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秀云
文學作品往往會反映一地的地域文化。中國地域廣闊,所以形成了風格各異的地域文學。“楚辭”脫胎于楚地文化,與當地的民歌樣式、巫風傳統乃至地理風物等密不可分。以《楚辭》為代表的南方民歌具有南方鮮明的地域色彩,這對我們了解當時當地百姓的生活情況有重要意義。
一、地理對文化的影響
地域文化專指中華大地特定區域源遠流長、獨具特色,傳承至今仍發揮作用的文化傳統,是特定區域的生態、民俗、傳統、習慣等文明表現。它是在一定的地域范圍內與環境相融合,因而打上了地域的烙印,具有獨特性。一個成功的作家,其風格離不開所生活區域文化的影響。所以,文學作品也會隨之打上地域的烙印,體現一定文化區的鮮明特色。
中國是一個幅員遼闊的多民族古國,即使在漢族居住的廣大地區,也會因為歷史沿革、地理環境以及諸種人文因素的殊異,形成了南北不同的文化,使得南北文風有很大不同。古人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早在漢代,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除記載郡縣外,又分論秦地、魏地、晉地、韓地、趙地、燕地、齊地等區域的地理環境及各地區形成的風俗在文學上的反映,提出了地理環境對文學性格的決定意義。劉勰的《文心雕龍》稱北方早出的《詩經》為“辭約而旨豐”“事信而不誕”,是質樸的“訓深稽古”之作;稱南方后起的《楚辭》則為“瑰詭而惠巧”“耀艷而深華”,并將此“奇文郁起”的原因歸于“楚人之多才”,意識到了南北文學的差異所在。魏徵在《隋書·文學傳序》中,則明確指出了南北朝時期南北文風的區別之處:“江左宮商發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所以,南北地理環境對文學性格有很大影響。而特定區域的人文環境對作家創作,隨著文明的發展,影響也就更為深遠和明顯。我們談到一個作家的地域風格的時候,大抵是通過其作品中所描寫的風物人情、語言鄉音等作出基本的判定。可以說,因為語言、風俗帶有鮮明的地方性,所以了解一個地域的民歌、神話之類的文學創作,對了解當地文學的地域風格有著重要意義。
二、楚辭的特點
最初,我們的詩歌都是可以用來演唱的,雖說不上嚴格意義上的民歌,但經過文人的加工,還是可以窺見當地文化一二的。
《詩經》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主要反映了西周初年到春秋中葉的社會生活,一般認為是北方民歌的代表。我們所熟知的《七月》描寫了農夫一年四季的繁苦勞作,詩中直接敘述,沒有夸張、渲染,也沒有采用比興等手法,只是細致地敘述了當地農民的真實生活情景。而愛國詩人屈原,中國文壇上第一位浪漫主義詩人,創造了新的詩歌形式,這種詩歌體裁被后人稱為“楚辭”。
楚辭的特點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采用楚國方言。楚辭體作品主要使用楚國方言進行創作,這使其具有濃厚的地域特色。
第二,句式靈活。楚辭的句子長度不一,形式活潑自由,不像《詩經》那樣整齊劃一。這種句式特點使得楚辭的表達更為自由,能夠更好地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
第三,想象豐富。楚辭的作者常常運用豐富的想象和聯想,將自然景物、神話故事等元素融入作品中,形成了獨特的浪漫主義風格。
第四,善于運用比喻、夸張等手法。楚辭的作者善于運用比喻、夸張等修辭手法,使得作品更具藝術性和感染力。
第五,表達思想感情。楚辭作品往往通過描繪自然景物、抒發個人情感等方式,來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具有很強的感染力。
總之,楚辭以其獨特的語言風格、豐富的想象和浪漫主義色彩,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據了重要的地位。
