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花古謝，今花今開

一

我經常回想到這樣一幅畫面，仿佛只是頭腦臆造的畫面：一棵生長在巖石上的樹，一棵頗具象征意味的樹，一棵生長于斷裂帶在老家角落默默無聞荒廢歲月的樹。想起這樹，難免就會想起遙遠的往昔，想到過去、現在和未來，想到久于其道但卻裹足不前的寫作，繼而懷疑自己，不過是一截平庸的枯枝晃蕩于枝繁葉茂的廣袤森林。

菜籽落了海，恨鐵不是鋼，我常常感到羞愧，焦慮，甚至無地自容。然而我又是幸運的，一棵樹天使般降臨抹去我的心理負擔，讓我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平凡，并且學會從容以對。記得，那是四五年前斷裂帶的春天，我獨自在遍山梅林的村子里漫無目的地徜徉閑逛，目光卻無意中撞見了這棵默默無聞佇立在林間小路邊的樹，矮墩墩的一棵樹，寂寞頑強而蓬勃地生長在一塊巨大巖石上，手腕粗的根深深嵌入巖石的皮膚軀殼，一米多長的裂開石縫尤其醒目，一棵借命而生的樹，不知荒廢多少年月才慢慢剖開屬于自己的生存通道，在別無選擇的命運中，迎來勃勃生機，也讓我這個偶然的過客獲得了啟示，受益匪淺。在寫作長篇小說《爾瑪史詩》的日子里，我對這棵樹有了更為切身的體會和敬意，正是借著一棵樹鍥而不舍的韌勁與信念，我才矢志不渝地完成了這部小說。

《爾瑪史詩》完稿至今，我很久沒有再次動筆寫作的念頭，長篇的寫作不僅僅是消耗磨損，更像是一場熊熊燃燒，在這次艱難跋涉中，我幾乎動用了已有的全部經驗。“太陽縱然還是無限美麗，最后它總要西沉。”這是詩人海涅于1837年在法國巴黎寫下的肺腑之言，我寫完的長篇，即將過完的三十五歲，也是如此，但我以為自己沒有浪費生命。癸卯兔年，我的本命年，再幾天即跨入三十六歲的門檻，于我而言，生日其實無關緊要，除了感恩父母的含辛茹苦和養育之恩以外，年歲的到來更似一種殘酷的提醒，提醒你歲月片刻不停地生長，片刻不停的還有你的生命。死生晝夜，水流花謝，生而為人，我們無可避免。

在我的印象中，年歲更多意味著羞辱和諷刺，也許，如此描述未必恰當。記得十多歲那會兒我就已經是我父親口中的“老小伙子”了，到了二十歲以后，大學尚未畢業還沒有女朋友的我被父親喊作“老光棍”。在斷裂帶，在我的記憶中，父輩的愛總是如此隱晦，他們表達關心在意的傳統就是這樣的：熱衷于當著眾人的面戳你的脊梁骨。而今，經歷生活一系列的遞進考試，早已擺脫了老光棍這個身份的我陰影猶存，對于年齡我總是感到茫然無措，諷刺的是，兒時我寫作文經常會用到一個成語：度日如年。最終，時間澄清了我的錯覺，我在鏡子里目睹了歲月留下的痕跡，額上的皺紋、后退的發際線、彎曲的背脊，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在本命年里完成的這部長篇，是我用全部身心來尋找的一部作品。

1987年陰歷5月，我出生于四川綿陽平武縣境內一個四面環山的鄉鎮，“平通”這個鎮名仿佛是精心壓縮而成，也暗暗契合父老鄉親平凡而普通的生活，包括我青瓦房檐下的四口之家。17歲以前的春秋冬夏，我都在出生的小鎮勞動玩耍讀書成長，耳濡目染著生而為人的酸甜苦辣，幾乎未曾離開小鎮半步。轉眼，那些歲月早就漸行漸遠，一去不返。人，永遠去不了的地方就是過去。長篇小說《爾瑪史詩》得以完稿，毫不愧疚地說，作為一個懼怕時間的人，作為一個懼怕孤獨的人，這部長篇的完成足以說明我沒有辜負歲月。現在，寫作長篇的日子漸行漸遠，我在變舊途中，一切都在變舊途中。唯獨，那些熟稔于心的故事、起伏跌宕的命運，依然鮮活地留在我的記憶里。

“一個粗糙的長毛的人想得到金子，他牧羊至原野山地四處尋找，每次都空手而歸，于是神給他托夢，要他燒砍荊棘，燒火地，挖土巴，種下青稞，金子會長出來。夏砍火地，秋種，冬守，春護，到了青稞成熟，但見青稞豐茂，沒見金子。青稞收割上房頂架，擋住太陽光，耀眼的金色陽光樹立自家房上，一壁青稞光亮如金子閃耀……”古樸雋永的民間故事，出自一個歷史悠久的民族，一個民間文化豐富厚重的古老民族。幾年前一個寒風料峭的冬夜，寫作正值瓶頸時期的我偶然邂逅這個故事時那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依然清晰如昨，田野考察發現這個故事的學者如此評價：“這是一個神話隱喻，也是哲學、人類學的一個隱喻……田野的深耕，獲得比金子貴重的青稞。青稞與田野耕耘成就了文明、文化與多個種姓、族群。”故事自身內容則透露著對糧食的珍視、贊美與歌頌。

