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玲

我爸有個大肚子,不過里面裝的從來都不是大魚大肉,而是每一次遭受生活折磨所咽下的苦水。
當從媽媽口中得知爸爸從患上肺炎到差不多痊愈已有月余時,我正躺在床上,頭底墊著玩偶,悠閑地從一旁的小桌上抽出紙巾包住零食,調整身體,以最舒服的姿勢癱躺著追劇。恍惚間才突然意識到:我已經好久沒有給爸爸打過視頻,上一次在手機屏幕上看到他,已經記不清是何時了。
“好運來,祝你好運來,好運帶來了喜和愛……”歡快喜慶的鈴聲像往常那樣響起,但現在我聽到它卻沒來由地有些心慌,等到鈴聲戛然而止,我才意識到電話被接通了。
我瞇起眼睛,看不太清處于昏暗燈光中的他。因為屏幕對著的,是他出門打工前我給他準備好的繡花被子。我頓了頓,沒開口。他這才翻過身,撐開腫脹的眼皮,看清手機屏幕里的我之后,那雙有些凹陷的眼睛睜大了。“怎么了,乖乖?剛剛在睡覺。”爸爸一開口,我便聽到他沙啞的嗓音。“想你了,好久沒看到你了,聽媽媽說你不舒服,好點沒有啊?”不知為何,我很直白地講出了對他的想念,好像本該如此。爸爸坐直了身體,倚著沒有裝修的水泥墻,自然又熟練地點了根煙。我這才發現,他的臉似乎瘦得出奇,眼里是藏不住的疲憊,唇周滿是沒有打理的胡子,他的頭發亂糟糟的擠在一起,蓋住了眉毛。這些變化出現在我爸爸身上,我感覺有些突兀。記憶中,他一直都是寸頭。我眼里的淚再也藏不住了,無聲地流了下來。
他故作輕松地講他在工地的生活,講他肺炎的康復,問我今天怎么想起了他,卻只字不提他工作的辛苦和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的痛苦,他永遠都是這樣。我調侃他變丑了,他笑笑說太忙了沒時間打理,他頻頻扭頭越出鏡頭,好像這樣我就看不到他溢出的淚,他反光的眼角和通紅的雙眼出賣了他。我請求他照顧好自己,因為我看到堆滿東西的桌子上勉強擠進的熱水壺,我看到角落里疊起的泡面桶,我看見散落的衣物、鞋子,我看見在爸爸旁邊床鋪側躺著的他的工友。
有一會兒我們相視無言,像沒話說又像不知從何說起。最后他說出一句“要攢勁讀書,不要像我一樣”,我回道“知道了,你要好好吃藥,不要太累了”。這次三十九分鐘四十二秒的視頻通話,他抽了四支香煙。
從來都是這樣,他不善表達,只會每次出門回來都給我帶喜歡的吃炒栗子,只會在我遇到困難時對我說不要急,有他在。看著視頻里的他,我的心好像被重錘敲打了一下。我仔細翻過每一幀回憶,卻發現我根本不清楚他喜歡吃什么,因為我吃瘦肉時他就愛吃肥肉,我吃排骨時他就愛吃玉米。當他挺立在整個家庭面前時,這個渺小的中年男人是不是也會感到孤獨?因為每次睜開眼,身邊全是依靠他的人,卻沒有一個他可以依靠的人。
他身上永遠帶著煙味,似乎是刻進骨髓、融進血液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樣應對每天的事情,我更不知道他是怎樣辛苦。我只知道客廳茶幾上的煙灰缸里堆滿的煙頭,吃飯吃到一半著急慌忙跑出去的身影,打不完的電話,開膠的鞋,褲子上的泥土,頭上的施工安全帽,不合身卻湊合著穿的衣服,緊皺的眉,他心事重重但他不敢倒下。
我的爸爸沒有散文詩,他泛黃的日記本上只有不同的工期,他用干裂生繭的雙手托起我在濁水中蹚過,在荊棘里行走。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對這鋪天蓋地的愧疚,他對我所有的期望、所有的關愛都在行動里,光明正大地藏了起來,我與他之間向來沒有過多的語言,到現在我才醒悟,原來我是他用無聲呵護澆灌的花朵。
我想狂奔,我想拽住時間,拖住那穿梭在時間畫面里的鐘。爸爸如同一棵飽受風雨侵蝕卻依然屹立不倒的青松。我能做的,便是實現我的理想,那也是他的愿望。時光讓爸爸從滿腔熱血、意氣風發的少年變成了為了碎銀幾兩而四處奔波的普通但偉大的人,但時光將會把我雕刻成我應有的樣子。
他是我永遠的避風港,是我的靠山,所以我不怕跌倒。(指導老師:陳志福)
【簡評】本文以樸實的文字,描摹父親艱難之情狀,追憶父親忘我之付出,抒發真誠熱烈的感激之情。文章敘真事,抒真情,展現了一個樸實而偉大的父親形象,雖不事雕琢,自有感人的力量。
【他山之玉】
我小學輟學后,父親雖然沒說什么,但我知道他很著急。他曾給我在湖南一家工廠的子弟學校任教的大哥寫信,商討有無讓我到他們學校讀書的可能。
上學無望后,父親就讓我自學中醫,并找了一些醫書讓我看,但終因我資質不夠又缺少毅力半途而廢。
學醫不成,父親心中肯定對我失望,但他一直在為我的前途著想。有一次,他竟然要我學拉胡琴,起因是他去縣里開會期間看了一場文藝演出,一個拉胡琴的人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叔叔年輕時學過胡琴,父親幫我把那把舊琴要來并要叔叔教我。雖然后來我也能拉出幾首流行的歌曲,但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1973年8月20日,我到縣棉花加工廠去當合同工。我之所以能得到這份美差,是因為叔叔在棉花加工廠當會計,這當然也是父親的推動。
我到棉花加工廠工作后,父親從沒問過我每天掙多少錢,更沒跟我要過錢。每月發了工資我交給母親,交多交少,母親也不過問。
現在想起來,我在棉花加工廠工作期間,家里窮成那樣子,母親生了病都不買藥,炕席破了都舍不得換,我卻圖慕虛榮買新衣新鞋,花錢到理發鋪理大分頭,與工友湊份子喝酒……揮霍錢財,真是罪過。
——莫言《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