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修路工程隊的每個人都對自己看到的一幕唏噓不已,不一會兒,工程隊的負責人趕到現場,看到了眼前詭異的一幕——一棵大樹的根下竟然裹著一具棺材!
阿彌七歲那年,他娘病死了,那時他還在屋子后面的山頭上玩耍,聽到他娘死的消息時,他只是覺得疑惑,絲毫沒有表現出傷心,甚至還沒有從玩耍時的興奮中抽離出來,他看他爹哭得眼淚鼻涕花作一團時竟忍俊不禁——他實在哭不出來。他還沒有意識到死亡代表著什么,他以為那是活著的另一種方式,他以為死亡是人活著的時候需要經歷的一次考驗,考驗過后,人就會再次醒來如常生活……
可阿彌始終沒有等到他娘醒來,等來的只有后知后覺的傷心和難過。
阿彌他爹娶了一個寡婦,并且和寡婦有了一個孩子。寡婦來自另外的村子,在沒有孩子之前,她對阿彌一直很好,可以說疼愛有加。寡婦長得漂亮,阿彌他爹諸多事情也都由著寡婦,阿彌也在她的庇護下變得更加賴皮淘氣,每當阿彌犯了錯要被他爹打時,他就會跑到寡婦身邊,讓他爹無可奈何。有時候阿彌甚至覺得寡婦比他親娘好,他親娘活著的時候也老愛打他??勺詮墓褘D有了孩子后,阿彌的處境就變得尤為悲慘——每天在他爹和寡婦的吩咐下端茶倒水、洗衣做飯、放牛養豬、下地干活……他變成了這個家的傭人。
從那時起,阿彌才開始思念自己的母親,他漸漸明白了死亡意味著什么,他經常跑去母親的墳墓旁坐著,每每那時悲痛和委屈便會化作淚水噴涌而出,他抿著嘴,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否則他爹和那寡婦會聽見,指不定他又會被教訓一番,而且阿彌只能在臨近傍晚的時候來這里,因為白天他還有很多活兒要做。
阿彌的娘就埋在屋子后面的山頭上,那座山的山頂很平,除了一棵不知名的大樹外就是一些低矮的映山紅樹叢,此季非春,只有盎然的綠。阿彌很喜歡這座山的春天,那時漫山遍野的映山紅會染紅山包,讓它看起來像一個臉紅的小姑娘,酸甜味兒的映山紅是阿彌最喜歡的山野“小吃”,這是他娘教給他的吃法,把映山紅的花蕊除去,然后一朵一朵地疊在一起,一口咬下去,嬌嫩的花朵爆出酸甜的花汁,順著喉嚨滑進心里,心里便會生出一片花海。
為了多和母親相處,每次放牛的時候,阿彌都會將牛趕到他母親所在的山坡上吃草。某天,阿彌來到他母親墳墓旁哭了一場后犯了困,眼下太陽正烈,灼燒著他的皮膚,烤得他的頭皮滋滋作響,直冒油出來。
無奈,阿彌只好將兩頭牛拴在原地,然后走到這里唯一的一棵大樹下乘涼。大樹不算高,但樹冠很大且枝葉茂盛,粗壯的樹身干裂且扭曲,長滿了樹疙瘩,干枯的樹皮一塊一塊地掛在樹干上,輕輕一扒便會脫落。地上螞蟻多,阿彌想爬到樹上坐著,他很利索地爬上了樹,樹上風大,還沒有太陽的刺曬,阿彌感覺風穿過身體,一股青草芳香浸入心神,一切煩惱隨之消散,他感受著風里的呼吸,身心感到無比愉悅。阿彌看到了遠處的山,心里有些興奮和激動,他想爬得更高,所以他爬到了樹頂上……
阿彌爬到接近樹頂的地方,伸長脖子、踮著腳站在一根粗大的樹枝上,那樣他就能看到更遠的地方,他想看的不是山,可看到的皆是山,他認為這世界上除了山就沒有別的什么了,他沒出過大山,幻想不出山那邊的東西,大山長在他的腦子里,扎根在他的身體里,讓他變成了一座山……
