大嗓門,過來就喊:“找我啊?”
我們回到車上,她松口氣。我說:“你到底想不想找到華哥?”她說:“你不懂,不懂心跳有多么美。”
新千年來臨,我媽急了,我們這對雙胞胎還單身。李莎莉一直沒有停止尋找華哥,有人給她介紹男友,還介紹工作,讓她去敬老院,崗位隨便挑,穩定,工資高,她一概不去。那時整頓野的運營,抓住就罰款。但她認為,每天在路上跑來跑去,見到華哥的幾率很大。我媽說她走火入魔,為一個不知死哪去的人拼命,那么好的工作不要,如果不是熟人幫忙,哪有她的份。我媽累到心力交瘁,就說:“從小就管不了的瘋女子。”
我受李莎莉影響,默默等待讓我心跳的人,但沒遇到。我知道該結婚了,我媽退休后等著給我們帶孩子,看來只有我先來完成任務。我從追求者中選了單位銷售部的邱吉成,比我小三歲。邱吉成的父母非常滿意,對“女大三抱金磚”保持高度認同。然后,我懷孕,生了兒子小宇,又完成一個任務。我和邱吉成的家離向陽大院有點遠,邱吉成比我忙,銷售部應酬多,我媽主動要求帶小宇。邱吉成有個哥哥,父母正帶哥哥家的孩子,巴不得有人幫忙帶第二個孫子。我更想住娘家,并不是因為小宇在。其實,我的情感在李莎莉那,在李莎莉的愛情那。
李莎莉跟我學上網、打字,她只要回家就坐在電腦前,QQ提示音不住地叫著。她用臺式電腦,我用筆記本電腦,我們在同一個房間也用QQ聊天,為鍛煉她打字。有幾天,她跟一個叫黑旋風的網友聊得火熱,打字速度越來越快,完全可以盲打。他們經常聊通宵,有說不完的話,有次我醒來看見李莎莉戴著耳機趴桌上睡著了,電腦桌面的QQ好友對話框變紅閃爍,她聽見消息聲馬上爬起來回復。不久,她告訴我他們已經聊透了,意思是無話不談,包括性,就像已經一起生活多年。黑旋風是重慶人,比我們大兩歲,離異,無子女,精通電腦,沒正式工作,在電腦城干修理工。他們有個相同的理想,一定要找到真愛才結婚,要彼此相愛。他們一直沒視頻,李莎莉不開視頻也不讓對方發視頻對話或者照片。李莎莉就用文字表達。我時常不經意一瞥,就看見對話框里有“我愛你我想你”等字樣。黑旋風也是我的QQ好友,李莎莉聊到我們是雙胞胎時他加的我。我感覺除了黑旋風,李莎莉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包括小宇爆炸似的哭叫。我想李莎莉完全可以跟黑旋風結婚。于是,我跟黑旋風視頻,黑旋風看見我,眼睛一下亮了,而我眼前發黑,他真黑,黑得有些看不見眼睛,像黑旋風李逵那么黑,卻沒李逵那樣英武,單個五官還可以,組合在一起就不怎么協調,整張臉看起來很扁,倒是挺和善。我相信李莎莉不會喜歡黑旋風,一定會“見光死”。李莎莉卻要和黑旋風見面了,我勸她不要見,她說:“死神都不能阻擋我的腳步。”自彭一刀以后,她已經很久沒這樣精神了,我沒告訴她我見過視頻里的黑旋風。
我等李莎莉敗興歸來,我相信雙胞胎總有些感知相同,她一步步走向他,我好像看見她一步步走向一堵堅實的黑墻,我等她撞墻回頭。
深夜,她終于回來了。我們躺在床上,她雙眼發亮看著天花板。她咂咂嘴說:“完美,多么完美。”
我說:“那你干嘛回來。”
她說:“他把我攆走了。”
我說:“為什么?”
