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蘋

作為東北土著作家的遲子建,其創作極其獨特,不歸屬于任何創作流派,她僅僅是遵從自己的心靈感受,采用獨特的敘事技巧創作溫情靈動的作品。其中篇小說《北極村童話》作為其創作起點,彰顯了遲子建小說敘事的奇妙與不同凡響。
一、純凈的兒童視角看世界
米克·巴爾說:“敘述者的身份,這一身份在文本中的表現程度和方式,以及隱含的選擇,賦予了文本以特征。”可見小說的主題是需要一定的創作形式來展現的,但通過什么樣的形式講述作品,采用什么樣的視角作為切入點,這是作家在進行創作時必須考慮的一個問題。遲子建,這個東北“土著”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是非常樂意使用純真無邪的兒童敘事視角去觀察和審視世界的,兒童的天真與爛漫是區別于成人的世故與圓滑的,從他們清澈的眼睛出發去審視世界,并將他們所觀察到的內容呈現于讀者眼前,會帶給讀者別樣的感受,使讀者能夠體驗不同視角下同一事件所帶來的不同感官。讓兒童承擔敘事的責任,以孩子的口吻進行描述,那么作品將會呈現出一些兒童文學的特征,這些特征符合作品創作的初衷與目的。
兒童是天真純潔的代名詞。他們單純善良、不諳世事,不懂得爾虞我詐,在他們的眼中,世界是簡單而純潔的,一切事物都是美好而令人向往的,因而他們有著強烈的好奇心與探索欲,對于引起他們好奇心的一切事物都渴望得到解答。兒童作為人類群體中一個獨特的存在,與成人有著明顯不同的思維模式、行為驅動。孩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兒童特有的心理驅動力下進行的,其在純真的心靈力量驅動下所做的一切更能使人感受到人性之中的美好與溫暖。他們聽從自己心靈中最真實的聲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孩子的世界里沒有成人世界的種種顧慮,也沒有成人世界中人性的偏見和約束。他們的這種純凈心理與已經社會化的成人心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強烈的反差,美好與自然會自然而然地呈現在孩子的眼中,可是在他們眼中單純而美好的事物很多時候是與成人直接的感受相背離的,這種矛盾的存在會更加引發我們的思考,兒童雖弱小,但他們對于世界的感知卻是敏感又敏銳的。以他們的視角出發體察世界,更能夠看到我們所生存的這個世界的混亂與紛爭。
北極村是遲子建的家鄉,以家鄉作為自己寫作的背景,在其中充斥著自己濃濃的鄉情,也充滿著對自己童年時代的追憶與回味。《北極村童話》以七歲小女孩迎燈的視角,向我們講述著一個個發生在北極村的故事。例如,對待蘇聯奶奶的態度。蘇聯奶奶住在姥姥家的東頭,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她的丈夫因為膽小,帶著兩人的傻兒子遠走拋棄了她。村子里的村民也因為這個原因對蘇聯奶奶避如猛虎,在北極村中沒有人敢和她正常相處交流,因而蘇聯奶奶只能一個人孤獨地在北極村的一隅生活著,她所居住的地方就如同一個秘密花園,吸引著“我”。在成人的世界里,蘇聯奶奶作為異鄉人,并且在如此敏感的時期,是需要大家與其劃清界限,不與其進行任何接觸才能夠保持清白的。但是,有著兒童應有的想要了解一切的探知欲的“我”,在向姥姥詢問“老蘇聯”相關的問題未果后,懷揣著好奇心,走到了蘇聯奶奶所在的房子處,由此開始了一段溫馨美好的祖孫情。蘇聯奶奶送“我”五彩項圈,教“我”識字,給“我”唱童謠,沒有伙伴陪著一起玩耍的“我”和孤獨的蘇聯奶奶相互依偎、相互取暖。在“我”的認知里,蘇聯奶奶溫柔善良,待“我”如同親生孫女一般,可村里的人們卻在談起她時三緘其口,避之如蛇蝎,“我”不能理解。雖然姥姥不讓“我”和蘇聯奶奶交往,但“我”依舊偷偷去找她,和她一起玩耍。在過節時,蘇聯奶奶去世了,“我”有著翻江倒海一般的悲痛,想哭卻哭不出來。可見“我”對于蘇聯奶奶的死已經悲痛到了一定境界。
以兒童的視角出發進行創作,因為其思維方式、行動導向等,在對社會生活的觀察和體悟上,自然而然地就產生了一定的隔膜與距離感,因而用孩子清澈明亮的眼睛去看世界,能夠使我們看到成人難以觸及的地方。北極村里苦難中的溫情被表達得淋漓盡致,給讀者帶來了全新的溫暖又酸澀的閱讀體驗。獨特的兒童視角顯然迥異于成人視角,更能引起人類對自我所處的世界進行重新思考與審視。
