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川
老房子倒了,隨之消失的還有母親的童年。我曾幾次聽母親提起她兒時在老屋生活的趣事,后來母親又一次提起,好奇心作祟的我說回去看看。母親搖了搖頭,說不想去,怕看了難受。其實,母親的心早飛了回去。
回家的心情總是快樂的,一路歡笑?,F(xiàn)在的農(nóng)村也有瀝青路和紅綠燈,跟城市差別不大。母親興致勃勃地跟我分享沿途的風景?!斑@條路在我小時候是土路,我跟你太姥姥推著小車去隔壁村趕集,她個子不高,又是小腳,走不快。我那時候年幼活潑,跑得快,怕跑沒影了就回頭看看。我對著她喊道:‘姥娘(方言,姥姥),我推!我推!你太姥姥氣喘吁吁地應答:‘你還小,推不動的。”在太姥姥放下小推車歇腳時,母親就推起小車趕快跑,生怕小車又被搶過去。進村后,滿眼的大瓦房、水泥路,徹底刷新了母親的記憶。自從太姥姥去世后,她就再也沒回去過,只記得老房子的大致方向。村口坐著一幫曬太陽的老人,母親便走上前去打聽。人堆中,母親隱隱約約能認出一兩個。其中一個老人說越看母親越眼熟,母親便說了自己的乳名。老人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老了,都記不得了。”“我是老五家的閨女呀?!?/p>
我的姥爺在家中排行第五,年輕的時候是幾個村的名人。老人無神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呀,是你,可有些年頭兒沒回來了。你要去老屋吧?!崩先艘徽Z道破母親的來意,隨即喊來他的孫女,“快帶你大姐去你六奶奶的房子那兒,你大姐回來了。”“你六奶奶那個老房子倒了吧。”母親問道?!暗沽?,好些年沒人住,就倒了。”
臨近老房子的路變得窄了起來,母親不自覺放慢了腳步,或許她的童年就是從這條狹窄的小路開始的。穿過這條小路,老房子赫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老房子一共三間,只剩一間沒倒,還能依稀看出它本來的樣子。老房子是用夯土筑成的墻,墻根下裸露出地基的幾塊青磚,院落空地上長滿了已經(jīng)枯萎的野草。木頭的門和窗,門框邊過年貼的“福”字我還能認出它的輪廓。屋頂大多是青瓦為主,幾塊紅瓦凸顯著世紀的變遷。我壯著膽子走進那間還在苦苦支撐著等待我和母親回家看看的屋子,里面支著一輛木頭推車,還有一個很小的土炕,土炕的角落里放著一把生銹的鋤頭,透過窗欞,是即將墜落的夕陽。母親走進老屋后就開始抽泣。我沒安慰她,因為我理解她的傷心。
母親從小就在姥姥家生活,太姥姥膝下無子,因此對母親格外疼愛。太姥爺是鋼鐵廠的工人,在城里工作,平時只有母親和太姥姥兩人在家里生活,太姥姥就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母親。母親略微長大些,就回到了自己的家,太姥姥也被接到了城里生活?!拔夷菚r候就像丟了魂兒似的,也不去上學了,每天都趴在公交站旁邊的土堆上,盼望著有一班公交上下來的是俺姥娘?!蹦赣H啜泣著跟我說。
我正望著老房子出神時,母親把我叫到身邊跟我如數(shù)家珍地描述老屋的模樣:“這是街門,當時的那個門很小,上面還有兩個門閂。這是院子,那是胡同……”母親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還是那個活潑的女孩。此刻,我好像一位成年人帶著小孩子,聽著她介紹眼里的新奇世界,而我卻什么都沒看到。我依稀看到,胖女孩從老屋里跑出去了,她從母親的生命中跑過去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母親說:“回家吧。”于是,我和母親離開了老屋。
走到村口時,母親看見了那條曾經(jīng)的小溪,她說她小時候的夏天很熱,她便和一般大的小伙們趴在下面,只露出個頭來,還要好好看著大人,生怕被抓回家挨揍。母親眼中的小溪,如今卻早已干涸,只剩下幾灣綠水在裸露的河床苦苦掙扎。另外,村口只剩下那位老人還在坐著,似乎是看到了母親也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往事。
沒多久,母親就聽說最后那間房也塌了。也許是那間房子再一次看到母親之后心滿意足地釋懷了,也去了。我想去把那些隨風飄散的舊日歷一頁一頁地撿回來,再看看那些往事,可生銹的門鎖緊緊地掛在門上,門后面還是那個準備嚇唬姥姥的小女孩。
母親的覺越來越少了,可夢,越來越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