她哽咽著說:“不曉得。”說著就捂上被子抽泣。
黑旋風就此從李莎莉的世界里消失了,他同時拉黑了我。我在李莎莉面前罵了很多黑旋風難聽的話,黑熊怪,丑八怪,大騙子。我不能理解黑旋風的行為,單純騙色的話,既然李莎莉愿意,他完全可以繼續下去。
五
黑旋風的離去對李莎莉的打擊很大,她開始酗酒,又哭又笑,瘋瘋癲癲的,有時還全裸著在家里走來走去。有次她酒后問我:“你快樂嗎?哈哈,你不快樂。”那是一段我至今回憶起來都恍惚的日子,虛虛實實,辨不清真假。我說了,雙胞胎一定有心靈感應,李莎莉就是這狀態。所以,我不能斷定以下講的是真是假,但我媽去世是真的。
怕受影響,邱吉成讓我帶小宇回家住,我媽舍不得,也只好同意。后來邱吉成又說我媽死活不讓小宇走,是他硬堅持帶走的。
我想找李莎莉好好談談,打電話要么不接,要么掛掉,回家也難碰到。我媽說:“死女子放敞了,徹底壞掉了,你離她遠點。”聽我媽說,李莎莉經常不知在哪過夜,向陽大院有人看見她去酒店,明明有家,去酒店還能干什么。我媽不說我也知道。我們有張相同的臉,生了小宇后我的身材很快恢復了,我們還是容易被認錯。因為這張臉,單位同事不止一次有人看見李莎莉醉醺醺地跟男人從夜店或餐廳出來,勾肩搭背的,有的男人年齡不小了。人們在背后悄悄議論,我聽見了。吳英一再強調那不是李美玲,他們也點頭稱是,并闡明雙胞胎是兩個單個的個體,但是看我的眼光還是有些異樣。
那晚我媽說她有些不舒服,因為白天跟李莎莉吵了一架。我問哪不舒服,我媽說不出哪不舒服,反正不舒服,感覺不太好。我媽有高血壓,李莎莉不在家,我加完班快十一點了,匆匆趕回去。走到梧桐樹下,就被馬姐揪住了。其實路燈再暗馬姐也知道我不是李莎莉,但抓不到李莎莉。馬姐將錯就錯撓我的臉,罵很多難聽的話,罵李莎莉,往女人隱秘處罵。我不相信,李莎莉會跟馬姐的丈夫——成天在防空洞里發豆芽的不怎么說話的五十多歲的男人發生什么關系。馬姐性子急,罵李莎莉的過程中,把事情罵出來了。其實我現在也不能真正清楚,是馬姐罵的還是向陽大院的人亂講的。
那天凌晨四點下著大雨,李莎莉醉酒回來找不到家門,不小心鉆進防空洞。那時馬姐和馬姐的丈夫正在防空洞深處淘洗豆芽,外面打雷,聽不見什么動靜。馬姐的丈夫出來拿筐,筐在床尾,床在防空洞的中部,又被一些大竹筐擋著,光線暗,馬姐看不見也聽不見這邊的事。馬姐的丈夫聞到酒味兒,正奇怪,被李莎莉一把拽到床上。李莎莉說:“來,試一下吧。”馬姐說:“男人哪個不愛腥,送到嘴邊還能不偷,哪禁得起勾引,天吶,我沒法活了。”
馬姐是被嚎叫聲引來的,她的丈夫來不及提褲子。她丈夫告訴她真的啥也沒干,干不成,她喊:“龜兒子,褲子都脫了,干沒干成都是干了。”
很多人來勸馬姐,告訴她我不是李莎莉。我媽不知喊了多少遍。馬姐經常搬豆芽筐,手勁兒大,直到我媽躺在地上,她才松開我的頭發。
救護車來以后,醫生就地人工呼吸搶救,我媽沒再醒來。醫生診斷高血壓加情緒激動引起腦淤血后猝死。
第二天下午打通的電話,李莎莉似乎還沒醒酒,進殯儀館門口差點沒絆倒,就順勢跪下了。她說:“媽真的走了?我不信。”天很熱,她哆哆嗦嗦的,親戚們沒人搭理她,在一旁發恨:“好好的人死她手里了。”她哭喊著說:“為啥子,為啥子啊。”