細細回想，與《爾瑪史詩》這部小說的緣分，其實也類似于牧羊人那百轉千回終于悟道的追尋歷程。現在，我實實在在地感到，我了卻了一樁心愿，盡管遭了不少罪、吃了許多苦。根據閱讀和寫作的一些經驗，我篤信，寫完一部作品最后那個標點，作者與作品朝夕相伴的親密關系便瞬間土崩瓦解，理應就此別過分道揚鑣各奔東西，相互不再有任何的瓜葛，匹配這種姿態的一句老話就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的我的獨木橋。文學也是對話交流，作家用作品說話，這是寫作者起碼的常識。對于文學這樣一種藝術存在而言，除了作品自身的存在，寫作者任何的闡述行為均是畫蛇添足，甚至純屬多余。也就是說，作品一旦成形，寫作者的使命也就結束了，理智將提醒那些曾為之澆灌心血的寫作者，揮揮衣袖瀟灑揚長而去，避開顧影自憐或王婆賣瓜之嫌，才是明智之舉。我由衷地信奉寫下《白鹿原》的陳忠實先生五十歲才捅破的“一張紙”，他說過這樣一句言簡意賅的話：“文學僅僅是一種個人興趣。”寫作于我，的確是一種個人興趣。不得不承認，現實中我極少談論文學，談及讀書寫作。笨嘴拙舌的我，既不擅長也不熱衷此道，也是基于自知之明，天賦異稟才華出眾這類形容詞，是絕不可能出現在我身上的。

兩岸的山看得見不會碰頭，兩河的水看不見也會合流。寫完《爾瑪史詩》，我似乎可以從容地就此別過，一如既往地回到熟悉的生活。然而“好聚好散”又談何容易，寫完長篇的大半年時間，我始終無法抹去記下寫作這部長篇點滴瑣碎的念頭。我想，以坦誠的話語梳理總結過程得失，未嘗不可，未嘗不好。當然，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這部長篇涉及的內容價值與意義，的確需要盡力而為實事求是地交代一番，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誤解，或者誤讀。伴我自三十三歲跨入三十五歲門檻的這部長篇，對我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千言萬語、萬語千言，如鯁在喉。始終支持我創作的妻子，千萬余字的參閱書籍，將近萬字的寫作日記，謄寫各種學術研究資料拇指上厚厚的死繭，一摞摞因反復修改不斷重復的打印稿，記憶中寫作過程的付出、辛勞與艱難。

那棵在老家巖石上艱難扎根拼命生長的樹，我在長篇寫作中深切體會到的是一種鍥而不舍的生命激情、燃燒與綻放。

二

窗外，步入深夜的成都平原燈火通明，春熙路依稀傳來的喧鬧恍如夢囈，依然如故的是我活躍清醒的思緒，顯而易見，熬夜寫作引發的慣性仍未截止，尾隨著我的“夜不成眠”。每天下班之后的那一塊塊時間我多是在租住的公寓里度過的，在角落里發呆、讀書和寫作，直至深夜。“早晨從中午開始”的作家路遙，用他的人生為這個平凡的世界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當然也有深刻的教訓和啟示，那就是愛惜身體，不要熬夜。因為寫作身體遭罪，因為寫作生命崩塌，絕非個例。為此，我經常主動展開自我教育，既然認同寫作只是一種個人興趣，一種紙上勞動，就務必要“細水長流”。事實證明，越是說起來容易的事情越是難以真正兌現。對于身體我是內疚的，好在總能端正態度，平時也堅持鍛煉。再說，文學的森林已然浩瀚無邊，也不缺我的“一枝一葉”。

抱著這樣一種自知之明，我緩慢持續地耕耘，翻過一個個夜晚，越過一道道障礙，一步步地抵達。伴我無數夜晚的電腦桌前，看著長篇小說《爾瑪史詩》的第三稿，就像是在打量自己剛出生不久的孩子。激動、興奮和喜悅不是沒有，只是在漫長的過程中它們慢慢損耗了，唯一剩下的便是期待，期待長篇最終能夠成為我所滿意的狀態和樣子，能“拿得出手”。三稿的主要工作是查漏補缺糾錯，剔除存在的瑕疵、錯字和病句，這是一項必要的工作，也是我以為的最起碼的一種自我要求。不斷打磨反復修改這種態度貫穿寫作始終，為方便修改潤色幾個別字或者句子的改動調整，我也要將書稿重新打印出來然后才能繼續修改潤色。

