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你有幸搭乘從英仙旋臂邊緣探訪銀河系的星際航線,你一定不會忘記路途中環繞安塔爾星的那塊鎦鑫金屬天體——它忠誠得如同安塔爾的衛星,上面刻滿了符文。這是新移民為安塔爾人塑造的一個永恒記憶體。
它就這樣不遠不近地環繞在銀河系邊緣的安塔爾星身邊。透過舷窗可以看到,在恒星納斯的照耀下,上面的銘文金光熠熠。承載著無數量子信息,它為安塔爾上一任文明保留著所有歷史與奧秘。
在光化戰爭后的安塔爾星球上,動物、植物、孢子生物與病毒毫無顧忌地沖破自然界與舊文明的邊境,在前安塔爾人留下的建筑與遺跡間自由繁衍。蟲類進駐城市,蔓植爬滿高塔,陸地生物在交通線上親昵,水生動物于腐朽的能源開采平臺間漫游。
隨著時間的侵蝕,安塔爾星的舊文明最終被綠原、塵沙與海浪完全掩埋,地表原始生態重新回歸。
為了諸君能真切回望安塔爾往昔,現在我們必須將時間提前到這里的舊文明塵湮之前:恩里克教授與他的助手,同時也是依照他DNA克隆出的女性“切片”緹逽,正乘坐“前哨”號飛船,向遠在一光年以外的樂土星進行探訪。安塔爾的最大衛星努穆高高掛在天穹,擎執著黑夜里的光亮,在她慈憫的注目下,安塔爾人已在宇宙中留下不少足跡。
在深空中航行三年后,“前哨”號飛船上的智能駕駛系統解除了冷凍艙的休眠任務,喚醒了沉睡的恩里克教授與他的助手緹逽。各類設施結束待機,照明與動力系統重新恢復運作,反向助推器停止了飛船的前進,“前哨”號懸停在真空中。生命維持儀檢測著恩里克教授和緹逽的生命體征,休眠氣體被排出冷凍艙,他們的鼻翼都有了輕微的翕動。
各項器官功能恢復后,恩里克教授嘗試重新控制身體。肌肉因為長時間的休眠還未完全回復活力,他試著從休眠艙中撐起上半身,幾番努力,終于把身體坐直。休眠艙的冷氣還沒有完全消失,教授打了一個噴嚏,聲音足夠響亮,他感覺自己徹底復蘇了。
“緹逽,你醒了嗎?”恩里克教授側身向助手問道。
緹逽還躺在休眠艙中鍛煉著呼吸,她聽到教授的聲音,扭扭肩頸,蹬蹬腿,也嘗試撐著身子坐起來。
“快到樂土星了嗎?”
“已接近預設坐標行星,重復,已接近預設坐標行星。”
智能系統提示著二人,觀測窗自動開啟。
蔚藍與蒼翠倏然溢滿他們的眼簾。水汽蒸騰而成的云海在氣流的作用下形成漩渦,分散漂浮于生意盎然的地表。在渺茫深寂的宇宙空間里,樂土星就像黃沙大漠里的一顆晶瑩亮滴,在萬籟沉默中點綴了一聲清吟。
教授起身,雙腿顫瑟走到控制臺前坐下,檢查各項設備,隨后向安塔爾星的總部發出了一切正常并即將抵達樂土星的訊息。
安塔爾人在很早以前就觀測到了樂土星。樂土星在自己恒星系中的位置、體積質量、引力條件、地表環境、大氣狀況、水資源豐富程度、地殼估測金屬礦物含量……都與安塔爾星極為相似。以安塔爾星當下最先進的飛行器速度,到達樂土星需要三年時間。“前哨號”飛船聚合了最新科技,有著豐富空間探索經驗,“前哨號”主要設計者恩里克教授攜助手緹逽,三年前受命駕“前哨號”飛往樂土星探訪。
智能系統指導二人繼續恢復身體機能的同時準備著營養劑。在喝下并不算佳肴的流汁時,教授抬起了左腕。
他的左腕戴著一個完美符合關節結構的銀白色感應環。教授的右手指摩挲著它,輕輕一拂,感應環現出一藍一橘兩個光點。閉上眼,一股寧馨的精神暖流從手腕傳至全身。
“看吶,孩子,爸爸已經快到樂土星了。”教授自言自語著。
“前哨”號出發前,恩里克教授將這對手環的另外一只戴在了五歲兒子里奧的手腕上,他把淚眼婆娑的兒子摟在懷里告訴他,感應環上的橘色光點代表里奧,藍色光點代表爸爸,不管“前哨”號飛到宇宙何處,只要戴著這個手環,父子倆的心就是連在一起的,他們都能彼此感受到對方的意識能量波動。
“教授,為什么不撥通視訊呢?”緹逽提醒恩里克,“他一定也很想你。”
“噢,你說得對,不過……再等等吧。”
教授看著儀表盤上顯示的時間,安塔爾星的位置正值深夜,他不想把兒子從夢中喚醒,雖然他很想看看,三年不見,如今已八歲的小男孩長成了什么樣。
“滴——”控制臺收到了來自安塔爾總部的訊息:
“收到,請繼續完成任務。”
向總部報告身體狀況后,恩里克教授和緹逽又進行了調適性休整,隨后坐回駕駛位,關閉反向推進裝置,按計劃操控“前哨”號抵近樂土星大氣層。
