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下的青年作家中,緹逽的創作有著特立獨行的追求。
他的小說不會純粹“寫實”,會注入精神意象的投射、玄幻圖景的構造,以及自天而來的詰問,因此,他承繼了現代主義以來一類新的書寫方式。即不以現實的摹仿為審美體驗的基本模式,更重視人物內心復雜意念的外化、重視文學作品的象征與喻義價值,以分析型情感表達代替宣泄型、迷狂型情感表達,以“思索的快樂”代替“動情的快樂”,更注意讀者理性的回歸和個體意識受到尊重。
在他的短篇《波海云天外》中,鄭和第六次出使西洋,視野里發現一處似從天而降的島嶼,派吳嘉率特使團登島,以示大明恩威。吳嘉等在島上遇到一銀發金眸著白袍者率眾迎接,吳嘉示皇帝寶劍,要求對方行磕拜大禮,對方卻說明在當地雙膝跪地叩首是對亡者的追思,以踮腳雙手朝天揮揚之禮代替。吳嘉賜大明重禮,島上祭司們回敬的竟是由一顆顆橄欖大水珠串起來的項鏈。返航之際,吳嘉等發現綠焰火箭發射失效,特使團成員與校尉們焦躁不安,將項上水珠吞下,開始拔劍相互廝殺。唯有通事一人返回船隊,又發現這已是第七次下西洋船隊,鄭和已于兩年前去世。顯然,這是個玄幻故事,其中桑尼格魯姆島和水珠項鏈等皆出于虛構。但可以承認,在那個時代,在波海云天外,出現“一筆黛墨縹緲浮出”的島嶼是可能的,出現由水珠制成的神秘項鏈,則屬于奇妙的想象。大概,許多青年讀者是樂于接觸這種文字的,他們不滿足于一成不變地閱讀俗常事物的逼真寫照,愿意相信世間還有一些無法被理喻的神奇現象存在,此乃人類天生好奇心所致,也是形成一類文藝作品特殊審美形態的基礎。審美本屬于主觀產物,也滿足于主觀體驗,緹逽正是基于這一根據,充分發揮,給人們帶來迥異的境界和氛圍,產生別樣的文本吸引力。
《戚戚安》也是如此。小說中,在以德魯昂命名的城市里,人們分為人、亞人、兔靈人、半身人、矮人等種族,凡“非人”,皆受到主教利拉德四世和銀葉騎士們的歧視迫害,但他們于外形上與常人并不容易區分。受雇于南方黑日軍團的間諜“我”潛入德魯昂,一次在妓院認識并愛上了姑娘戚戚安。在她房間里,他發現了一條帶有梅花圖案的絲巾,又在打開窗簾時發現她頭上現出鹿角,由此斷定她是鹿靈人,從事此業已犯有死罪,于是要求帶她離開,遭到戚戚安的拒絕。以后,他掛出信板尋找失蹤的戚戚安,可是戚戚安已被人發現真實身份,被掛上廣場火刑架或木樁穿身處死。小說中,長有鹿角的女性形象自然也出于幻象,來得奇異,吸引讀者眼球,不過,讀者們愿意接受這個角色,因為她形歸異類而具有正常人性,并無罪過,被殺戮的命運則喚起人們的同情。作者只不過在鮮明顯示使她處于“人下人”的事實,使她的遭遇更顯無辜。實際上,作者的想象力是別有質地的。
《秋千蕩天宇》則是一個標準的科幻小說,作品里,安塔爾星球上的恩里克教授與助手緹逽乘飛船前往一光年遠的樂土星進行探訪,三年后到達時與安塔爾總部失聯,圖像也表明安塔爾發生巨大變化。他們不得不乘坐樂土飛船偕樂土人返回自己星球,發現安塔爾人已遭滅絕,這是由于在他們離開的第二年爆發了全球性戰爭,戰爭中使用了針對人體的靶向光化武器,清除了所有人類。此后,樂土人占領了安塔爾星球,緹逽成為星球上唯一遺存的安塔爾人。這個科幻故事不算新奇,但關于巨型黑靈團準備一舉吸附吞噬安塔爾人所有意識體時,一對潘亞星球人夫婦及時搗毀捕靈網矩陣,釋放了所有被捕獲的意識體的內容,卻比較新穎,展開了出人意料的場景。關于安塔爾人類從此不再受肉身束縛,真正回到了宇宙自然的內容,也開辟了一種新的人類歸宿的意境。
作者想象力的另一種表現,顯示在對故事背景的泛化。《波海云天外》中,主角為奧地利人,小說開頭便是:
1900年6月3日,我的祖父伊萊亞斯·豪本施托克·絨柯曼格(EliasHaubenstockRonkmag)隨奧匈帝國部隊抵達北京,之后轉移天津,在大沽口參與了對清王朝的侵略戰爭。