而今工作之余忘我寫作的日夜已然在身后化作齏粉，我卻常常感到它們裹挾著我的呼吸心跳，蟄伏在文字的縫隙，未曾離我而去。

天神阿巴木比塔視若掌上明珠的幺女木姐珠與斗安珠浪漫傳奇的愛情故事始于木姐珠爛漫不羈的自由天性，素來性格倔強向往自在的她熱衷游山玩水，有一回出門浪游途中她為近距離觀賞羊角花的芬芳與美，在尚未經允許的情況下私自闖入司職人間姻緣婚配的俄巴巴西女神負責掌管的神林地盤，還肆無忌憚摘下一束羊角花揚長而去，以此挑釁指責自己藐視天規禁令的女神俄巴巴西。尚未婚配的木姐珠即使削尖腦袋也恐怕不會想到，正是她的不恭舉動為自己的命運埋下伏筆，也是木姐珠后來與斗安珠一見鐘情并且最終為愛嫁入凡間的根源所在。對我而言，寫作《爾瑪史詩》這部長篇小說，當然也有某種一言難盡的“根源”。

說到“根源”，就不得不稍稍回顧一下我曲折漫長的“寫作生涯”。2004年8月，在李白故里江油的一個炎熱的中學學生宿舍，我用藍色圓珠筆在筆記本上激動著寫下一首比兔子尾巴更短的詩作《歸宿》，約莫七八行。彼時此前未曾遠離家門的我外地求學，對于撲面而來的嶄新校園生活感到無所適從，想到家鄉，想到過去的生活，因而有了這樣一次出于情感需要的即興表達。后來，年輕的語文老師在一次語文課上朗讀了這首稚嫩的“詩作”，給予我莫大的動力，這種動力不斷生長，延續至今。不到二十歲的時候我結合民族身份和自己的本姓，取下“羌人六”這個像是“路人甲”的筆名。未曾料及，多年以后我真就踏上了“歸宿”，真正深入一個古老的東方文明，深入到傳統與民間的文化走廊，回溯那夢幻多姿、曲折動人的史詩歲月。《爾瑪史詩》，于我不僅是一次以“書寫的形式、文學的形式來表現古老文明的歷史與現狀”的寫作實踐，也是一次對優秀傳 統歷史文化的學習、了解的過程。《爾瑪史詩》這部長篇，融匯了羌族最具代表性的民間史詩瑰寶而自成一體，其中蘊藏的文化內涵深邃豐富，在我以為，這是一部文明之書。毫無疑問，《爾瑪史詩》也是我迄今為止篇幅最長寫得最為用心的一部作品。

當然，自以為是的豐滿與現實的骨感有時并駕齊驅。多年來的廣泛涉獵與寫作實踐，讓我清晰地看到自己作為寫作者的貧瘠，意識深處常常對自己的寫作感到不滿甚至不甘，原地踏步或止步不前的感覺一度密不透風地籠罩著我，我需要大膽地進行嘗試乃至蛻變，讓自己不斷走向“成熟”。《爾瑪史詩》的寫作，也是基于這樣一種自知之明所作的一次摸索，以一種“用心”而不僅僅是“認真”的態度寫出作品。至于成敗優劣，我想，讀者自會給出答案，時間自會給出答案。我只是嚴格按照自己的“標準”和方式實踐，并且從中感受一個古老文明所給予我的靈魂沖擊和震撼，那些依然鮮活生動彌足珍貴的啟迪、智慧與情感，對我而言，無疑是一筆豐厚的精神財富。

有段時間，我都在反復思考，到底是我選擇了這個題材，還是它選擇了我，似乎，我更相信后者……如今，寫作《爾瑪史詩》這部長篇小說的那些日子，依然歷歷在目，依然在我的心頭閃爍、徘徊，仿佛春回大地那些醒來的山川、草木、河流、莊稼……影影綽綽地滑過腦海，滑過我依然疲憊綿軟的軀殼，縈繞在我的生命之中，在我的生命周圍。

三

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在其首部長篇歷史小說《白色城堡》寫過這樣一段話：“在生命的某一段時期，當他們回頭審視，發現多年來被視為巧合的事，其實是不可避免的。”好幾年前，我在一部小說集的序言中引用過這段話，它猶如一支犀利精準的箭矢，毫無偏差地射中了我的心臟。梳理回顧《爾瑪史詩》的寫作緣起，我依然感同身受，在我看來，這個說法與其說是預言，不如視作經過事實沉淀洞悉的生命體驗，有內在的邏輯關聯。“整整九天半時間，他如同一只勤奮而執著的蝸牛，整日宅在斷裂帶老家涼快昏暗的臥室寫一部名為《羌戈大戰》的長篇小說。他樂此不疲，廢寢忘食，浸淫于那遙遠而又不乏神性的蠻荒時代……”2016年1月中下旬，彼時，尚在綿陽平武老家一所鄉鎮小學擔任教師的我在題為《別為難母親》的短篇小說里邊這樣寫到。故事內容屬于虛構，但提及的人事在今天已然撕破界限，變作真人真事。你可能猜到了，小說里的那部《羌戈大戰》，就是我已寫完的這部長篇，只不過書名已經更替為《爾瑪史詩》。