我也一直問這個問題,為什么,我看得見直接原因,但李莎莉對媽的照顧比我多得多,她大咧咧的樣子,心卻細,媽有高血壓也是她發現的,帶去看醫生開藥。甚至她比我對媽的愛多一些。火化時,跟遺體告別,我撲過去哭,她一動不動,默默站一旁瞪著。向陽大院有人說:“看嘛,她媽還不如彭一刀,彭一刀只是離了她,她哭得哦,女子家長大就是別人的人。”
我害怕李莎莉一聲不響,沒了媽我只剩下姐姐。當年我爸用篾條抽李莎莉,哭過一陣以后就這樣一聲不響瞪著,我明白她不是恨爸,只是會做出不尋常舉動,至今她的所有舉動都不尋常。
辦完喪事,我在娘家住了些天。我們兩個不怎么說話,各自住一個房間,她看書,我也看書,我們從不談論媽去世的事。有天,我一早起來拿著盆往防空洞走,劉姨說:“二女子你在做啥。”我說我媽讓我去買豆芽。劉姨一激靈,直捋胸口:“你莫嚇我。”我忽然想起我媽已經沒了。我說:“哦,說錯了,不是我媽,我想吃豆芽。”劉姨又一激靈:“二女子,你媽走的第二天那兩口子就悄悄跑了。”我說:“跑了?為啥要跑?”劉姨說:“當真啥都不記得了?你馬姐差點把你頭皮扯脫,天吶,你究竟是大女子還是二女子哦。”我似乎又想起什么,就像去了虛幻世界。我說:“哪有的事,不可能。”后來劉姨說我夢游了,幸好她起得早遇見我,把我送回屋躺下才離開。
有三年時間,李莎莉安靜地生活著。我看著她安靜的樣子,就像照鏡子,另一個我在我面前活著,活得死氣沉沉。向陽大院的人說這女子終于懂事了,又給她說媒,她禮貌婉轉地回絕,倒讓說不成媒的媒人覺得惋惜。
我媽去世三周年那天,我們去掃墓,李莎莉哭得不成樣,幾乎癱倒在地,她不停說著對不起。回到家,她又說對不起,對我說的。我說:“你為啥要作踐自己?”她睜大無辜的眼睛說:“沒有啊。”我說:“我們單位的人看見你不止跟一個男人睡覺,還跟發豆芽的……”她的眼睛越瞪越大:“哦唷,不可能,向陽大院的人就喜歡亂說,他們亂說你也相信?我以為你懂我。”從她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出,她確實認為自己是無辜的,這些都是莫須有的事,她不計較罷了。我說:“媽怎么死的?”她說:“高血壓引起腦淤血啊。”我說:“那你為啥向媽說對不起?”她說:“我本來要帶媽去檢查的,但是小夢打電話說那有個華哥,我就去了,結果不是我要找的華哥,然后大家喝酒,我喝醉了。”
我們沉默許久。
我看見我的書在沙發上,就拿起來,是《霍亂時期的愛情》。李莎莉說看見名字有愛情,正準備看,問書里寫的什么,我說有個女孩費爾米納和姑姑在扁桃樹下讀書,不經意抬頭,想知道誰從窗口經過,看見了阿里薩,她這偶然一瞥,引發了一場愛情大災難,持續了半個世紀。
李莎莉說:“災難?”
我說:“他們通信兩年,經歷了爆炸式的思念、心跳、狂熱,就在談婚論嫁時,費爾米納在街上買東西,還想著給阿里薩買,就聽見背后響起一個聲音,只有她一個人才能在嘈雜的人聲中分辨得清的聲音,她回頭看見阿里薩,一剎那間,發現上了個天大的當,怎么可能讓一個如此冷酷無情的魔鬼長期占據自己的芳心,阿里薩想讓她跟他一起走,但她一揮手,把他從自己生活里抹去了。”
李莎莉說:“一次抬頭和一次回頭就變化了,原來都一樣啊……那他們后來呢,到底愛不愛呢?”