“教授,你看!”緹逽側向窗外,恩里克教授也看見了,在“前哨”號的右翼,漂浮著一只飛毯模樣的粉褐色生物,它長有一條細長的擺尾,擺尾末端是一團通紅的“焰火”。教授控制“前哨”號拉升高度,從高處向下俯瞰,這才發現天空中遨游著成百上千只這樣的“飛毯焰火”。
“把奇異飛行生物反饋給總部。”教授吩咐。緹逽將訊息發出后,“前哨”號繼續低速巡航在樂土星上空。
“收到,請繼續完成任務。”
來自地面總部的訊號重復著同樣的指示。恩里克教授和緹逽相互望了一眼,他們幾乎同時察覺到一絲異常。
“傳送奇異飛行生物高清圖片。”教授說著,又向地面總部發出一條訊息:
“請求人工應答。”
“收到,請繼續完成任務。”
地面總部還是重復著同樣的回應。不祥之感涌入駕駛艙,恩里克教授和緹逽面色越來越深沉,他們用余光瞥向對方,短暫的沉默,兩人都沒有說出彼此心中最糟糕的猜想。
“前哨號再次請求人工應答。”
“收到,請繼續完成任務。”
還是這句完全相同的自動回復,艙室內氣氛瞬間緊張起來。緹逽慌忙翻查控制臺的電子航行日志,上面記錄著他們在休眠期間安塔爾總部向智能航行系統發出的指示。從日志中看出,“前哨”號在地面總部的引導中逃逸了巨行星的引力,躲避了太空碎片群,但是這一切都在他們進入休眠的七個月二十天之前,之后,地面總部再沒有向“前哨號”發出過任何一條具體的新訊息。
“前哨”號應該就在那時,與安塔爾失去了聯系。
“我們難道真的失聯了嗎?”緹逽的聲音因為惶恐一下變得沙啞而戰栗。
“不,我們并不算失聯,”教授在電子板上解析訊息收發的信號源數據,“我們蘇醒后傳出去的訊息,地面全部接收到了,而這些自動回復,無疑也全都來自地面總部。”
“可是,為什么兩年多前我們就再也沒有收到過新的指令?”緹逽眼神里的惶恐又加重了一層。
“地面總部可能發生了什么,”恩里克教授一邊說,一邊盡量冷靜地從控制臺保險裝置中取出一個視訊遙控器,“既然我們沒有失聯,這個儀器所遙控的懸浮攝像球就還能運作,讓我們看看地面總部。”
教授打開遙控器,飛船內的大屏幕上閃現著雪花點,慢慢地,安塔爾總部控制中心的畫面浮現出來。
“天吶!這是……”
很難想象,這個被動植物占領的溫床曾經是鏈接天地的宇航中樞,枝葉叢中,花朵碩大,果實油亮,小型動物穿梭其間。控制中心的大屏幕上布滿了閃電狀的裂痕,一群嚙齒類動物從縫隙中鉆出,肆無忌憚地伸展自己的爪牙。懸浮攝像球飛到總控臺前,那里的電路尚未老化,供能設施還懸著最后一口氣,“前哨”號所收到的回執訊號,正是來自它的自動回復。
這里無疑荒廢已久。
到底發生了什么?總部現狀讓恩里克教授恍若在夢中的廢土穿行,他以為自己陷入了幻覺,轉頭一看,緹逽也不可置信地咬著她自己的拳頭。懸浮球繼續在樓層間觀察,這里的每處空地幾乎都被動植物侵占,整座大樓沒有一個人影。
恩里克教授調控著懸浮球飛出總控中心,從空中俯瞰,周圍建筑倒是巍然矗立,卻全部爬滿藤蔓。室內室外空無一人。
人呢?
懸浮攝像球能源即將耗盡,恩里克教授通過它連接上了安塔爾上空依靠恒星光源充能的遙感衛星。在遙感衛星的空間望遠鏡中,整個安塔爾的狀貌讓他們觸目驚心。這顆高度文明星球的人跡不可思議地滅絕了,盡管從宇宙空間看去,潔凈又蔚藍的安塔爾星依舊安然無恙。
“安,安塔爾……到底……怎么了?”緹逽驚恐地問恩里克教授。。
“安塔爾人,全部消亡了。”恩里克教授的聲音冰凍了一樣。
“瘟疫?戰爭?人都到哪里去了?連尸骨都沒有。”
猛地,恩里克想起什么,他抬起自己的左手,象征兒子意識能量訊號的橘色光點仍在閃爍。
“里奧還活著!”
教授的神色突然天翻地覆。
“難道說,里奧他們是在避難所?在我們的遙感衛星和攝像球看不到的地方?”
“完全可能!”
恩里克對此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因為他戴在手上的感應環所傳遞的專屬里奧的生命能量信號絕對不會出錯。
里奧還活著,教授心底涌起疼痛的巨浪托舉的僥幸。
“里奧活著,說明一定也有活著的其他人。”
緹逽眼中閃耀出一束光亮。
“準備返回安塔爾!”教授壓低聲音下達了最新指令。
“這就返回?”