可阿彌依舊喜歡爬到樹上看遠處的山和遠處的天,還有遠處的鳥兒,他喜歡看遠處的一處懸崖,上面好像有瀑布,遠遠看去就像一條白線,每當晚霞染盡天地時,那條瀑布就會染上粉橙的顏色。阿彌堅信自己以后一定會到達瀑布那里,到時候他會在那里蓋一座房子,自己一個人生活,再也不用靠著別人,他要永遠離開這里,離開這個讓自己受苦受累的地方。
望著瀑布,阿彌日復一日地念叨,要是自己能看得再遠一些就好了……
大樹的一側纏繞著粗大的藤蔓,阿彌發現后經常用來蕩秋千,后來他突發奇想用木棍和藤蔓在樹上搭了一張小床,再鋪上一些枝葉和草,阿彌每次放牛的時候都會爬到樹上睡上一覺,很是愜意。不過奇怪的是,阿彌每次睡著后都會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夢,而且只有在樹上睡著的時候做,回家睡就不會。夢里一直有一個人在他身邊,但他看不到,不過他能感受到那個人的體溫。那些夢里的場景是他不曾看到過的景象,他在夢里體驗到了只有快樂的人生,漸漸的,他忘記了失去親人的悲傷,逐漸清晰的是他要走出大山的目標。
有一次,阿彌醒來后看著大樹的樹冠發愣,他撫摸著大樹,像是觸摸到一位老人的手,他莫名地對大樹說起了話,“大樹,我的夢是你給的嗎?”
微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
某天傍晚,阿彌又站在樹上的同一個地方看遠處的那條瀑布,看著看著,阿彌發現有些不對勁——他居然可以看見瀑布后面的那一排山的山頂了!阿彌很是興奮,他確定自己沒有長高到可以看到那排山,難道是樹長高了?經過幾次確認,阿彌敢肯定就是樹長高了,他為自己發現樹長高了而興奮,以為自己發現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可他沒朋友,寡婦也不許自己的孩子和他玩,對阿彌來說,這棵大樹就是他的朋友,他什么話都對大樹說,不僅對大樹,還對大樹上的蟲兒、鳥兒、葉兒甚至是葉片上的一滴雨水說,說個不停,沒完沒了,自言自語,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真的瘋了。
樹長得越來越高,阿彌爬得也越來越高,看得也越來越遠,遠處的山出現得越來越多,阿彌堅信,只要他堅持看,總有一天看到的不再是山。
可阿彌看得太癡迷,睡得太沉了,某天醒來后才發現牛不見了……
阿彌被他爹用細竹條狠狠抽了一頓,竹條子在身上引起強烈的灼燒感,阿彌疼得直跳,下意識地往寡婦的身邊跑去,寡婦沒有理他,反而有些不耐煩和嫌棄,阿彌知道,從今往后都不會再有人庇護他了,他一聲又一聲地喊著娘,下意識地往后山看去,然而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聽到的只有貓頭鷹陰沉又凄涼的“嗚嗚”叫聲,得到的只有更狠重的打罵。
“還哭!還哭!看老子不打死你!”又一鞭子打了下去。
阿彌趴在地上把哭聲憋了回去,只能抽泣著。
“要不是人家看到給我們送回來了,老子今天非得打死你。”