二、巧妙的敘事結構顯魅力
作品的內容是以結構為存在形態的,而情節又是敘事內容的一個組成部分,因而如何安排與組織情節對一部作品具有重要意義。合理且獨特的情節安排會使作品呈現出獨特的藝術魅力,彰顯作家巧妙的構思以及藝術的獨創力。
小說中留白式的故事情節引人注意。留白就是以“空白”為載體進而渲染出美的意境的藝術,它能夠使整個作品畫面、章法更為協調精美,并具有想象空間。連貫完整的敘述往往會呈現出完滿的故事情節,將故事中所有內容敘述完整,雖然可以讓讀者全面了解故事,以上帝視角俯瞰整個情節,在閱讀結束后能夠得到一種無上的滿足感,完完全全地滿足讀者的閱讀期待,但正因如此,完全缺乏期待遇挫會使作品的藝術魅力降低。而留白式的情節打破了讀者的心理預期,留有一定懸念,不僅提升了作品的藝術魅力,而且帶給人思考和回味的空間,對作品留有深刻印象。
例如,作者在文中并沒有詳細地說明整篇小說的創作背景,而是通過作品中的人物的親身遭遇以及只言片語來體現的。猴姥如今整天穿著臟兮兮的衣服,不收拾、不打扮,愛講鬼故事,但她曾經也是一個愛干凈、漂亮的姑娘。通過姥姥的講述我們知道猴姥之所以變成這樣,是因為年輕時遭受了非人般的欺凌,幾次尋死未成。大舅為姥爺的不公平待遇打抱不平,被公社書記遠調繼而死去。“我”被媽媽送到姥姥家是因為嫌“我”淘氣,怕我惹事。從這些事件中,我們可以推斷出作品的寫作背景。遲子建通過筆下人物的日常生活和親身經歷折射時代的風云變化,運用這樣的陌生化手法塑造人物形象,反映社會現實,不僅增加了作品的藝術魅力,而且延長了讀者的審美反應時間,使得閱讀時回味無窮。適當的留白使作品呈現出疏密適當、主次分明的特點,遲子建沒有一味地講述故事,而是將一定的想象空間留給讀者,在飽滿的主線情節中插入這樣有韻味的復線敘述,使得小說更加立體飽滿,作品的意蘊也更加深刻。寫苦難就是在寫生存和歷史,北極村人民的日常生活就是歷史的另一種展現。
線索是串聯一篇小說各部分情節重要的一環,恰當合適的線索的設置,就如同一串美麗的珍珠,是優美而珍貴的,能夠為作品增光添彩,使其熠熠生輝。五彩項圈可以說是貫穿了我與蘇聯奶奶相遇、相處以及最后相離的整個過程。五彩項圈第一次出現是在“我”的夢中,“我”夢到一個老奶奶將黑龍江的石頭磨得圓圓的,串成項圈給“我”戴。于是,在我和蘇聯奶奶的第一次見面時,“我”就說道:“你是老奶奶!我在夢中見過你。你不是答應給穿個項圈戴嗎?”稚氣的孩子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向蘇聯奶奶索要項圈。在這里蘇聯奶奶并沒有明確地回答“我”,是否會送“我”一個項圈,構成了一個小小的懸念,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當“我”要離開北極村的時候,奶奶真的送了“我”一個項圈,收到項圈的“我”驚喜無比,可是在登船離開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我的項圈丟了,情節一波三折。五彩項圈飽含著蘇聯奶奶對“我”的愛,“我”卻將它弄丟了,實在是可惜。五彩項圈作為“我”與蘇聯奶奶之間溫馨相處的見證,從渴求尋找、驚喜獲得,到意外丟失,這情感的波動、情緒的起伏,深深牽動著讀者,讓我們細細地體會這溫馨與美好。
三、新奇的敘事語言寓妙思
獨特的敘事語言是《北極村童話》敘事藝術中的又一個特質。作品中獨具東北特色的口語、清新的歌謠、新穎奇特的比喻等藝術手法的應用,使得作品呈現出一種強烈的新鮮感,讓讀者在閱讀中深深體會到北極村特有的民族風情與日常生活的氣息,從而感受北極村的魅力。
作為一位典型的東北作家,遲子建在創作時,作品中不可避免地充斥著獨具東北特色的地方語言,透過這些語言我們往往可以體會到東北這塊黑土地所散發的幽香與清新之氣。例如,作品中對那些具有東北地域特色的稱呼和物品的表述,帶領我們身臨其境,感受著東北那個小村莊的風土人情。例如,北極村人民住的是“大木刻楞房子”,睡覺的地方是“一溜大炕”,膽子大用“膽突突”形容,瓜子叫作“毛嗑”或者“毛子嗑”,將“來得及”“趕得上”說為“趕趟”,等等。這些方言俗語的運用,不同于一般的文學表達,遠離了特定的“套板反應”,北國的生活氣息迎面撲來。