“是。”
自動返程系統設置完畢,恩里克教授和緹逽躺進休眠艙,二人鏈接好生命維持管,準備在返程引擎順利啟動后,進入休眠。一切就緒,包括兩人的心理準備。他們知道休眠期間,在沒有地面指令和引導的情況下,返回安塔爾實際上是一場賭博。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安靜地閉上了眼睛,等待休眠氣體在艙內彌散。
返程引擎遲遲未能進入程序,飛船仍懸停于空中。“嘟——嘟——”智能操控系統突然發出警報。教授打開休眠艙,起身到控制臺前查看故障。這一查看,他的整個身心幾乎瞬間凝固了。在他們休眠期間,由于中途失去地面引導,“前哨”號的返程引擎在一次與小行星摩擦的過程中受損。這是恩里克從未遇到過的情況。
緹逽打開了休眠艙,呆坐在那里。
恩里克教授雙手撐在控制臺上,他的面部出現了從未有過的痙攣。手上的感應環仍在閃爍,那個橘色的小圓點是里奧的能量召喚。恩里克教授調轉飛船的艙頭,打開對外信息接收系統,一番調試后,“前哨號”連接上了來自樂土星球的信號。
飛船顯示屏上出現了一段銀河通用語:
這里是樂土星球,未報備的外星飛船請立即報備。
通過交涉,“前哨”號在獲得允許后,飛抵樂土星一座橫亙數百公里的緩沖區域。這里的樓宇全部由球體構成,渾圓的建筑似乎能隨意滾動。整個區域的布局,似乎也能隨時滾來滾去地重新組織。
“前哨”號著陸在指定的降落平臺上,穿好防護服的恩里克和緹逽,端著電能槍打開保險栓,他們朝外放出了小型探測機器人。通過機器人傳回的畫面可以看到,一隊類人體生物在地面探照燈的指引下,全副武裝,朝“前哨”號走來。
小隊在距“前哨”百米遠的地方用銀河通用語向他們喊話:
“你們已進入樂土飛行管控區,請下船接受檢查。”
艙門打開,階梯放下,恩里克教授和緹逽舉著雙手走下飛船。小隊立刻跑上前,這些樂土人與安塔爾人長相無異,只是更加健碩高大。他們卸下了恩里克教授和緹逽背在身后的電能槍,將他們控制在地。
“你們從何而來?”
“我們來自一光年以外的行星安塔爾,英仙旋臂邊緣,你們可在‘前哨號飛船上查到具體坐標。我們沒有惡意。我們需要幫助。”恩里克教授用銀河通用語答道。
“外星訪客總覺得樂土星球沒有文明存在,事實上,當你們進入樂土大氣層時,就已經被我們的偵查網探測到。”
恩里克教授與緹逽被帶到一座敞亮的淡綠色球體建筑,這里是樂土星涉外總部。二人被示意取下面罩。
“你們來這里做什么?”問訊開始了。
“我們執行探訪樂土星球的任務。在我們長期的觀測中,樂土星球與我們的安塔爾星球十分相似。”
“我們在你們的飛船上沒有查詢到惡意信號、侵略指令和殺傷性武器,你們將被允許在這里短暫停留。”
“我們有兩把電能槍,”緹逽連忙說,“是防身用的。”
“我們已經收繳。樂土歡迎一切善意來訪,我們同樣熱衷于開拓與旅行。”
“我們的飛船受損,無法返航。請求你們幫助維修。”
“很遺憾,樂土沒有維修你們受損飛船所需的金屬材料。你們使用的材質鑫,正是我們這里稀少的。”
恩里克教授和緹逽在失望中不得不提出另一個請求:
“我們能否借用你們的航天器?”
“之前倒是有過這樣的先例,不過你們必須如實填報申請,樂土星球將派人同行,隨行的一切能源補償都由你們承擔。”
“沒問題,這已經很好了。”恩里克教授臉上現出感激。負責詢問他們的樂土官員報之微笑。
申請意想不到地順利。恩里克教授和緹逽都清楚,一定是他們申請中如實填報的安塔爾星球空無一人的現狀和豐富的鑫礦吸引了樂土人。果然,半天后恩里克教授和緹逽被帶到一艘比“前哨”號更壯觀的飛船前時,兩排二十人的特遣戰隊已在此等候。
“我是維達,‘向往號飛船的全權船長。這是我的副手米底斯,飛船副官……”
恩里克教授和緹逽與特遣戰隊成員相互認識后,隨即登上飛船。他們做夢也沒想到,乘坐“前哨”號從安塔爾飛向樂土探訪的自己,竟然在返程成了樂土人勘探安塔爾星球能否作為第二家園的向導。
恩里克和緹逽一直被監視著。維達安排了特遣隊輪流休眠的次序后,設置好從“前哨”號獲得的安塔爾坐標,打開曲率引擎啟動了空間遷躍。
經過三年的航行,恩里克與緹逽從休眠中醒來那天,已能遙遙望見深空中的藍青色寶珠,那正是他們千難萬阻也要返回的安塔爾。從空中看去,安塔爾的蔚藍與青綠比出發以前更加明艷,恩里克教授感應環上的那顆橘色光點,依舊昭示著活潑的意識能量波動。
“又是一個三年。兒子,你應該十一歲了。你還好嗎?爸爸終于回來了!”心潮翻涌的恩里克教授眼角泛起了久違的濕潤。
樂土人幫助恩里克和緹逽恢復著身體機能,同時派出無人先遣機前往安塔爾勘探,教授和緹逽則協助樂土人熟悉安塔爾星的地理水文。在太空緩速航行兩天后,“向往”號平安抵達安塔爾的引力軌道。
休息待命的時候,恩里克教授與緹逽立在窗前凝視著安塔爾星。這顆同樣如黃沙大漠里一顆晶瑩亮滴,萬籟沉默中一聲清吟的星球,很難讓人相信它背負了巨大而詭秘的無妄之災。
三聲警報響起,船員迅速歸位自己的操縱臺。
“長官,”米底斯在總操控室向維達報告,“我們收到了一串宇宙訊號,信息源來自安塔爾的衛星努穆。”
“努穆?”恩里克教授和緹逽聽見二人的對話,相視一看,向維達走了過去。
“來得正好,恩里克教授,還有緹逽博士,”維達將努穆訊號展示在全息屏幕上,“根據我們的解碼,這個信息傳遞了安塔爾星上一個具體位置的坐標,你們對這里有什么了解?”