我說:“因為當時太年輕,他們還是相愛的,但直到八十歲也沒能成婚,那時候已經太老了,時間把該進行愛情的美好時光帶走了,一去不復返。”
李莎莉靜默一陣說:“哦,所以叫災難。”
又說:“其實我見到黑旋風時也發現上了個天大的當,不過每個愛情有自己的后來,我們終止就終止了。”
我說:“我已經曉得了。”
單位在重慶進了一批電腦,用了一段時間后有兩臺出現問題,銷售商從重慶派人過來檢查維修,那人就是黑旋風。我坐在辦公室角落,擋板擋著他沒看見我,等他處理完故障要回酒店休息,走出門我追上他。他看見我愣了一下說:“哦 ,你是李美玲。”我沒好氣地說:“當然了,不是被你騙色的人。”他苦笑一下,還有些惱怒:“不是那樣的。”我說:“為啥消失了?你們都彼此透明了。”他支支吾吾說:“哎,咋個給你講嘛。”我說:“你今天必須說清楚。”他想了想說:“好吧好吧,她是……是……她沒動情,她不愛我,你不曉得,她在表演愛我,我不是那種好色之人,否則我可以不離開她,像你說的那樣盡情騙色,不要小看我,我在找同樣愛我的人。”
黑旋風走后,我暗自傷心了很久。她給我講的一切都是她的美好想象。
李莎莉說:“曉得也好。”
我說:“你愛過彭彭嗎?”
李莎莉像聽見一個陌生名字:“哪個?”我說:“彭一刀,彭彭。”李莎莉才回過神來:“我們之間很可能一丁點愛情都沒有。”我準備問她對崔軍的感情,她卻沉浸在費爾米納和阿里薩的愛情中了。“他們多美啊,只有發生災難才美嗎?”她的眼神幾年沒這樣明亮過了,身上的不安分因子復活了,對她來說,不安分就是希望。
六
我是在北山公園見到李莎莉和王杰的。其實,沒有王杰,也會有張杰李杰趙杰,總之李莎莉一定會再次戀愛。搖滾音樂會以后包括以前,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李莎莉,打電話過去,她總是在忙,忙著談戀愛,同時跟幾個人在搞藝術,需要排練,還要出車賺錢,每天很充實。開二手奧拓的李莎莉搞藝術,這事沒在我大腦中過多停留,很快就忘了。我在電話中對王杰只有初步了解,父母離異,母親改嫁,他跟父親一起生活,叛逆。
北山公園比較偏僻,還在打造階段,晚上沒路燈,一些工程不知什么原因停滯下來,只有喜歡登山和晨練的人會去,擔心安全,去的人很少。吳英聽說那里晚上有人偷偷搞行為藝術,有點刺激那種,約我陪她去看,我問怎樣刺激,吳英說刺激就是刺激。我們到達山頂,看見樹林里有燈光,走過去就看見一些赤身裸體的人。
一共有六人,頭上套著黑絲襪,臉和全身涂滿五彩斑斕的圖案,除了可以辨別四肢,看不清臉和隱秘部分,甚至很少有外露的皮膚,倒是可以根據體型分辨性別,六人中只有一位女性,周身畫滿玫瑰。他們每人頭頂有盞馬燈,燈掛在樹上,六盞馬燈圍城一個圓圈,像小小的舞臺,像透明的氫氣球。周圍有不少人圍觀,大概都是一傳十十傳百上來的。六人站在舞臺,像站在另一個空間。男人各有各的姿勢,保持不動,只有女人用舞蹈方式活動,在每個男人那跳一段激烈的舞蹈,最終停留在一個男人那,就像小船經歷驚濤駭浪終于駛入港灣。她和他身體挨著身體,戀人那樣依偎著。站上一會兒,她又回到她那盞燈下,保持原初的蹲姿一動不動。只有飛蟲在燈上旋轉。
參觀的沒人大聲說話,有竊竊私語。吳英說那女孩身材真好,柔美,勻稱,沒一點贅肉。我完全沒想過她就是李莎莉。她開始新一輪舞蹈時,跳到最后那位男人身邊,依偎之前忽然伸手一指,大聲說:“杰,另一個我站在那,你會愛我的另一面嗎?”她指著的正是我,而她依偎的是王杰。