這個開首,一反常見作品千篇一律以國人為主人公的規則,也使人感到新穎。雖然作品里也出現有“中國朋友”、吳嘉、通事等中國人物。在《戚戚安》里,則所有人物皆為異國人,這異國并不真實存在,還是來自虛構,更使人產生陌生感與新鮮感。作者的眼界是擴及人類生存的,其中自然也包括中國人的生存狀況。《秋千蕩天宇》中背景更為飄渺,那時地球已經毀滅,而在多個陌生星球上重演了地球上發生過的進程。就是說,作者主要采取“遠而近之”的手法在表達小說主旨,屬于人類敘事,具有生命哲學意味。當然,這只屬于目前少數創作的一種探索。
他的作品確實觸及到全人類需要共同面對的一些嚴重問題,在《波海云天外》里,豪本施托克是侵華戰爭的參加者,于北京臺基廠公使館門前留下過一張手里拿書的照片,這本書是“中國朋友”送他的《波海云天外》,要他最好在海上閱讀,書中記載的正是吳嘉、通事等人在桑尼格魯姆島上的經歷,它使豪本施托克對自己過去參與的國家行動有所悔悟。豪本施托克想將此書交給兒子赫爾諾特,而赫爾諾特已于1942年冬天死在斯大林格勒,他不是陣亡于與蘇聯紅軍的戰斗,而是作為一個納粹逃兵被黨衛軍的督戰隊處決,緣起于他對自己獻身的事業發生懷疑。豪本施托克將書交孫子閱讀后,把它帶進了墳墓。小說對人類生活中頻發的戰爭和對外征服活動進行了反思,認為人們很容易陷于榮耀的蠱惑和迷障,無以自拔,這種追究深刻而發人深省。《戚戚安》里,所謂亞人、兔靈人、半身人、矮人等種族自然是不存在的,他們只是作者對被歧視人類夸張的放大,借以進行醒目的象征。人類生活中,部分人類為了獲得自己的特殊利益,習慣于將另一部分人類打入另冊,貼上賤民標簽,借以煽動大眾支持,反猶主義即為一例,血統論也為一例,不勝枚舉。作品對這類反人類罪行進行了尖銳的揭露,眼光也是犀利的。《秋千蕩天宇》里,安塔爾星球上人類科技水平空前發達,但人類仍未學會和平相處,致使科技水平的發達直接毀滅了人類自身,這種前景的幻想,不能說毫無根據,因為至今地球上依然戰爭頻發,無從有效制止,皆出于人類還無法清醒控制自己的原始欲望。人類視角,使緹逽的創作打開另一扇窗口,獲得獨特的書寫空間。
雖然緹逽小說不循常規,卻講求故事性,因為故事是小說的基礎。他善于編織情節,制造懸念。《波海云天外》里,豪本施托克在中國接觸到什么,讓他甘愿留在那里著手艱難的文史工作;桑尼格魯姆島上的誦唱,是否是來自波海云天外的警告;赫爾諾特究竟出自哪種偶然,導致他爬出戰壕里的臨時指揮所,都生成著較強的敘事張力,牽引著讀者的關注。《戚戚安》中,戚戚安等表面的舉止背后隱藏著女性的反抗,她們以自己的方式消磨人族的意志,使銀葉騎士喪失掉戰斗力。“我”請草莓鼻頭男人設法尋找到戚戚安,卻沒想到草莓鼻頭男人找到戚戚安后,辨識出她是鹿靈人,將她和其他姑娘拉去刑場,也將“我”同樣治罪。《秋千蕩天宇》里,恩里克教授飛向太空后,往返將長達六年,臨別時將傳遞生命能量的感應手環戴在兒子里奧的手腕上,此后始終惦念里奧的生活,也成為作品里始終牽掛人心的線索,有沒有這條情感線索,直接關系到小說獲得的感染力度。作者設計的這些敘事中的曲折與懸疑,都發散著來自小說文體的魅力,形成有質量的講述效果,也完善了作品的內在結構。
作者化身為《波海云天外》和《秋千蕩天宇》中的人物,也代入某種特殊的意味,標志著創作主體性的張揚。
緹逽是00后作家,他的這三個短篇,作為第三屆四川青年小說家星火計劃首發作品,同期發表在《四川文學》和《青年作家》上,形成他創作中的一個系列,也集中表達出他的一種創作風格,是有著別樣意義的。風格的形成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需要作者確已形成自己特別的視野和觀照,并且以其藝術特質立住腳跟,打開局面,贏得受眾的認可。這一點,還需要作者在今后的創作實踐中不斷加以自我證明,交由時間檢驗。
【作者簡介】胡平,文學評論家、作家,曾任中國作協創作研究部主任,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著有長篇小說《末世》《犯罪升級》《原代碼》,文學理論專著《敘事文學感染力研究》、評論集《理論之樹常青》等。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