三、楚地文化對《楚辭》的影響
屈原曾多次到中原之地,所以中原文化對他的創作是有影響的。比如,他詩歌當中談到的政治主張以及詩歌當中比興手法的運用,正是他對儒家思想以及“詩三百”的繼承和發揚。但是,細細分析,對《楚辭》產生影響最直接的還是楚地文化。
首先,與楚地的民歌關系很大。楚地民歌起源頗早,沿襲深遠,句子句式靈活,參差有致,句中多見“兮”字,不僅加強了節奏,而且還舒緩了詩歌的語氣,已經具有了楚辭基本樣式。然而我們當今能夠見到的先秦的楚國民歌并不多。我們都知道,《詩經》中有十五國風,卻沒有“楚風”,這說明先秦時候的楚國民歌很少。《詩經》中多為北方的民歌,不過在《周南》《召南》中有些作品屬于南方。在當時的人看來,南方指的就是江漢地區,乃至長江流域一帶,而當地的民歌和音樂被稱為“南風”和“南音”。黃永林認為它們是楚國民歌,不再贅述。
除了《詩經》中的“二南”之外,在其他古籍中保存的尚有《孟子·離婁》所記孔子聽到的《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滄浪之水出自荊山,所以這是一首產生于滄浪之地的民歌。此外,《論語·微子》所載的孔子游楚時聽到的《接輿歌》,《史記·滑稽列傳》中所載的《優孟歌》,《說苑·正諫》中的《楚人歌》和《說苑·至公》中記錄的《子文歌》等,都是楚國民歌。
劉向的《說苑·善說》中保存了一首《越人歌》,對《楚辭》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今兮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從語言上來看,“兮”字出現了多次,并且大多數放在了句子的末尾;從藝術形式來看,詩歌不僅運用了傳統的賦比興的藝術手法,還出現了諧音,“枝”諧“知”。如果這首《越人歌》換成另一個地方,不是在楚地,那么無論譯者如何加工,也不會像現在所見的具有鮮明的楚地民歌特色。宋人黃伯思指出:“若些、只、羌、誶、蹇、紛、侘傺者,楚語也;頓挫悲壯,或韻或否者,楚聲也。”(《校定楚辭序》)楚辭的獨特之處少不了楚國語言的功勞。
其次,楚地的巫風甚為流行。楚國的巫風文化,沿襲殷商時代,一直盛行。沅、湘在郢都以南,那地的老百姓就非常喜歡舉行祭祀活動,祭祀的時候,要彈奏樂器,唱歌跳舞以取悅神靈。這些正好表明楚地百姓崇神信鬼的習俗。現今所能見到的記載楚國巫風最早的資料莫過于《詩經》了。《宛丘》中講道:“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持其鷺羽。”另外,《東門之枌》也有詩句:“東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這種巫術風俗培養了楚人豐富的幻想力,滋生了對神靈的虔誠的崇拜感,富于浪漫主義色彩。這種具有某種原始宗教色彩的巫風迥異于中原,孔子就講“不語怪力亂神”,頗有理性主義風范。當孔子對“夔一足”以及“黃帝四面”給出合理的解釋時,中原地區的宗教傳統已經消退得差不多了,而楚地的宗教文化及神話文化大為盛行,源源不斷。時至今日,在南方的某些地域,仍然可以看到巫術風俗留下的印跡。正是這種習俗,讓我國得以保存大量的神話故事,這些神話故事糅合原始宗教,二者融為一體,慢慢地對楚人生活產生了影響。神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沒有情感的,他們逐漸被“人化”,不僅具有人一樣的秉性,還有人一般的情感。正因為如此,在屈原的《九歌》中,我們才看到了他塑造的諸多神話人物,比如湘君、湘夫人、宓妃等。神會“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九歌》),這不正是日思夜盼丈夫歸來的女子嗎?神也會“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九歌》),讓我們看到一位思春的少女形象。但神還是跟人不一樣的,他們可以“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九歌》),擁有超能力。楚地這樣的一方沃土,讓我們看到了神仙的人文情懷,感受到了楚地百姓特有的浪漫情懷,不受禮教約束,相對自由而爛漫,正因此,我們才看到了楚地子民—屈原所寫的璀璨詩篇。