巧合的事其實是不可避免的，那時我已經產生寫作長篇的念頭，只是時機尚未成熟，無論寫作能力還是相關儲備，都不足以支撐我完成這部長篇，頂多有了一粒種子。事實上，2021年開始動筆長篇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初稿名字仍是《羌戈大戰》，大半年以后，有天深夜已經躺在床上準備休息的我，一下子就“彈”了起來，我靈魂開竅般地瞬間否定了自己原本還算滿意的書名，將其更換為《爾瑪史詩》。當然，這主要是由書稿的內容（以及相關學術研究觀點）決定的而不是我臨時起意，只是，想通想明白想透，需要漫長的思考覺悟，這樣姍姍來遲的轉折性時刻至為重要，它意味著某種綜合考量之后的完善。在完成這部以著名史詩為書寫對象的長篇小說的準備期間，我也有過那絞盡腦汁苦心煎熬再到靈光驟現柳暗花明的美妙體會。若沒有解決這些那些的問題，我的這部長篇就難以找到支撐，難以動筆。可以說，《爾瑪史詩》既是對我個人寫作狀態的不滿而主動尋求突破的一次努力和嘗試，也是一次深入民間文化礦藏拓展視野豐富內心的學習過程——因而最終結果于我其實并不重要，我只是竭盡全力地寫了，做了我想要完成的事情，已經足夠。

巧合的事其實是不可避免的，現在回想，所有機緣其實還包括我自小生長的那片土地親人，包括我2011年大學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到北川一家文旅公司上班，當時公司擬在距離北川老縣城不遠山上興建一處名為“西羌故園”的5A級景區。景區的建筑早已打了水漂，我也在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中體驗到了生活道路的崎嶇坎坷，值得欣慰的是，十年之后我完成了一部承載著許多寶貴而豐富的民間記憶、歷史記憶、文化記憶和情感記憶的長篇小說。

“任何討論只要停留在純文學層面上，如果是誠實的，都將會進入死胡同，寫作將以失敗告終。幸運的是，寫作并非只是文學行為，寫作還事關其他。”卡爾維諾的觀點我深以為然，這個“其他”，用正在或者已經開始流行一個說法，就是“破圈”。《爾瑪史詩》的寫作向度，主要涉及文學和文化兩個層面。史詩與神話，乃是一個民族最重要最寶貴的文化遺產，也是一門博大精深的世界性話題與學問。國內外重述神話、重述史詩類型的文學作品層出不窮。類似的長篇小說我手頭有近百部。不久前，2019年諾獎得主托卡爾丘克就以蘇美爾神話為原型新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世界墳墓中的安娜·伊》。“重述”的意義和價值不言而喻，除了傳承傳播優秀傳統文化，使其煥發生機，對于寫作者而言亦是一次“重建巴別塔的智力和想象力的大探險”。

何謂史詩？定義繁多，除開篇黑格爾的論述，《史詩大陸》作者英國尼古拉斯·朱伯提及——兩千多年前，亞里士多德給史詩如此下過定義：“史詩是運用最穩定和最高雅的格律，對世界形成過程中的嚴肅主題進行模仿的作品。”此外，他還在前言中意味深長地寫道：“人們總是說，史詩不過是些發生在遙遠時代的古老傳說。但近幾年來，隨著對歐洲史詩的深入了解，我漸漸發現，史詩故事其實就發生在我們身邊”；芬蘭史詩學家勞里·航珂給出了一個廣受贊同的定義：“史詩是關于范例的宏大敘事，原本由專職化的傳唱者作為超級故事來表述，其長度、表現力和內容價值都優于其他敘事，對于傳統社區和群體中的受眾來說，它是認同表達的一種來源。”我國著名民俗學家鐘敬文先生提出：“史詩，是民間敘事體長詩中一種規模比較宏大的古老作品。它用詩的語言，記敘各民族有關天地形成、人類起源的傳說，以及關于民族遷徙、民族戰爭和民族英雄的光輝業績等重大事件，隨意，它是伴隨著民族的歷史一起生長。某種意義上來說，一部民族史詩，往往就是該民族在特定時期的一部形象化的歷史。”

在此，或許應該介紹下長篇小說《爾瑪史詩》內容的“主角”：羌族，自稱爾瑪、爾麥或日麥，中國最古老的民族之一。殷代甲骨文中就有關于羌人的記載，《說文·羊部》：“羌，西戎牧羊人也。”古羌人以牧羊狩獵為生，主要生活于甘肅青海一帶。現在羌族主要分布在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茂縣、汶川、理縣、黑水、松潘，綿陽北川、平武，以及甘孜丹巴等地。羌族兒女居于白云盤繞的高山深谷，因此被外界譽為“云朵上的民族”。爾瑪，意為天的子民、天的兒女。2008年汶川地震，羌族聚居地區破壞非常嚴重，給羌族文化造成巨大重創，許多傳統文化處于瀕危或失傳境況。著名作家馮驥才先生亦曾為此各方奔走呼吁并發出“羌去何處”的感慨：“想到震前的昨天燦爛又迷人的羌文化，我的心變得悲哀和茫然。恍惚中好像看到一個穿著羌服的老者正在走去的背影，如果朝他大呼一聲，他會無限美好地回轉過身來嗎？”