他們太過投入,王杰開始活動肢體,用舞蹈的步伐跳到我身邊,一把將我拉到圓圈中,李莎莉和我背靠背,王杰圍著我和李莎莉跳舞。我竟然沒有拒絕,站在圓圈中,有種奇妙的感覺,就像來到虛無縹緲的世界。我好奇接下來究竟要怎樣發展,王杰不小心摔倒了。他倒下后翻身仰躺,四肢蜷縮,像倒扣的龜,引得周圍人發笑。這滑稽的一幕瞬間刺破了“透明的氫氣球”,小小的舞臺跌落地球,他們開始活動。
“今天到此為止吧。”
“好吧,蚊子多了點。”
我離開李莎莉,拉起吳英的手就走。吳英說:“你姐姐真是越來越刺激了,太刺激了。”
我說:“她表演過頭了。”就在王杰靠近我時,心靈感應告訴我李莎莉完全不愛王杰,只不過王杰可以配合李莎莉表演愛情,能將她帶進愛情世界,讓她以為他們在相愛,兩人都是表演愛情的天才。
半月后的一天下午,李莎莉打來電話說他們在山里遇到塌方,被困住了。就聽見里面傳來王杰的聲音:“莎莉,我們不能分開,死也要死一起。”李莎莉說:“杰,我們死也要死一起。”李莎莉語無倫次,不知是在對我說還是對王杰說。比如:愛到地老天荒就是人生真諦,地正在老天正在荒,而我的愛情在我身邊,跟我一起地老天荒。比如:有愛情,不枉來人間。當說到她很可能回不來了,語氣竟有些亢奮,好像可以就此死去,就像正和王杰一起上演“地老天荒”。我哭起來。
電話斷了,打過去沒接,我心急火燎等,十多分鐘后再次打來,李莎莉說已經安全了,只是腳扭傷了,語氣竟有些落寞。
沒幾日,王杰跟李莎莉提出分手。王杰說經歷過生死考驗,明白了人活著的意義,要去學技術,好好找工作,也勸李莎莉不要跑野的,找其他行業試試。舉行分手儀式時,他們叫上了我,地點是一家咖啡廳。我到時李莎莉已坐在那,望著窗外默默流淚,身邊放著一支拐杖。我看著她裹了紗布的腳說:“好些了吧?”她說:“不能承力,要慢慢養。”我說:“你太不小心了。”她說:“王杰站在山腳下,我以為山要塌了,跑去抱他,結果他掙脫了,我跑急了。”我說:“啥子?山要塌了你去抱他……”我什么都明白了。
快一小時了,王杰還沒來。李莎莉打電話過去,我聽見手機里傳來吼聲:“不要打來了,瘋婆娘。”李莎莉再打過去,王杰關機了。
我說:“你們早該散了,完全不搭,他缺乏母愛。”李莎莉只是哭。
李莎莉終于哭完,抹抹臉說:“就曉得他愛太深,受不了這場面,能真正轟轟烈烈愛一場,我知足了。”
七
那天中午,我正要去食堂吃飯,見門口進來一個人,他要找李美玲。我從辦公桌前站起說:“我是,有啥事嗎?”他說:“是我呀。”陽光刺眼,逆光,我看不清。我走到門口,認真打量,他摘下墨鏡。我說:“啊,崔軍,你是崔軍。”崔軍說:“對呀。”我們握手。他比以前長高半頭,也壯了些,穿著夏威夷短袖衫和運動短褲。他說:“你還是那么漂亮。”我說:“但是你更帥了。”我問他在哪打聽到我的,他說班長那。
我們去附近的茶餐廳敘舊。
崔軍在廣州混進房地產行業,先當包工頭,之后進房產公司,現在當項目部副總。這次是援建順便回老家看看,懷念學生時代,想開高中同學會。婚姻不順利,結過兩次都離了,有個女兒跟母親生活。“原因嘛……”他搖搖頭苦笑,“因為她們都說我心里有個別的女人。”
我說:“誰呀?”二十年的時間會發生很多故事,我不確定那人是不是李莎莉。
崔軍說:“當然是李莎莉。”
我說:“哇。”
崔軍說:“沒想到我一直忘不了她。”崔軍掏出皮夾子,從夾層里抽出一塊手帕,正是李莎莉當年給他繡的不像狗尾巴草的狗尾巴草手帕。“她還好嗎?”