“讓我看看,”恩里克教授朝前一步,“29°5845.03"N,31°0803.69"E,這個位置在巴塞爾盆地。”
“那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我們在離開安塔爾的時候,那里有幾個國家正在交戰。”
“向往”號派出的無人探測機飛抵坐標位置,從傳回的視頻空域上看,雜草蔓延的那里同樣了無人跡。
維達下令在坐標位置著陸,“向往”號安穩地停靠在一片荒原上。
荒原周圍堆積著戰車炮艇的遺骸,金屬架構已在自然的侵蝕中銹跡斑駁,苔蘚與藤蔓遍布其上。一架電能坦克的炮管里,安謐地居住著一家紅蜥蜴,它們將頭高高伸出,努力想要看看是什么樣的冒犯者打擾了它們的安寧。
這是一片戰爭遺跡,自然生物于此毫無顧忌地繁衍,消解了殘存的尸骨,代之以綠意和隨處點染的花朵,它們就像袒護犯錯的孩子一樣,試圖替安塔爾人掩蓋他們瘋狂與沖動結出的惡果。
在荒原的中央,坐標最精準的位置,一座高約十米的方碑安然矗立,上面空白一片,像一張沒有五官的面龐。方碑底座周圍,長滿了毛茸茸的蘆葦,微風中,它們溫柔撫慰著安塔爾星不能被遺忘的痛楚。
從樂土遠道而來的“向往”號,早有心理準備,隊員們拿出解碼裝置對方碑嘗試各種鏈接,希望從它身上得知安塔爾文明覆滅的秘密。而這世上的最后兩個安塔爾人,只能在碑前久久地默然肅立。眼淚無聲沖刷心田時,他們的耳畔同時出現了一道聲音:
“歡迎回來。”
一個悠遠寧靜的女聲憑空訴說著。
“我是安塔爾文明碑搭載的智能意識模塊,用以向從外星回歸的安塔爾人講述一切因果。”
恩里克教授和緹逽發現,樂土人聽不到這個聲音。
“生物識別已確認,恩里克·戎柯曼格、緹逽·戎柯曼格,你們于安塔爾歷4065年開始執行樂土星探察任務。如你們現在所見,安塔爾人已完全離開了這顆星球。4066年,你們離開的第二年,安塔爾爆發了全球性戰爭。戰爭中使用了針對人體的靶向光化武器,光化武器強大的穿透能力能夠在維持建筑完好的情況下清除目標區域的所有人體。后來戰爭失控……”
恩里克教授和緹逽屏息凝神。
“所有安塔爾人無一幸免。”
“不,里奧還活著!”
恩里克教授在心底反對,那個悠遠寧靜的女聲置若罔聞地繼續講述:
“宇宙中有一個游蕩的巨型黑靈團,一直在尋找到能給它提供意識碎片做口糧的星球。安塔爾這樣一個充斥著強烈情緒波動——瘋狂與貪婪、沖動與暴戾的星球,如同腐肉吸引著惡蟲,招來了它。
“當光化武器殺死所有安塔爾人時,所有安塔爾人的意識體本應隨著肉身的死亡而消逝,但巨型黑靈團為了吸收他們,啟動了早已在努穆布設的矩陣,它在那里構建了覆蓋整個安塔爾星球的‘捕靈網,準備在光化武器殺死所有安塔爾人時,一舉吸附并吞噬安塔爾人的意識體。幸虧長期追蹤巨型黑靈團的一對潘亞人夫婦,作為崇尚生命的宇宙探索者和意識能量研究者,及時搗毀了捕靈網矩陣,釋放了所有被捕獲的意識體。
“如今,當初亡故的安塔爾人以意識體形式存在,不再受肉身的束縛,他們因禍得福,真正回到了宇宙自然。”
聽完無字方碑的講述,恩里克教授和緹逽終于恍然。戰爭中死去的安塔爾人,原來如今都以意識體形式存在。
“里奧。”
恩里克教授又默念著兒子的名字,此刻內心波翻云涌的他,不知是憂還是喜。
“潘亞人夫婦?”緹逽迷惘地望著恩里克教授,“他們是誰?”
她想詢問恩里克教授,但樂土人以為他們的憑吊已經結束。
“恩里克教授,”維達問道,“在這里,你們有什么發現嗎?”