清代戲劇家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提到:“同一話也,以尖新出之,則令人眉揚目展,有如聞所未聞;以老實出之,則令人意懶心灰,有如聽所不必聽。”小說在進行創作時,“創”是極其重要的一個準則,作家應在自己作品中創作出新鮮的、新穎的內容,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能給讀者帶來新鮮感,而不會感到審美疲勞。因此,寫作就要寫過去沒有的,今人也未曾發掘的,如此才能在讀者閱讀作品時沉入其中。語序的轉換就是有意地對文本詞句的常規順序進行調換,它打破了語義邏輯和語法規范帶來的庸俗化。這樣的超常規的搭配早在魯迅的作品中就有所體現,且魯迅對這種手法進行了大量的應用,如“朽腐”“威權”等詞語的有意顛倒造成了讀者閱讀上的遲緩,這種遲緩的閱讀感受讓讀者的期待視野在一定程度上遇挫,這正是語序的顛倒帶來的奇異感受。當然,遲子建的《北極村童話》中同樣有著這樣的表達。比如,作品開頭的“假如沒有真純,就沒有童年”中的“真純”,我們習以為常的語序應該是“純真”,這里將“純”與“真”的順序換了位置,強調兒童的“真”,他們看到的是世界的真實,所做的事情同樣是真誠的心靈所驅動的,這既帶來陌生與新奇的體驗,又對讀者的正常閱讀造成一定的阻隔。這就打破了日常用語的習慣化與機械化,讓我們去思考“真純”所想要表達的含義。
意象是中國古代寫詩作文常用的手段,作家們常常通過意象來表情達意。發展至今,眾多作家繼承傳統,但又突破傳統,創造了新意象,并將其應用于作品之中。在現當代文學史中,從意象創造的形態之多與成就之高來說,老作家中汪曾祺最為風光,中青年作家里則要數遲子建較為矚目。因此可以說,意象的運用是遲子建小說最為突出的審美特征之一。《北極村童話》里,遲子建創造了眾多新的意象,可見遲子建的想象力的豐富。“瓜子”是我們休閑娛樂時的小零食,且從未注意到它的特殊性,而遲子建在這里為“瓜子”賦予了深刻的意義。瓜子是大舅帶回家的西瓜留下的,這小小的西瓜子承載著姥爺老年喪子的苦楚,姥爺只敢在小水洼邊發泄內心的悲痛,不愿告知姥姥,細心維護著姥姥渺茫的希望。五彩項圈同樣是一個獨特的意象,它是我向蘇聯奶奶索要,由蘇聯奶奶贈送,最后卻被丟在了江水里的物件。五彩項圈象征著一種人性之美,象征著“我”和蘇聯奶奶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美好情感。“瓜子”“五彩項圈”“傻子狗”為平常事物,卻融入人性的美好,既為作品添加了情感的溫度,又營造了一種苦澀而清香的氛圍,給讀者留有深刻的印象。
此外,修辭也是語言價值的一種審美追求。貼切生動地使用修辭手法可以增強作品的文學色彩,但若想要給讀者帶來新奇的閱讀體驗,則需要在此基礎上繼續創新,不僅要突破慣常使用的喻體,而且要創造出新的喻體,這樣才能帶來與眾不同的審美感受。因此,作品中恰當且創新地使用修辭手法是必要的。例如,“姥姥是小腳,一走一搖,像是扭秧歌”。在這里,將姥姥被纏腳造成的走路姿勢比喻為“扭秧歌”,扭秧歌是東北一種特色的民俗活動,這樣的比喻既讓讀者知曉了姥姥走路姿勢是何種模樣,又讓讀者聯想到了東北特色的活動,可謂是一箭雙雕。讀者在閱讀這一部分的內容時,既要克服語言理解上的困難,又要進行相應的聯想,無形中拉長了審美的過程,延伸了審美的空間。又如在寫猴姥的褲子時,這樣寫道:“好在她的褲子臟得很厲害,鐵皮似的,所以也不會燒出眼。”這個句子中將猴姥的褲子比喻為“鐵皮”,又帶有極大的夸張,形象地將猴姥的褲子臟的程度寫出來,鐵皮是硬的,且帶有亮光,說明猴姥的褲子臟得都干硬了,而且帶著濃濃的油光,這樣新鮮的修辭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通過上述對《北極村童話》敘事特色的分析,可知作家運用精練的筆觸、簡短的篇幅勾勒了繪聲繪色的北極村生活圖景,贊揚了北極村民眾的人性之美與人性之善。也正是因為北極村是作家的故鄉,是作家在孩童時生活的地方,并對家鄉飽含懷念與眷戀,作家才能夠以獨特的兒童視角,富有濃郁地方色彩的語言展開敘說,才能使得北極村里那清香又充滿澀味的溫情與靈動漸漸彌散于我們心間。因此,分析《北極村童話》的敘事特色依舊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