這，亦是我寫作《爾瑪史詩》的一個背景。

如何讓那個滄桑的背影轉過身來？著手長篇前夕，我寫下這樣一段日記：“……我自然想到羌族民間文學寶庫里那些世代口傳延續而今卻日益鮮為人知的古老史詩、神話、傳說、民間故事、寓言乃至民歌、童謠、諺語……世界范圍內，重述神話、史詩作品已然汗牛充棟。然而，對于這樣苦難深重的民族，如何通過個人的藝術構思藝術創造使更多人們了解她璀璨豐富的文學藝術瑰寶和優秀傳統文化（民間文學），較為全面地呈現其源遠流長的文化歷史、奧妙風趣的民間智慧以及長久積淀延續的美好情感？于我，這是個沉重而艱難的任務。寫作近二十年，我深知這是一項極其艱難的挑戰，需要充分的準備、極大的耐心和艱苦付出。萬事開頭難，在涉獵千萬余字的民間文學資料與相關研究文論，經過漫長縝密的醞釀構思后，我終于洞悉出一個能夠較為合理較為理想的書寫路徑。除了小說獨辟蹊徑的結構、內容、敘事語言，必須做到一切形象皆有依據皆有根源，盡可能原汁原味地保留傳承書寫這筆寶貴的文化遺產。”

四

追憶寫作的日子，追憶那些骨肉相連的往昔，千滋百味在心頭彌漫。2021年初，我由平武縣文化館借調到四川文學雜志社工作，擔任文學編輯。到成都最初一段時間，我無可避免地陷入過短暫的焦慮狀態，時間零碎，難以像以往那樣四五個小時甚至整天坐下來讀書寫作了。不過，我很快想到一個解決“不做閑人”的路徑，那就是不妨投入精力完成一部規模較大的長篇小說。

這是我在初到成都時，給自己的一枚“定海神針”。長篇，亦是三十三歲的我朝向自己發出的挑戰。腦海里檢索多年的創作，過去想要創作這樣一部旨在書寫民間文學瑰寶、傳承優秀傳統歷史文化的念頭自然浮現出來。作家福樓拜說過：“要使一個事物變得有趣只需長久地凝視它。”

《爾瑪史詩》的寫作，即源自這種長久的凝視吧。2012年底，大學畢業走向社會的第一份工作即將畫上句號的冬天，我到松潘采風，向賣牛肉干的羌族老人提了一個膚淺的問題，生活著藏羌回漢等多個民族的松潘民族關系如何？老人笑呵呵地回答道，莫得分別，我們都是一家人！樸素的回答，余味無窮；七八年前，我包了一輛車自平武出發到九寨溝縣城，在公路崎嶇蜿蜒的杜鵑山上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柵欄似的雪山草甸，心頭忽然升起一種難以形容的心理撞擊，一種發自內心的震撼，仿佛似曾相識。在九寨縣城與阿貝爾、白林等作家友人匯合，吃過午飯我們驅車出發前往松潘參加一個文學活動。黑芝麻似的老鷹在天際自在翱翔，九寨與松潘之間寬大的柏油路邊，我遠遠望著白雪茫茫的雪寶頂，望著綿延的草甸山巒，隱約想起史詩《羌戈大戰》描述過的場景與片段，遭受魔兵追剿的羌人祖先在木姐珠的幫助下逃至雪山后面終于平安脫險……我仿佛聆聽到一種召喚。現在回想，也許只有赫塔·米勒的話語能夠捕捉這種感受：“過去的一個個瞬間，如果我在當時就已參透，便不會鮮明而又煥然一新地穿過我的當下。”

長篇寫作前夕，我用很長一段時間對民間文學及其相關研究進行廣泛涉獵，尋找寫作的路徑。《木姐珠與斗安珠》《澤基格布》《禹的傳說》《莫迷》《勒爾》《妮莎》《嘎卜勒麥》《阿巴伯伢》……精彩紛呈、神秘古老的羌族史詩就這樣相繼步入我的視線，此外還有羌戲《木姐珠剪紙救百獸》以及星群般的羌族民間故事。長久地凝視它們，一個古老文明的輪廓日益清晰。冥冥之中，我仿佛走進了一座民間文學筑造而成的巨大藝術寶庫。

羌族史詩，作為典型的“口頭藝術”有著極其重要極其特殊的地位，從古至今，這些活形態的文化瑰寶主要是通過釋比世代口頭傳承延續。釋比，意為可以敲羊皮鼓唱誦長篇歌詩經典的老爺爺或老父親。二十世紀至今，釋比古老的聲音才經由無數學者專家辛勤整理變成文字，漸漸為人所知。在羌族，《羌戈大戰》《木姐珠與斗安珠》《澤基格布》三部史詩，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活形態史詩。趙曦主編的《羌族史詩》“概要”里如此介紹：“史詩與神話是一個民族最重要最寶貴的文化遺產。三大史詩回答羌族的天地婚配、始祖來源、民族遷徙、戰爭和平、游牧農耕、宗教祭祀、友好他族、子息繁衍、感恩報祈、和諧天地以及羌族核心精神價值等等系列重大問題。”趙曦、趙洋文論“《羌族民族英雄史詩<澤基格布>解讀》”的末尾又說：“三部史詩各為其功，像巨大高矗的羌族建筑藝術的代表作邛籠高碉一樣，支撐起羌族語言藝術的詩意天空。”