“安塔爾發生了一場毀滅人跡的大戰,”教授回身應道,“在我們離開之前,這場戰爭就已經顯出端倪,安塔爾人最后是被失控的靶向光化武器滅絕的。”
“解碼出來的信息也是這樣的嗎?”維達詢問副官。
“大致相同,具體情況我們正在辨析并儲存。”
樂土人還在繼續探查,恩里克教授和緹逽的心里百味雜陳。安塔爾人的意識體還存活著,而且將永遠存活著——禍福相依、否極泰來,巨大不幸中的萬幸!難怪里奧的能量信息一直在感應環上閃爍,他沒有消亡,他還在,他還在宇宙萬物間。不僅他還在,安塔爾星球所有人的意識體都還在。
這一瞬間,恩里克教授的腦海里擠滿了無數的人。年邁的父母、親密的朋友、聒噪的鄰居、路邊商鋪賣水果的殘腿攤主、唯利是圖的上司、道貌岸然的政客、一個一個的陌生路人,甚至向他大打出手的競爭者……此時此刻他們全部爭先恐后涌現在他眼前,多么可愛的人啊,他們的精神將永遠不朽!他在為他們哀悼的同時為他們感到無比慶幸,這就是安塔爾嗎?安塔爾的故事從此將以一種難以調適甚而不可把握的情愫來流傳?
令人窒息的安塔爾星球,在恩里克心底一瞬間又燃起了希望的焰火。安塔爾星球,還沒有失去它的主人!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緹逽一眼,這個還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的年輕姑娘聽到這一切,內心涌動的浪濤也一定長久不能平息。
緹逽也已從凄茫中掙脫出來,她面目中流露出一種鎮定。眼下不能讓樂土人知道作為安塔爾人的他們,內心翻涌的是什么。他們還沒有絕望,他們還有無限可能,即便就憑自己和自己的“切片”人,安塔爾星球也不會徹底在宇宙的記憶中消亡。想到這兒,恩里克教授的臉上依然保持著深沉而凝重的哀傷。
無字方碑泠然神遠、宏穆沉渾的氣勢兀自彌散著一種不可阻遏的磁場,“向往”號上的所有隊員都作業在這塊無字方碑前,他們已通過解碼接收到方碑講述的前半部分信息,縱然如此,素昧平生的樂土人也無不為這個星球的厄難驚肅。
恩里克教授告訴維達,估計方碑的內核還儲存有別的信息,他需要拿一個特殊的測錄儀測錄方碑的內核。獲得維達首肯后,恩里克教授在返回飛船的途中,突然用宇航服上的暗語器呼喚著緹逽:
“快來,裝著幫我拿東西,快跟我來!現在飛船上一個樂土人也沒有,我們得把飛船開走,不能讓樂土人占領我們的星球。”
緹逽望向教授時,他的背影正好登上飛船,正當她佯裝去幫教授拿儀器,樂土人發現恩里克教授已經走進駕駛艙、坐在了控制臺前。
“快來啊。”恩里克教授還在用暗語呼喚緹逽。
“站住!”
維達一聲厲喝,幾個特遣隊員一下撲向正朝飛船走去的緹逽。恩里克教授已經預啟了飛船,手握操縱桿的他可以馬上關閉艙門、立即起飛。
“趕快,還有機會!”
已經接近飛船的緹逽被完全控制住了,無力反抗的她只好用暗語喊道:
“快起飛吧,教授,別等我,我動彈不了,你快起飛吧!”
“向往”號的副官米底斯掏出一只光滑小巧的鎦金手槍,與其說那東西是一只手槍,不如說它是一柄禮花噴薄器,它看上去實在太絕倫而盛情,以至于讓人容易產生與事實完全相反的幻想:隨著一道毫不刺耳甚至有些沉渾低柔的迸擊聲,它發射出的不是一顆致人性命的子彈,而是一蓬慶祝新生命誕降的絢爛禮花。
被拖出飛船、雙手投降的恩里克教授應聲倒地。沒有禮花,也沒有子彈,擊中他的就是一道毫不刺耳甚至有些沉渾低柔的迸擊聲。在這道聲音的精準抵擊處,教授的心臟破碎了。
“不!”
緹逽撲到教授身邊。
恩里克的眼睛正在緩慢地閉合。這個“慢”是他給無比忠實于自己意志的肉身下達的最后一道指令。
“慢呵,再慢些——”
恩里克的眼皮在做艱難的運動。這一刻,他的整個身體同時接受到另一道級別高絕得不可違抗的指令。死亡的詔書已至,無論怎樣頑強的安塔爾人,都敵不過死亡的蠻橫與強悍。
一個生命體的視窗即將關閉。緹逽在教授的眼眸里看到暮色四合,永恒的夜晚正在烏云壓頂中降臨。
“教授,教授……”六神無主的緹逽除了抱著教授呼喚,已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去……找……”
恩里克微弱的聲音隨著雙眼的徹底閉合戛然而止。還沒來得及給緹逽說出最后一個字,他的生命已截斷了所有信號。
緹逽回頭望著米底斯,泣不成聲地吼道:
“你不能這樣對他,他留下來了,他沒有開走飛船!”