我有些興奮,崔軍這癡念狀態不正是李莎莉苦苦尋找的真正的愛情嗎。況且李莎莉的收入是我的一塊心病,她那輛二手奧拓已經快不成形了,顧客少不說,還不安全。如果她能和崔軍在一起,恰好可以進入熱火朝天的房地產行業發展。
我迫不及待說:“不好,非常不好,很不好,到現在還單身,連娃娃都沒生過。”
崔軍激動地說:“太好了。”隨即拍拍腦門表示自己不該這樣。
我給崔軍大致講了李莎莉的婚姻史和不叫愛情的愛情史。我說:“她從沒提起過你,她在回避,原因就是因為愛太深。不過,她不再是當年的青春少女了。”
崔軍說:“哪怕她變成老太婆,我對她的感覺也是一樣的,真是這樣,實際愛情和青不青春沒太多關系。”崔軍想表達那種真摯的情感,不知怎樣才能表述完全。
我說:“我懂,我懂。”
我當然懂,從那時崔軍一眼就能分辨我和李莎莉時我就明白崔軍是真的愛李莎莉。不過,我仍然好奇。我說:“你當時咋分清我和李莎莉的?”
崔軍想了想說:“很簡單,嗅覺,李莎莉有甜味兒,你沒味兒,呵呵。”
我說:“哈哈,你是狗子啊。”又覺得不對,有時我進教室門口沒到李莎莉的座位就被崔軍識破了。
我說:“不對,我在教室門口你就能聞出來?”
崔軍說:“應該還有神情,可能吧,反正我就是能感覺出來。”
我朝崔軍豎起大拇指。我把李莎莉的電話給崔軍,崔軍輸入后怎么也不敢按撥打鍵。我說那還是我來打吧。李莎莉當時在睡午覺,手機靜音,沒接。崔軍展開手里捏著的一把汗說:“我太激動了,好緊張。”
崔軍下午有事,讓我約李莎莉晚上在濱江日料吃飯。我說沒問題。
李莎莉聽到這消息后沉默了好一陣才說話,我等待她沉默后爆發,比如大喊大叫,興奮到瘋狂。她只淡淡地說:“這是真的嗎?”我急迫地說:“當然啊,你真正的愛情終于來了,我曉得你愛他,不是彭一刀不是華哥不是黑旋風不是王杰,他是崔軍。”她仍然淡淡地說:“嗯,我現在也終于明白,平平淡淡才是真。”
晚上六點,我和崔軍準時到濱江日料門口。十分鐘后,我遠遠看見李莎莉那輛干癟破爛的二手奧拓停進泊車位。我以為她不會開車來。等她從停車場出來,我看見她還穿著開車穿的平底鞋,寬大T恤和大短褲,頭發胡亂捆在腦后,妝也沒化。我吃了一驚。不過,我又想,本色一些更好,她終于不再表演了。
崔軍迎上去,叫著:“李莎莉!”
李莎莉點點頭:“崔軍。”
崔軍說:“你還是那么漂亮。”
李莎莉說:“呵呵,謝謝。”
他們走在我前面,進電梯后,我看見李莎莉的腿有些抖,崔軍也是。不過,李莎莉很快鎮住兩條腿,輕聲說:“這家日料生意不錯。”
我坐了半小時推脫有事,把時間交給他們兩個。這半小時里,我們談起高中時那些事,李莎莉一直淡淡的,就像談論對象跟她無關。談到她忽然發現和崔軍一個考場,當即決定轉身離去,以至于沒參加高考,二十年過去了,崔軍倒滿一大杯啤酒,一口氣喝完,說:“愛情真偉大。”連我這種平靜之人都受不住這蕩氣回腸的氛圍。而她,又是淡淡一笑。崔軍掏出那塊手帕,她微微一笑說:“我都忘了。”
崔軍和李莎莉再續前緣,開始交往。崔軍讓李莎莉跟他一起到援建區,李莎莉說:“你去忙,我在家等你就行。”崔軍只好來回跑。
半年光景,崔軍和李莎莉準備領結婚證。就在領證前一天,崔軍要跟我談談,約我到咖啡廳。崔軍悲傷地說:“我深思熟慮過了,她不愛我,我們還是不能結婚。”我說:“怎么可能?”崔軍說:“真的,她就像一個飄飄悠悠的軀殼,她不是以前的她,應該心里還愛著別人。”我說:“絕不可能。”我非常著急,又說:“總之我明白她是愛你的,而且非常愛,因為我是她的雙胞胎妹妹,有心靈感應,你不要沖動,我跟她談談。”
我能感受到李莎莉對崔軍炙熱的愛,原本她該比他們最初更瘋狂,但她忽然把平平淡淡才是真當成愛情真理,并去表演平淡。我到向陽大院找她,劈頭說:“你醒醒吧,別做夢了,你要失去你真正的愛情了!”她半躺在沙發上,蓬亂著頭發,慢慢換了姿勢,仍然淡淡地說:“我做錯什么了?”