長篇寫作的計劃一敲定，我在成都的業余時間就充實起來。下班后，我便開始著手艱難的準備工作。我削尖腦袋似的竭盡所能收集一切需要閱讀參考的資料，耐心的研究閱讀使我仿佛打開一座璀璨的民間文化寶庫。通過嚴謹的分析構思，我有了許多新的發現，可以在《爾瑪史詩》中創作諸多緊要的環節，我的設想、判斷和猜測不斷在文論中得到證實，這使我心花怒放——看似獨立成篇的各部史詩其實可以經過串聯成為一部內容連貫且經得起推敲的“文本”——這是一種史無前例的全新的整體構思，也是半年后由《羌戈大戰》更名《爾瑪史詩》的重要憑據。我感到了用心的恩賜，感到了作為寫作者“獨會天機”的幸福，以至于在動筆寫作的頭幾天，我渾身顫抖激動興奮得不能自已。那些日子，因為轟轟烈烈全情投入，周五都要回綿陽陪伴妻兒的我，有兩次匆匆趕到成都火車東站，卻郁悶地發現火車票買反，進不了站。

寫作《爾瑪史詩》，我的態度就是精耕細作，盡善盡美。“苦功夫，笨功夫，慢功夫，狠功夫。”這幾個是屬于我的寫作關鍵詞，實際不是寫作《爾瑪史詩》這部長篇小說才有的經驗體會，而是寫作生涯慢慢凝固于我的一種習慣，冷水泡茶，味道也會慢慢變得香濃。我以往的作品即是靠著這些簡單實用的方式完成的，它們亦是我這個愚笨寫作者的一點自我要求。苦功夫，主要是要有吃苦的心理準備，不畏任何艱難險阻，聚氣凝神克服一切困難；笨功夫，即使是文學的笨鳥也要先飛，著手長篇之前，我花過大量時間手抄數部民族史詩，為的是與其培養感情、有所體會，對相關內容做到熟稔于心；慢功夫，則是寫作上不追求速度，一切慢慢來，必須慢慢寫；狠功夫，則是嚴格要求自己沉得住氣，尤其是寫作的過程中，必須全身心投入，坐得住，要全力以赴。

鍥而不舍久于其道，這是沈從文先生畢生的文學經驗之談。辛勤耕耘，鍥而不舍地追尋夢想，在勞動實踐中獲得人生的價值與尊嚴，我以為這是生命的意義所在。我們生而為人，為著某件事情而來，用心去完成一件事，不計成敗，這也是命運的精心安排。

五

樹根躥得遠，樹影鋪得寬。老話說，人少有萬事通的，羌族史詩背后的豐富內涵，我很難面面俱到予以說透。而那些鮮活的民間智慧，那些滌蕩人心的美好情感，那些甚耐苦寒的靈魂，在今天依然“在場”，依然生機勃勃。神話、史詩、傳說、故事、寓言、民歌……與各自民族自身的衣食住行、生產生活、社會歷史、文化習俗、風土人情等息息相關。

“只要脫去其神奇外衣，就能發現古羌人歷史文化的影子和寶貴線索。”二十世紀較早開始調查研究“釋比經典”（史詩）的學者錢安靖先生的觀點，可以視為理解這些珍貴的民間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一把鑰匙。

“史詩與神話是對歷史進程的隱喻，屬于神圣化敘事，在人類認知尚不發達的年代，它們對社會起著某種規范和秩序的引領作用。《爾瑪史詩》以羌族最具代表性的史詩 《取火種》（《燃比娃取火》）《木姐珠與斗安珠》《羌戈大戰》《澤基格布》為書寫對象，這些看似獨立成篇的史詩實則內容貫通自成一體，其內容涵蓋天地婚配、始祖來源、民族遷徙、戰爭和平、游牧農耕、宗教祭祀、友好他族、子息繁衍、感恩報祈、和諧天地以及羌族核心精神價值觀等等系列重大問題。這些史詩儲存著古羌人的遷徙生存歷程和心靈密碼，蘊含著豐富多彩的風土民情與民間智慧，濃縮著人類童年不斷走向文明的歷史脈絡，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文化價值、學術價值。”

這段文字，是我創作之前根據相關閱讀專家學者的學術文論歸納整理的一個框架的一部分。這個框架絕不簡單，對我而言意味著一次重大的發現和突破，閱讀無數專家學者浸透心血的文論，我收獲了寫作的“靈光”，在獨立成篇的史詩之林尋覓到一個從整體上構思長篇和傳承民族文化遺產的脈絡。小說作為虛構文體，允許天馬行空甚至任意發揮，然而，我創作《爾瑪史詩》這部長篇的態度是，涉及的每一個故事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形象，必須能夠找到相關原型、相關史料或者相關憑據。自始至終，我嚴格而又固執地堅持這個標準，很大程度上是由寫作的內容和我自己的寫作經驗決定的，我無法放縱自己的筆，不能讓自己信服的作品，如何讓讀者信服呢？