米底斯光滑小巧的鎦金手槍對準了緹逽的腦袋,只需輕輕扣動扳機,安塔爾星就會失去最后一個安塔爾人。
緹逽與米底斯對視著,她的眼淚在倏然冷靜中自動收斂了。她現在是真正的形單影只,她知道她不能再引起他們的絲毫懷疑,她必須絕對服從樂土人,即使他們殺死了她生命的來源恩里克教授,她仍然要為他們竭力服務。
米底斯的槍對準緹逽的腦門,那個金邊環繞的漆黑小圈孔像一個無限幽深的隧道口,無限幽深的隧道吸走眼前這個姑娘,比颶風卷走一片落葉還要干凈利落。
整個安塔爾星球的人都沒有了,教授也沒有了,活著到底還有多大意義呢?想到這兒,緹逽被淚痕繃緊了的臉龐不由對著那個無限幽深的隧道口大膽地揚了起來。
米底斯的右手食指正要稍加一絲力量,“向往”號的長官維達用手中的探觸桿敲了敲米底斯的手臂。
“留下她。”
“可是,她和他……”副官想警醒長官。
“她是他的助手,也會是我們的助手。”
樂土人要求緹逽協助他們證實這個星球上安塔爾人生命消亡的真相。他們從不同地域的若干處骸跡提取了樣本,通過樂土星的技術,對骸跡浸染片斷進行生化檢測和模型數據分析,試圖辨析安塔爾星是否遭到污染,同時還要辨析安塔爾星本身是否會對生命造成危害。
最終他們得出的結論是:安塔爾人的生命確實是在很短的時間內,集體消亡。像一棵開花的樹,一夜之間,花朵全數凋零,而樹干、枝葉完好無損。但安塔爾人究竟是不是如無字方碑所說,在他們自己發起的戰爭中死于靶向光化武器,仍未得到證實。
“我們不能要這個星球,盡管這里的能源、物產都富足,但……”
“那得怪愚蠢的安塔爾人在戰爭中使用自以為先進的光化武器,結果全部同歸于盡。”
“幸運的是這里的土壤、水質、空氣沒有受到污染。”
“這里戾氣太重,戾氣會污染這里的未來居民的性情。”
“就算我們把這里建好,移民到此,保不準哪天我們也會像安塔爾人一樣同室操戈。”
“是啊,宇宙中并不是沒有先例。想想地球,那顆倒霉蛋,直接在地球人相互發起的戰爭中毀滅了。”
“戰爭,可能是安塔爾人遺留在這顆星球的一種精神病毒。我們不能步安塔爾人和地球人的后塵。”
……
樂土人對于安塔爾的討論越來越激烈。就在他們當中一半以上的人認為最好收兵回營放棄安塔爾折返樂土星球時,緹逽說出了她的看法,她想給樂土人一點信心,以求安塔爾重建文明的機會,便隱約透露了無字方碑后半部分的所述:
“也許,安塔爾星球死去的人在遭受無妄之災的同時,獲得了某種拯救。”
她的話讓樂土人匪夷所思。
“什么?拯救?”
“有什么拯救會用死亡的形式?緹逽姑娘,虧你還是安塔爾人!”
“照你這樣說,我們也拯救了恩里克教授?你,緹逽姑娘,需不需要我們用同樣的方式拯救呢?”
……
好在“向往”號的長官維達允許他們甚至喜歡他們爭論,他們在爭論不休的時候,維達還在用他的探觸桿、探觸臂、探觸須、探觸射線……向他周遭不停地探測著這個星球最令他著迷的鑫。
夜晚降臨,緹逽和樂土人一起回到飛船休整。教授不在了,飛船仍為緹逽保留著一席之位。躺在自己的艙位里,緹逽心里充滿了憂戚,接下來怎么辦?明天會怎樣?沒有教授的授意,一切都得由緹逽自己分析、判斷,做出主張并付諸行動。
樂土人顯然是不能依靠的,他們一旦認定安塔爾沒有利用價值,隨時可能坐上飛船騰空而去,那時他們絕對不會帶上她,她必將被“遺棄”或者說“歸終”這個空無一人的星球。飛船一旦帶走所有生存供應,她還能在這里孤身存活嗎?如果她懇求他們飛走之前用鎦金手槍把她了結,與教授葬在一起,他們也許不會拒絕這份舉手之勞,死在自己的家園,又回到教授身邊,對她來說未嘗不是幸事。但是往大處說,教授希望安塔爾重現文明;往小處說,教授渴望找到兒子的心愿都還沒有一絲眉目,這樣的話,即便回到了教授身邊,未免也抱著永遠的遺憾。
里奧,緹逽又想起那個可愛的孩子。就在她和教授即將離開安塔爾飛往樂土的前夕,她還見過他。那個五歲的孩子內心出奇的博,那天,他給臨行的他們唱了一首自己編的歌:
“爸爸的飛船就要飛上天
我要每晚在花園蕩秋千
秋千是我的飛船
當我飛上天
我會看見爸爸的飛船正好飛到我身邊
……”
里奧天籟般的歌聲和他戀戀不舍的神態,無比清晰地浮現在腦際,緹逽的雙眼不覺中噙滿了淚水。她又想起她和教授在乘坐“前哨”號在太空中準備進入休眠前,教授與里奧的最后一次視頻連線。
教授問里奧:“你想我了嗎?”
里奧說:“想。”
“有多想?”
“五分。”
“這個也打分啊?”
“嗯。”
“那你這個五分是百分制的五分、十分制的五分還是五分制的五分?”
里奧頓了頓,清清楚楚地說:“爸爸,是兩分制的五分。”
想到這兒,緹逽的眼淚已經像河流漫過堤壩一樣,漫過她的眼眶。教授尋子未果身先死,她該繼續完成教授的遺愿嗎?里奧,那個無比可愛的小人兒是教授的孩子,他也是她的孩子嗎?
緹逽突然想起她從教授手腕上取下的隱形感應環藏在她的隱密包里,教授生命消亡了,感應環還能顯示他們父子之間的意識能量波動嗎?緹逽取出感應環,像教授一樣輕拂著,代表里奧意識的那顆橘色小點仍然鮮亮地在閃爍,代表教授意識的那顆藍色小點居然也在,它還沒有消失,天吶!緹逽無比懊悔為什么沒有早點掏出這個感應環,她擦了擦感應環,唯怕自己沒有看真切。她睜大眼睛看清楚了,那個藍色小點還在,它確確實實在,雖然比教授活著時暗淡了不少,但它,仍然在閃爍!這表明什么?這表明教授的意識體還沒有完全消散!