再次,楚地的地理風物為《楚辭》提供了直接的營養。秦嶺、淮河以南為楚地,氣候溫熱,四季雨水較多,屬于典型的亞熱帶季風性氣候。南朝梁人宗凜的《荊楚歲時記》對此屢有記述,如“去冬至節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春日榆莢雨”“夏至前曰梅雨”“六月,必有三時雨”“七月六日有雨,謂之灑淚雨;七日雨,則云洗車雨”“八月雨,謂之豆花雨”“重九日,常有疏雨冷風”“十月天氣和暖似春,故曰小春。此月內一雨,謂之液雨”等。楚地多炎熱,至今武漢仍是全國“三大火爐”之一。此外,楚地山川也秀麗多姿。王夫之《楚辭通釋·例序》中曾就此說道:“楚,澤國也;其南沅、湘之交,抑山國也。疊波曠宇,以蕩遙情,而迫之以崟嵚戌削之幽菀;故推宕無涯,而天采矗發,江山光怪之氣莫能掩抑。”楚國境內有崇山峻嶺,也有坦蕩的平原,亦不乏星羅棋布的湖泊,如此適宜的氣候和山川使得物產也頗為富饒,植物也品種繁多。宋人黃伯思在《東觀余論》中談道:“沅、湘、江、澧、修門、夏首者,楚地也;蘭、茝、荃、藥、蕙、若、蘋、蘅者,楚物也。”寥寥數語就點出了楚國風物對楚辭的深深影響。屈原在《涉江》中也說:“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珮寶璐,世混濁而莫余知兮。”這種“奇服”“帶長鋏”“冠切云之崔嵬”“珮寶璐”描繪了楚人獨特的穿著打扮。《楚辭》中在選擇用物意象上,對高冠、長劍、菱衣、荷裳、孔蓋、桂棹、云旗幟等與楚地巫風和神話有著密切聯系的事物多有提及;在植物意象上,也較少使用我們常見的植物,而是那些比如蓀、芙蓉、芷、杜衡等高潔芳香的草木形象,抑或艾、蕭、茅、葛椴等惡草。這種選擇固然與作家的求異心理有關,但和古代荊楚地區森林蓊郁、草木繁盛的自然條件脫不了干系。這種自然對作家創作的潛移默化就像山水詩在南方更為興盛一樣,得益于當地的獨特風物。
并且,楚人特定的性格特質也對《楚辭》尤其在主題方面有相當大的影響。從《史記·楚世家》中可以了解到,楚先祖熊渠強調過“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楚先民從北方漂泊到南,艱辛的創國經歷使得他們很早就形成了一種執著的民族自豪感和強烈的民族自尊心,自然使得他們對養育自己的土地格外珍惜和癡戀,使得他們有著憤發圖強的使命感和濃烈的家國情懷。所以,屈原寧愿赴身清流也不愿離開故土。明代袁宏道在《敘小修詩》中論及《離騷》時說:“且《離騷》一經,忿懟之極,黨人偷樂,眾女謠諑,不揆中情,信讒儕怒,皆明示唾罵,安在所謂怨而不傷者乎?窮愁之時,痛哭流涕,顛倒反復,不暇擇音。怨矣,寧有不傷者?且燥濕異地,剛柔異性,若夫勁質而多懟,峭急而多露,是之謂楚風,又何疑焉!”其肯定了《離騷》的抒情特質,指出了楚地詩歌的“悲壯哀怨”的風格特點。不同于《詩經》“哀而不傷”的溫雅敦厚,《楚辭》帶有肅殺悲涼、哀怨凄婉之氣,作品也就顯得感情跌宕,有種悲壯的浪漫主義特色。
最后,楚辭的形式除了受到楚文化本身的影響外,其他一些因素也起了一定作用。春秋以后,楚國貴族對《詩經》非常熟悉,這對他們的文化素養是一種提升。《詩經》對《楚辭》的滲透,屈原的創作可見一斑,比如《九章》中的《橘頌》,不僅全用了四言句式,還用“兮”字在結尾以加強語氣。除此以外,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的這一節論述,精辟地指出了戰國縱橫家華麗鋪張的文辭、夸張類比的手法,對《楚辭》的形成也有影響。
《楚辭》是楚地文學史上的一朵奇葩,代表了楚文化的輝煌成就。所以,以《楚辭》為代表的南方民歌具有南方鮮明的地域色彩。這對我們了解當時當地百姓的生活情況有重要意義,不像后來的詩文作家在寫作中漸漸消退了這種地域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