功夫不負有心人，很快，我寫出了長篇的故事梗概：“相傳，在古老的年代，人神共居于世間，中間隔座喀爾克別山。山上住神，山下住人。天神阿巴木比塔嚴格規定，人神不準相互往還。彼時，世間無火。阿勿巴吉，羊氏族的首個女杰引領族人前往尼啰甲格謀生。阿勿巴吉與火神蒙格西偶然邂逅一見鐘情，一面之緣后火神一去不返，只留下讓兒子成年后朝天取火的約定。阿勿巴吉生下燃比娃，燃比娃成年后獨闖天界尋找父親，歷經三次考驗磨難，燃比娃為凡間取回火種，自此人類掙脫寒冷，人間有了溫暖和光明。取火期間被火燒去身上的多余毛發，燃比娃從一個猴毛人蛻變為美男子，更名斗安珠。歲月生長，傳奇繼續，回歸家鄉大地的斗安珠與阿巴木比塔的三女兒木姐珠巧遇龍池，兩情相悅的木姐珠帶著斗安珠朝天求親，阿巴木比塔百般刁難，歷經六次考驗刁難，木姐珠嫁入凡間生活，她帶下糧種菜種以及各種禽畜，改善、提升了人的生存質量。他們夫妻相濡以沫樂業人間。數年之后，災難毫無征兆地降臨，木姐珠長子阿巴白構不得不離開被魔兵踐踏的家園，引領部落鄉親朝南輾轉遷徙，踏上漫漫的逃亡謀生之路，最終在木姐珠的幫助下，爾瑪人終于逃過魔兵追剿，定居熱茲——今松潘一帶，岷江上游。定居并非順風順水，甚耐苦寒的羌人與剽悍強壯的土著戈基人水火不容沖突不斷，最終在天神的幫助下羌人戰勝了強大的戈基人。戰爭結束，阿巴白構率領部落入駐‘日補壩，為歡慶羌年感恩神靈的恩德，阿巴白構囑托長子霍巴基前往古蜀竽達（成都）吆豬敬神。標志著古羌古蜀展開貿易往來，不再固步自封。幾年后，霍巴基不幸在古蜀罹難，撿來的養子澤基格布成年后統兵奔赴古蜀，為父母伸張血仇。戰火一觸即發。然而，兵臨城下，古蜀卻按兵不動，而是用一場盛大的宴飲款待前來爭戰的澤基格布，巧妙化解了澤基格布心頭的仇恨怒火，開戰之日，以思念家鄉臘肉和青稞美酒作為借口，澤基格布罷戰歸和，率領兵將毫發無損地復歸家園，古羌古蜀雙方以高超的智慧瓦解仇恨從而避免百姓無辜流血犧牲，走向眾望所歸的安寧與和平……”

長篇構思和整體框架基本成形，而更大的考驗才剛剛拉開序幕。寫什么的問題解決了，如何寫的問題接踵而至，畢竟，文學不是重復，而是創造。寫長篇，不僅是個體力活，還是個技術活、智力活。動筆前夕，我越發感到神經緊繃、壓力重重，能否如愿以償完全是個未知數，我的心情，一度就像為了木姐珠而鼓起勇氣朝天求親的斗安珠那樣茫然。最終，我毅然決定開始動筆，在寫作過程中解決“問題”。萬事開頭難，光是長篇開頭我就寫過好幾十版，過程使我備受煎熬卻也獲益匪淺，我在曲折反復中也更加理解了故事人物的遭遇、境況，類似的體驗還使我在寫作中對他們產生許多的情感和共鳴。如今來看，邊寫邊解決問題的決定無疑是明智之舉，只有在寫作過程中，問題才會得到真正的解決，一味等待，寫作將止步不前，白白浪費時間。

羌族史詩，“就是他們（爾瑪）從神靈的世界走到現代生活世界的全部歷史”（董小萍《田野民俗志》）。這些史詩，也有關于“他們是誰”“來自哪里”“到何處去”的線索。我希望通過個人書寫，向讀者提供一個回憶，通過這些共享的回憶了解一個民族的來龍去脈乃至前世今生，同時洞悉往昔與當下的隱秘關聯。“他們是誰？”“來自哪里？”似乎不難作答；“到何處去？”小說結尾，我給出了個人的判斷。我只是寫了自己想寫的作品，而讀者倘若能夠通過閱讀這個文本，從那些精彩紛呈的故事中汲取些許生活的啟示、智慧和力量，對親人家園有更為真切的愛更為濃烈的情感，那么我的努力就不算白費。

“沉默令我們不快，說話讓我們變得可笑。”赫塔·米勒的話，何其深刻。

兩年多深居簡出、熬更守夜地寫完這首部長篇小說，我已然如釋重負，這篇拉拉雜雜絮絮叨叨的漫記，無非是想以一種笨拙的方式，作一些必要的交代，也給難忘的寫作時光留下些許痕跡。

六

《爾瑪史詩》在澤基格布們毫發無損地歸返家園的和美氣氛中走向高潮，也走向尾聲，因為外出征戰封閉的家門、道路和家園再次恢復生機，裊娜升起的縷縷炊煙下面，鄉親父老們家頭煮好的臘肉和青稞美酒香味彌漫，春回大地萬物生機勃勃，家園美好吉祥。