阿彌發現牛不見后慌亂不已,不知所措的他甚至冒著膽子跑到深山里去找,在沒看到有牛的足跡后才決定返回。阿彌有些后悔,他應該先回家告訴他爹的,那樣找回牛的幾率更大。
天色漸黑,阿彌依舊沒找到牛,他不敢回家,可他也不敢在山上過夜,所以他準備偷偷回家,等他爹睡著后偷進家門。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爹早就知道了這件事,隔壁村前來勘察地形以便修路的一個帶著孩子的男人在路上遇到了阿彌走丟的兩頭牛,通過詢問得知這是阿彌家的牛后,就順手給牽來了。
阿彌他爹知道阿彌犯了錯不敢回來,但也不敢在外面過夜,等了許久不見動靜后,索性直接關了燈睡覺,實則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既擔心又生氣。
不久,阿彌偷偷進了屋,他暗自慶幸門沒鎖,實則那是他爹故意的,他爹知道他一定會回來的。果然,還沒等阿彌關上門,他爹的竹條子就從身后打了下來,阿彌被嚇得大叫起來,連忙開門往外面跑去,他爹一腳把他踹倒,緊接著就是一頓揍……
第二天,阿彌被他爹拉著去隔壁村感謝那一對幫他們找回牛的父子,阿彌也因此認識了阿克——那對父子中的子,年齡和阿彌相仿。
在勘察地形的那段時間,修路隊的人會暫時住在臨時搭建在阿彌村子里的房子,阿彌和阿克也因此得到相處的機會,成為了朋友。阿克每次遇到阿彌放牛時就會跟上去,阿彌便把阿克帶到埋有他娘的那座山上玩,剛開始阿克還瘆得慌,后來玩得開心便忘了害怕。倆人在山上的樂趣很多,打架、躲貓貓、爬樹、蕩秋千、用樹枝搭房子、捉迷藏、騎?!娴貌灰鄻泛?。阿彌告訴阿克說那棵樹能聽得懂人說話,還會給人托夢,前提是得睡在樹上。阿克又害怕、又好奇、又想笑,“?。浚∧悄悄?,那它會不會是你娘變的?。?!”
阿克搖頭,有些失望,“……我問過它,它搖了搖樹葉說不是?!?/p>
阿克撲哧一笑,這下他確定阿彌說的的確不可信了,“哈哈哈哈,阿彌,你真有趣,居然能這么想。”
“是真的!你不信嗎?”阿彌有些生氣。
阿克笑個不停,嘴上說著信了,但表現出來的態度卻是不信的,這讓阿彌很失望,同時也很生氣。
回家的時候阿克也總跟著阿彌回去,順便蹭吃蹭喝,有時候還蹭睡,并不是阿克沒有地方睡,沒有東西吃,他只是想和阿彌多玩一會兒,不過阿克也知道自己不能白吃白喝,總得做點什么,所以他也會幫著阿彌做些活兒,好讓自己心安理得地和阿彌玩。
一次兩次還好,多次之后,阿彌他爹有些不耐煩了,但看在阿克他爹的面子上,阿彌他爹依舊拿阿克沒辦法,阿克還小,看不懂他的那些擠眉弄眼和砸鍋敲碗,甚至是打罵阿彌的暗示,阿彌看出了他爹的不高興,可不曾想過是因為阿克,只當是他爹對他的不滿和厭煩。
終于,阿彌他爹實在忍受不了了,小孩子不懂事,那大人還不懂嗎?整天讓孩子在別人家里蹭吃蹭喝,就不會說一下嗎?既然如此,那他只好親自出手了。
“哎呀,別打了,孩子不懂事,說一下就行了。”阿彌他爹在一旁勸說道。
阿克他爹拿著木棍又朝著阿克的腿重重地打了一下,“皮癢了不是,居然敢去偷人家錢,看老子不打死你!”
阿克趕忙彎腰下去搓自己的腿,一陣號啕大哭,“我沒有偷!我沒有偷!”
“你再講!”