我說:“你把自己整丟了,趕緊找回你自己!”
李莎莉說:“這就是現在的我啊,平平淡淡安安靜靜的我。”
我說:“崔軍要離開你了!”
李莎莉說:“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他有他的自由。”
我說:“你愛他嗎?”
她說:“愛,這樣淡淡的愛才是真的愛情。”
她已深陷表演之中,并被自己的表演徹底淹沒。我在她身上忽然發現了某種早衰跡象,她整個人從骨到肉松弛下來。
我又勸了她好一陣,出門時,她說:“真的,像你這樣挺好的,安靜淡然地生活。”
就在我為他們惋惜時,李莎莉主動給崔軍打電話說:“我愛你,真的愛呀,我在給你織毛衣,用特別細的線,每一針都是愛,千千萬萬針。”
崔軍當時很興奮,很快又覺得什么地方不對,繼續交往了一段日子,最終決定分手。崔軍臨走時給我打電話說:“李莎莉不會談戀愛了,愛情被她演死了。”
八
接下來的事,我一直希望不是真的。
崔軍走后,李莎莉整日消沉,不明白要怎樣做才能挽回。那件千針萬線的灰毛衣始終沒有織成,攤在沙發一角,張著大嘴,像無法愈合的傷口。崔軍時常跟我聯系,一年后告訴我開始了新的感情,希望李莎莉早日找到意中人。我輕描淡寫地給李莎莉講這件事,李莎莉默默地看那件沒織成的毛衣。我要把毛衣收起來送人或者干脆扔掉。李莎莉一聲斷喝:“莫動它。”
后來我不知道李莎莉是怎么變成那副樣子的,好像失去了審美能力。每次我見到她,她的穿著打扮都令我大吃一驚。有時她穿條人造革的皮短褲,黑色絲襪,上穿腈綸毛衣,頭發染成酒紅色,被靜電騷擾著。她還文了青黑的眉毛,也文了唇線,嘴唇涂得猩紅,改變了原有的輪廓和線條。因為經常染發,她的頭發越來越少,甚至能看見頭皮,她仍然折騰那薄薄一層細弱的頭發,有一次竟染成灰綠色,像漂浮著一層綠藻。我們站在一起,再也不會有人失去分辨力。她酒量大增,但每喝必醉,如果沒喝夠,還會去別的桌上敬一圈。她的口頭禪是:“我干了,你隨意。”她認識了很多朋友,不管熟不熟,也不管年齡大小,見了成年男性就喊哥。她表現出從沒有過的熱心,聚餐后必送朋友回家,朋友不敢坐醉駕司機的車,她要生氣。朋友有事她兩肋插刀。有天她惹了幾個混黑社會的男人,他們把她的頭弄了個口子,她去診所剃掉半邊頭發縫針,然后戴了半年帽子。即使這樣,我還是經常看見她開著那輛越來越破舊的二手奧拓,車里放著勁爆音樂,里邊傳出嘻嘻哈哈的吵嚷聲。她似乎也明白自己從某個地方跌下去了,經常對我說:“這輩子姐就這撇樣子了,姐以后不玩愛情。”
那是個濃霧彌漫的早晨,陰冷,又是周末,夜里沒睡好,我想多睡會兒,卻很難入睡。好不容易睡著,做了個夢,夢見我和李莎莉小時候一起在江邊玩,她忽然不見了,我到處找不到,急醒了。電話就是這時候打來的,李莎莉出了車禍。
車禍地點在濱江路,交警已判定是李莎莉自己全責。濱江路段是外環,大貨車多,據貨車司機說,霧大,他開著雙閃,奧拓在左前方,尾燈很微弱,他一直小心盯著,但那車沒打轉向燈,似乎也沒看旁邊車道后方是否有車,忽然變道,違規越雙線,就像直接要送死。
我趕到醫院搶救室外,正大口喘氣,門忽然打開了,里邊醫生急迫地喊:“誰是李莎莉,誰是李莎莉?”其實他喊的是誰是李莎莉的家屬,我卻只記得前面部分。李莎莉傷勢太重,似乎被撞碎了,到處是傷,已看不清模樣。我抓住她血糊糊的手,她微弱地說:“我看見華哥在晨跑……你曉得嗎,情竇初開真美,我扮演你時最投入……有愛情才是活著,好好活……我現在才曉得愛情是啥……愛情就是愛呀!”