黑暗中,一閃一閃的橘色和藍色小點,像在更迫切地互相呼喚,它們互相呼喚的聲音在緹逽的淚光中變得七彩斑斕,甚至光芒四射,緹逽拂去淚水,她知道當前、眼下她必須立即做什么。
這是凌晨兩點。
維達已經從自己的艙位起身,整理好裝束的他看上去精神不錯。實際上,情緒穩定的維達任何時候精神都不錯。他從餐飲柜取出一杯加熱的早飲,順便點開與樂土宇航總部的聯系平臺,準備報告新一天的工作。
“長官,我們可以飛往阿尤半島的洌河東上游平原的萊茜城嗎?”緹逽盡量使自己也顯得像維達一樣情緒穩定。
維達滑了滑空間位形圖。
“82576公里,只需用最小型的低空飛行器,五分鐘內就能到達。為什么要去那里?”
“恩里克教授的家園兼私人研究室在那里。教授對罕有珍貴金屬鑫一直感興趣,做了不少研究。他的研究室里儲藏了一些已經提純的鑫和半成品鑫,還有一些原礦鑫。您到了安塔爾一直在探尋鑫,我想教授儲藏的這些東西會對您有用。”
“它們還在嗎?”
“我想是的。”
五分鐘后,小型低空飛行器著陸在萊茜城東南隅的一個舊日莊園的空地上。說是空地,其實這里的雜草快有人頭高了。若不是那幢紅磚灰瓦的四層樓舍還沒有被綠植完全包裹,緹逽很難認出這里就是教授的家,也是她的家。雖然她在這里生活的時間不滿五年,但她同教授和里奧一樣熟悉這里。她直接把維達和同行的另外四個樂土人直接帶向教授的研究室,研究室在四層樓舍的后院,一棵大樹下。
后院昔日是芳菲的花園,里奧的秋千架就在他們通往研究室的右側。緹逽在飛行途中佩戴好了感應環,當她一步步臨近四層樓舍,臨近四層樓舍后荒草萋萋的院子,臨近荒草萋萋的院子邊爬滿藤蔓和蛛網的秋千架時,她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力量正在叩擊她的脈搏。感應環與手腕接觸的底部有一塊透明的小薄片,此刻傳給她一份溫熱。她的意識與感應環接通了。
“這是教授兒子的秋千架。我和教授離開這兒準備飛往樂土星球的時候,教授的兒子剛五歲。那是個招人愛的小孩,他說這個秋千是他的飛船,坐上它,他也可以飛上天。”
緹逽一邊向維達輕松說著一邊朝秋千架自然而然走去。僅僅幾步間,她的左腕已感到有什么力量在拉扯她。沒有錯,她的判斷沒有錯,里奧的感應環就在秋千旁。可憐的孩子,當時他一定死在秋千上。緹逽在秋千一側的吊索底部發現了里奧的感應環,可憐又聰慧的孩子把他的感應環套在了秋千繩上,以便尋找這個感應環的人毫不費力就能找到它。
緹逽坐上秋千試了試秋千的好壞,蕩在空中的她取下里奧的感應環裝進隱秘包,隨即在地面停了下來。
“看來,這里的一切都還是好好的。走吧,我們去教授的研究室看看。先生,您感興趣的東西一定都在,它們可是宇宙中比黃金還要穩定的物質。”
果然不虛此行,這一趟維達取走了教授儲藏的所有提純鑫、半成品鑫和原礦鑫,還帶走了尚能使用的一些儀器和他們的解碼器能讀出的資料。有了它們,只要肯琢磨,樂土人可望在安塔爾星球開采、發掘、提煉鑫。鑫,可是樂土宇航業夢寐以求的高昂材質。
維達在向樂土總部報告“向往”號的最新收獲,緹逽早已通過兩只感應環的合并實現了意想不到的聯絡。
感應環的功能超乎緹逽的想象。它向緹逽確鑿證實了里奧還活著,雖然他的肉身消亡了,但是他的意識體存活著。
“爸爸!”
最開始,一個驚喜萬分的聲音在緹逽腦際響起。
“爸爸!”
緹逽仔細聽清了,那是一個少年的聲音。
“爸爸,你在哪兒?”
少年的聲音很急切。緹逽還不知道怎樣應答,那個聲音又說道:
“爸爸,你感受不到我嗎?爸爸,我知道你拿到了我的感應環。雖然我和所有安塔爾人一樣,在一夜之間失去了生命,但我的意識體存活著。爸爸,你感受到我了嗎?爸爸,你好嗎?說話,爸爸,你說話啊。”
“里奧,”緹逽試著用意識通過感應環和里奧對話,“我是緹逽,你還記得我嗎?”
“緹逽博士,你和爸爸在一起?”
“沒有,你爸爸六個小時前已經失去了生命。”
“我怎么,”少年的聲音突然喑啞,“我怎么感應到爸爸的能量信號還很強呢?”
“因為,感應環戴在我手上。我是你爸爸被修改了DNA的一個‘切片。”
“什么‘切片?”