故事就此結束了。故事真的結束了嗎？當然沒有。歲月生長，一切都在繼續，故事也在片刻不停地生長。在小說結尾，我用飄來飄去的云朵，象征性地回答了安居家園的爾瑪羌人今后的命運走向：往開闊處去。澤基格布征戰古蜀，其實也隱匿著古羌人南遷歷史的心歷路程，這是一個“移動中的民族”。

以四部史詩作為長篇的敘事主體，但《爾瑪史詩》內容涵蓋了最具價值的多部史詩，《勒爾》的文化英雄的悲情故事，《阿巴伯伢》中英勇的玉巴，《莫迷》中悲情“莫迷”的遭遇，也提及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入選項目《禹的傳說》。史詩《莫迷》，則是史詩內容的重大轉型變革之作，主題也由英雄神靈膜拜轉型為平民百姓乃至普通婦女。這部史詩，可以看作是一篇“近作”，主題歸返人和人性，歸返普通日常生活，也揭示了爾瑪人最終“往何處去”的一個輪廓。這，就是我用“往開闊處去”這個尾聲來結束長篇的寓意所在。

“史詩故事其實就發生在我們身邊。”正如那個《史詩大陸》的作者所言，如今，我格外清晰地看到“史詩故事”的延續。那些遙遠歲月留下的口頭遺產，也隱匿著當下生活的線索，仿佛充滿著預言的力量。滋補人心的故事，也讓我感同身受，因而對家人家園產生了更加深切的愛意。

“釋比是羌族最有地位的人，他們通鬼事、神事、人事，驅魔治病、祭山還愿，沒有文字記載的羌族文化正是靠其唱經代代傳承。汶川地震后，哥哥楊水生在祖靈前默默堅守，弟弟楊貴生卻遷徙到外地……這對羌族釋比兄弟的故事，折射出了一個古老民族的堅忍和無奈。”這是《南方周末》2008年汶川地震后的一篇報道的摘要。2012年，我在北川新縣城為“西羌故園”工作的時候，從朋友那里，聽到了這對釋比兄弟的故事，朋友把這件事視作“文化事件”。那時我剛剛開始嘗試寫小說，在北川耳聞目睹的一些事情也被我寫進了小說。釋比兄弟的故事，也很快被我寫成了一個六千余字的短篇，名字就叫《釋比兄弟》，寫的是地震后，在成都的“我”被喊回老家，勸導撕破臉皮爭奪祖傳羊皮鼓（釋比法器）的一對兄弟，他們一個愿意響應政府決策搬遷至成都邛崍南寶山，一個則想要繼續留在老家看守祖靈，這樣一來，羊皮鼓的歸屬就成了問題，最終，在“我”的規勸下，兄弟二人和好如初。

毫無疑問，釋比兄弟的故事，其實可以視作一部當代版“史詩”。2009年5月，汶川夕格、直臺兩寨700多位羌民淚別家園，遷往200公里外的邛崍南寶山安家落戶。高屯子的《十年尋羌》記錄了羌民的遷徙過程，透過羌民的離合悲歡，我由衷地感到一個事實：史詩故事其實就發生在我們身邊。現在回眸，激發我寫作這部長篇的最大動力，還是那些故事使我產生的情感與共鳴。

史詩故事其實就發生在我們身邊。2022年歲末的成都平原，我的長篇漸漸接近尾聲。十年前我寫過的小說人物也來到了我的眼前。在郫縣的一家茶樓，我終于見到了釋比兄弟中的一個，楊貴生。老人家紅光滿面，精神抖擻，眼睛有光，神采奕奕。喝茶的功夫，老人家向我們講起澤基格布，娓娓道來，蒼涼悠遠。我筆下的那些故事（文化瑰寶），正是他們用聲音一代代口傳延續下來。老人家還驕傲地告訴我們，定居南寶山的他終于完成了當年揮別家園的心愿，將老家的神請到了南寶山——“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祖先神靈，我們一旦有了落腳之地，三年內就回來接你！”望著貴生老人干凈的青衣和臉孔，我陷入了片刻的恍惚，我們置身所在的郫縣便是史詩故事澤基格布當年征戰古蜀的城門所在！恍惚中，我看到澤基格布率領著鄉親父老轉身踏上家園歸程的背影，聽到了那絕塵而去的迅疾馬蹄聲……

馮驥才先生那番“羌去何處”的感慨，猶在耳畔回蕩。現在，我好像看到了一個穿著羌服的老者，披著羊皮褂子，戴著猴頭帽，提著羊皮鼓，從遙遠的高山深谷，從羊角花遍地盛開的白云深處，款款地朝我走來。

古花古謝，今花今開。

【作者簡介】羌人六，生于1987年5月，四川平武人；著有詩集《太陽神鳥》《羊圖騰》，散文集《食鼠之家》《綠皮火車》，中短篇小說集《伊拉克的石頭》《1997，南瓜消失在風里》，長篇小說《爾瑪史詩》。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佳作獎、四川少數民族文學獎、三毛散文獎等；現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