李莎莉面帶笑容去了另一個世界,長久以來我沒有接受,經常給她打電話聊天,讓她換輛車,我拿錢。后來我知道都是吳英接的,我得了創傷后應激性精神失常,冬天過完才有所好轉。我回憶著李莎莉的點點滴滴。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把她當成我的愛情先鋒,向前沖,而她從來都明白我內心燒著費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
我到向陽大院整理遺物,發現一個紅底帶暗紋的小箱子,應該是化妝品的外包裝,里面裝著那雙粉紅色絨面棉拖,還有日記本。這是李莎莉曾經送給我的日記本,我和邱吉成結婚時搬東西,她怕我倒騰丟了,讓我還是交給她收著。我還沒讀過里面的日記。
日記本里的葉子和花瓣有些褪色,仍然散發著清香,字跡俊秀工整。李莎莉寫作業考試從不好好寫字,寫日記卻下了功夫。
1987年3月14日,晴。
我給徐紹峰書桌里放了一張紙條,約他周末去關埡壩。我偷偷看他看完紙條有什么反應,他的臉一下紅了,又裝成不在意的樣子,呵呵,傻子。不知道他會不會看出我是李莎莉。
1987年3月16日,晴。
我給我媽撒謊說去李曉慧家住,因為我要和李曉慧一起辦手抄報,我媽答應了。晚上,我到江邊,徐紹峰已經在那了。我挨著他坐下來,月亮彎彎地掛在天上,還有很多星星,星星們一眨一眨地看著我們。我說:“你身上有汗味兒。”他說:“呵呵。”他不怎么說話,我一說他就呵呵。我說:“我姐姐替我挨打了,我爸手真狠,如果打的是我,你會不會心疼?”他說:“呵呵。”我懷疑他看出我是李莎莉,就問他:“你說我和我姐姐有啥不同?”他很成熟似的說:“其實你心里想的和你姐姐做的一樣。”呵呵,傻子,他還挺懂。我幫李美玲繼續談戀愛。我們坐了不知多長時間,沒趕上末班車,只好走路進城,走啊走啊,他一直拉著我的手。后來我走不動了,他背了我一段。他把我送到李曉慧家,然后回家了。我的腳磨出兩個大泡。
1987年3月19日,雨,大風。
我必須離開徐紹峰,不然我真的會愛上他,可能我已經愛上他了,但是愛情到底是什么呢?我給徐紹峰的書桌里放了分手的紙條,寫的是:徐紹峰,你身上有汗味兒,我快給熏死了,我們分手吧。我偷偷看他看了紙條后的反應,他的臉又紅了,然后他看起來有點生氣,瞪著眼睛朝李美玲看了看。我截獲了他放在李美玲書桌里的紙條,上面寫著:哼,分手就分手。
1987年3月20日,雨,大風。
徐紹峰身上噴香水了,哈哈,哈哈。他故意繞行,從李美玲身邊經過,哪用得著這樣,滿教室都是香水味。班主任受不了了,問誰噴香水了,我們都看徐紹峰,徐紹峰的臉紅得像紅燈,哈哈,哈哈。班主任說:“學生不準噴香水。”徐紹峰站起來說:“我媽的香水不小心噴我身上了。”他的臉那么紅那么紅,紅到脖子了,哈哈。傻子。
1987年3月21日,多云轉晴。
徐紹峰今天沒噴香水,但身上有香皂味兒,還是有點濃,不過不熏人了,挺好聞的。李美玲總是偷看徐紹峰,徐紹峰一看她,她的眼睛就逃走了。徐紹峰總是瞪李美玲。
1987年3月22日,晴。
今天,徐紹峰身上還是那種香皂味兒……
【作者簡介】格尼,本名郭金梅,自由撰稿人;曾在《十月》《中國作家》《花城》《北京文學》《江南》《長江文藝》《作家》等刊發表小說若干,有作品被 《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著有短篇小說集《馬蘭店》、中篇小說集《和羊在一起》。曾獲第十屆四川文學獎;現居四川康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