眼看著棍子就要打下來,阿克只好妥協,“我不敢了,不敢了,不敢了,不要打我……嗚嗚嗚……”
阿彌他爹對此很滿意,他栽贓陷害阿克,讓別人誤以為阿克偷了他的錢,好讓阿克得到些教訓。
那天阿克去找阿彌玩,可阿彌已經去地里干活兒了,阿彌他爹逮著機會就想了這么個辦法誣陷阿克。阿克被打了一頓后,心中很是憤怒,他發誓自己一定要好好懲戒一下阿彌他爹。
阿彌從地里回來后又牽著牛往后山走去,對阿克被誣陷的事一概不知,阿克則一直觀察著阿彌家,見到阿彌牽著牛出去后,他忽然就想到了辦法。阿克找到阿彌,沒有將自己被打的事告訴阿彌,而是讓阿彌告訴他關于大樹的事,阿彌很是高興,將牛拴在樹下,領著阿克爬上樹,站在接近樹頂的那根樹枝上,指著遠處的那重重遠山,指著那條綠叢中醒目的白線,他告訴阿克,他以后要去那里,要在那里蓋一座房子。阿克聽得很是入迷,時不時瞟著樹下,隨后得意一笑,裝作認真的樣子聽著阿克說他和大樹的故事……
阿彌的牛又丟了,等他和阿克反應過來時,牛已經去向不明,順著牛的足跡,阿彌知道,牛進了深山里,他不得不再次冒著膽兒去找牛,阿克也跟著去了,可走到一半,他心虛了,一來是自己故意松了牛繩,二來他不想讓阿彌找回牛,這是他對阿彌他爹的報復,三來他自己確實也怕黑暗的深林。思來想去,他便同阿彌說自己去找人來幫忙,有了一次教訓的阿彌認為可行,就讓阿克回去了,自己則在林子附近找,畢竟天快黑了,他自己也害怕……
“阿克哥,你看,這怎么辦???”一位修路工人說道。
阿克從一開始就沒說過話,像被嚇傻了一樣,看著眼前被樹根纏繞且裹得死死的一口棺材,再看看面前被鋸倒的大樹,一些零散的回憶席卷而來,讓阿克眼前一黑,他想起了阿彌……
當年,他回去之后并沒有告訴任何人阿彌弄丟牛的事,而是回家里躺著,幻想著阿彌他爹氣急敗壞的樣子,至于阿彌,他想他頂多就是會被打一頓,應該死不了,他爹也不會打死他的,他就這么心安理得地睡著了,還做了一個美夢。
阿彌等到了天黑依舊不見人來,心里更害怕了,他怕的不是黑夜和深林,而是他爹的打罵,他在考慮要不要回去,要是不回去,自己以后能去哪兒呢?阿彌想到了瀑布那里,他決定去那里,那里看著不遠,走上幾天應該就能到,不過今晚得在大樹上過夜了,這是他第一次在大樹上過夜,他并不覺得害怕,反而有些興奮。明天天一亮,他就會離開這里,去尋找自己的自由,去看更遠的地方。
可是,黑暗中突然出現的一雙閃亮的眼睛吞噬掉了阿彌的生命——那是一只藏在暗處的狼。它一直跟著阿彌,最終,阿彌被它拖進黑暗的深林里,留下的只有森森白骨。
其實,牛在當晚就自己尋著路回來了,沒有回來的只有阿彌。
“把土蓋上,重新改換一條道路走。”阿克幾乎是顫抖著聲音說道。
土被重新蓋上,但樹卻無力回天,阿克想起阿彌曾對他說過這棵樹,他曾經嘲笑阿彌,但現在他居然有些相信那些話……
第二天,修路隊又遇到了一件怪事,在改道修路進行到一處林子時,挖掘機在一棵樹下挖出了人骨頭,人骨被樹根緊緊纏繞著,與樹根幾乎融為一體,而那棵樹竟然和先前裹住棺材的那棵樹是同一種。阿克聽說后立即趕往現場,他知道那是什么,但僅僅只是猜測,不過在看到現場后,他還是忍不住大哭起來,跪在地上許久未起。
一旁的人也不知道阿克為何如此,只覺得這幾天遇到的事都挺邪門,有人便忍不住念叨:“真是見了鬼了,這一路上挖出不少樹根,而且看著都好像是從昨天砍倒的那棵大樹延伸出來的根。”
【作者簡介】李小群,苗族,2001年出生于貴州省黔西縣,曾在《小小說微刊·校園版》《北方文學》發表過小說,現就讀于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