“這么說吧,里奧,你從小就認識我,但你還不清楚一個事實,我和你爸爸除了染色體、年齡不一樣,其他生命信息都一樣,我是你爸爸創造的另一個形式和階段的他。”
“爸爸為什么要創造你?”
“他希望我是他心力、精力,甚至智力的一個補充。但,這個創造或許在冥冥中也是為了今天吧,要不今天,我怎么能代表爸爸和你聯系上?”
“明白,那爸爸到底怎么了?”
“六個小時前,他被殺害了。他的靈魂還沒有完全飄散,你有辦法聚合爸爸的靈魂嗎?如果爸爸的靈魂能夠完整聚合,他也有可能像你一樣,意識得以存活。”
“爸爸在哪兒失去的生命?他的靈魂一定還在那片空間。”
“在巴塞爾盆地,具體位置是29°5845.03"N,31°0803.69"E。”
“緹逽博士,請把我的感應環戴在你的另一只手腕上,我已經授意我的感應環,可以和你的意識接通。”
緹逽把里奧的感應環戴在自己的右腕上,果然她現在也可以與教授進行意識交流了。
“教授,你還好嗎?我找到里奧的感應環并戴上了它,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教授,你的意識千萬不要飄散,請等等里奧,他的意識體一定可以幫助你聚合你的意識,教授……”
兩只感應環上,代表教授意識的那個藍色小點比之前又暗淡了些,教授的意識能量在一刻一刻變弱。
“教授,教授……”
緹逽不停用自己的意識呼喚著,但她一直沒有感受到教授的回應,也許他的意識能量已經微弱到不能聚合成一句聲音,緹逽的淚珠滴落在顯示屏上。她真的就要徹底失去她生命的來源了嗎?那個堅韌、睿智而深情的男人,握著飛船操縱桿的他原本可以拋下她成功逃逸,但是這個生命本體最終沒有放棄她,而接受了坐以待斃。
“教授,教授……”
“嗯……”
突然,緹逽的神經捕捉到了一絲微弱的聲音信號。
“教授,是你!真的是你嗎?我收到你的回應了,教授,請一定堅持住,你要相信里奧的意識能量足夠充沛,它們會牽引你飄散開的意識碎片全部回到你的意識體!這樣,你的意識體也會得到永遠存活……”
“向往”號把在安塔爾星球的所有發現以及開發利用這個星球的各項評估陸續發往樂土星球總部,總部通過全體會議和最后的投票表決,最終,批準了樂土人移民安塔爾星球的可行性報告。
五年后,樂土星球派出第一批規劃、建設者來到安塔爾,隨后,第二批、第三批……樂土先驅們相繼來到這里,他們在安塔爾土著緹逽的幫助下,基于對這個星球最大程度的保護,進行了全面而細致入微的整飭。十年后,陋室空堂、衰草枯楊的安塔爾重新煥發出盎然生機,第一批樂土人正式移民安塔爾星球……
里奧與恩里克教授的意識體始終陪伴著這個星球上的唯一一個安塔爾人,這個女人外表孤獨、內心充盈。她不僅參與并見證了安塔爾的文明重建,還銘記了比無字方碑所承載的更深邃、更細膩的安塔爾往昔。其中,有一個故事永遠溫暖著她的內心,令她這個安塔爾的末裔在孤獨中從不絕望,那是恩里克教授在意識得到永存后告訴她的關于他飄散的意識為什么能重新聚合的秘密——
里奧并不是終身未娶的恩里克教授的親生兒子,這個孩子來自潘亞星球,他的親生父母正是那對拯救了所有安塔爾人意識體的潘亞人夫婦。
潘亞是銀河系中以理性與秩序著稱的星球,所有新生兒都必須在人造子宮內被優化設計。這對夫婦違背了潘亞星球不得自然生育的禁令生下了里奧,因為他們不愿里奧被“理性”設計和規定,他們希望里奧的未來擁有無限可能性,更希望里奧能夠擁有生命個體的天然性情。他們把剛出生的里奧托付給了安塔爾星球上的同道——天性純善并喜愛孩子的恩里克教授,以求里奧能在安塔爾自由成長。那對感應手環是他們贈予恩里克教授和里奧的。這對夫婦后來投身宇宙中的意識能量研究,他們一直追蹤巨型黑靈團的動向,當巨型黑靈團在努穆星球的捕靈網矩陣做惡,他們在解救自己親生兒子意識體的同時,解救了所有安塔爾人的意識體。而里奧正是因為擁有對恩里克教授最純摯的愛,所以他能幫助自己的養父飄散的意識碎片重新聚合,恩里克教授的意識體也在宇宙中得到了永存……
這個故事,緹逽最終原原本本告訴了安塔爾的新居民。在這里安居樂業的新主人要為飽經滄桑的安塔爾星塑造一個永恒的記憶體,緹逽認為,里奧和他兩個星球的父母的故事是安塔爾記憶不可忘懷的部分。
年老后的緹逽回到了阿尤半島的洌河東上游平原的萊茜城,安詳地度過了余生。這里的鄰居們無論多少年后總會栩栩如生地描述:一個白發蒼蒼的婦人常常在繁星閃爍的夜晚,從舊日莊園后院那棵大樹旁的秋千上,雙目清靈地蕩向浩瀚無垠的天宇。
緹逽,生于2000年1月,四川省作協會員;作品發表于《作家》《四川文學》《青年作家》《飛天》《雨花》《星星》《詩歌月刊》等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選載;入選第三屆四川“小說家星火計劃”;現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