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麗倩

《我和我的命》是作家梁曉聲新近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這部作品講述了一個還沒出生便被遺棄,又被幸運收養的女孩方婉之前半生的社會經歷和性格成長。女主人公方婉之因農民家庭的貧困以及重男輕女的思想,她一出生便遭到了親生父母的遺棄。幸運的是,接生她的“校長媽媽”收養了她。當身世的真相被揭開,面對原生家庭的糾纏,方婉之在人生的迷茫中選擇輟學去深圳打拼。她從最底層的幫廚做起,在艱難境況中收獲了患難與共的友情,遇到了相知相守的愛情,也在逐步獨立與強韌中主動擔起了原生家庭與養父母家庭中的種種責任。小說結尾部分,她被第三次推進癌細胞切除手術室,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還有多長,但她理解了成為一個好人對個人命運與社會的價值。
小說筆調舒緩,文字簡潔凝練、樸實真誠,在日常化的書寫中將生活的起起伏伏娓娓道來,對于生命的思考隨作者的講述而逐層遞增。
一、淺近語言中的生活與思考
在《我和我的命》這部長篇小說中,梁曉聲延續其創作中的現實主義基調,將寫作視野置于他一直深切關心的普通百姓的生活上。其文字運用平實、簡練,使用大量人物對話來推進小說情節的演進,口語色彩鮮明。作品中日常的生活體驗在被放大,不時穿插其中的人物對話,將生活細節從時間的繁雜碎片中提取出來,使時間節奏放緩,作家傾注于其中的反思與流淌的人情味也顯現出來。
(一)拉近放大的日常生活
這部作品以第一人稱“我”的口吻,講述了“我”前半生的人生經歷。半生時間廣度所包容的事件無疑是繁雜的,但作家卻將其半生經歷按照時間順序完整地呈現出來,這與其質樸的語言和大量的對話應用將生活細節放大和延伸不無關系。
以小說的第三章為例。本章內容講述了“我”童年時期在養父母家的成長環境以及跟隨“校長媽媽”去山區義診的事件。這部分內容就將“我”與原生家庭和養父母家庭的羈絆銜接了起來。而中間穿插的兒時的“我”與養父母和保姆于姥姥的對話,諸如:“我”對于姥姥的撒嬌,養父教“我”讀書和律令的場景,“校長媽媽”對“我”的教誨,便將“我”在幼兒園時期接受的啟蒙教育和日常生活放大,這些細碎日常的放大看似漫不經心,卻又安排得別有深意,不僅生動地描摹了“我”在童年時期的整體印象,而且也將對生活本身的思考延伸到了之后的人生階段。
(二)慢節奏中的沉思
“校長媽媽”曾經對“我”講人有“三命”:一是父母給的,這決定了人出生在什么樣的家庭和基因,曰“天命”;二是由自己在生活中的經歷所決定的,曰“實命”;三是文化給的,曰“自修命”。“校長媽媽”的教誨于當時的“我”而言是不明所以的,但“我”卻在自己成長的過程中漸漸明白了做人應不以自己優渥的“天命”而高人一等,大方地接受了自己的平凡。在深圳艱辛的打工和創業中,“我”勇于維護勞務者的正當權益,諒解和幫助原生家庭的親人……這些日常生活里的細碎點滴伴隨著我對“實命”的理解:應該做個知是非、明事理、不斷反思和進步的好人,進而將這種對生命的認知聯想到社會中每個年輕人都該有成為“好人”的自覺,社會才會更加和諧。
二、敘事巧思中的生命張力
梁曉聲對這部作品中的敘事結構進行了精巧的構思。這首先表現在作品中多元并置敘事空間的設置。在這部作品中,圍繞女主人公方婉之前半生有緊密聯系的三個地方:貴州山區的“神仙頂”、養父母家所在的玉縣以及“我”打拼創業的深圳。這三個不同地域所展現的社會風貌、人情冷暖截然不同,在這種迥異中呈現了城鄉對立中不同階層的人不同的生命形態。隨著時代的推移,三者之間的對立與統一的走向,又反映了現代社會變遷下城鄉普通居民生命形態整體風貌的變化。其次,作品根據女主人公方婉之的人情關系網構建其生活的社會風貌。于是,一系列矛盾與沖突也就顯現出來。因此,敘事空間的并置與多元的敘事結構所形成的一系列對立沖突,形成了一種結構上的張力,使我們對于其中氤氳的生命意識有更多元的意義解讀。
(一)敘事空間并置下的城鄉對立
在小說中,作家以女主人公方婉之生活的三個地域為參照,不僅有序連接了“我”前半生不同階段的生命體驗,而且由小我折射到時代的變遷,由個人的生命體驗折射到整個社會不同階層生命意識的對立和融合。
“我”的原生家庭位于貴州省一個偏僻的山區“神仙頂”。這個稱呼會讓人聯想到一個類似于世外桃源的鄉村,事實并非如此。神仙頂非常偏僻,不僅經濟條件落后,重男輕女的落后思想依然濃厚。因此,作為女孩的“我”在出生前已經注定了被遺棄的命運。而小說里張家貴為了家人能吃到水果,在崖邊移植一株果樹,碰到石塊不慎砸死村里的牛,便面臨牢獄之災。這不得不讓人反思:人的生命價值真的如此微末嗎?農民又該如何改變自己的命運?
與之不同的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在玉縣。玉縣,注重文化教育,歷史悠久。“我”在玉縣生活得自在快樂。“校長媽媽”作為玉縣護校的傳承人,盡職盡責,守護著一方土地百姓的生命健康。“我”的市長爸爸,也在兢兢業業為民謀福祉。因此,城鄉之間的經濟差距、精神文明差距便在兩個地域之間顯現出來。
若言神仙頂與玉縣的差距是市民與農民兩個不同階層的生活差距,那深圳便成為匯集市民與農民的雜燴。深圳,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是經濟發展最快的大城市之一。這里不乏身價甚高的市民階層,也有無數普通民眾在這個城市的各種角落尋找著歸依。相對應的是,城市建設也顯示了很多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比如農民工工資被拖欠,城市人口素質差距過大,企業文化精神與管理體制的不足,等等。
由此來看,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城鄉經濟、政治、文化,三者差距明顯。在城市快速發展的時代,農民階層的普通民眾也在城市建設中扮演著自己的角色。他們中的許多人,或許在平凡的崗位苦苦支撐,也不乏像“我”一樣在深圳打工創業、成功安家,也有像李娟那樣敢闖敢拼成就一番事業,成為大城市的小老板,還有如張家貴富裕后為家鄉脫貧作出貢獻的人。由此,城鄉的對立在時代的發展中得到了融合。每個人的命運也就具有了不確定性和自我選擇性。而貫穿在城鄉之間難以厘清的矛盾和融合,也體現了時代的復雜性,小說史詩性的架構也就由此展現出來。
(二)多元敘事結構下的社會沖突
“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這部小說雖然以敘述女主人公的人生體驗為主線,但仍將敘事框架置于整個社會。這主要表現在以“我”的人情關系為輻射,將“我”在社會中形成的各種關系構成相對完整的社會關系圖景呈現出來。楊義先生曾言:“一篇敘事作品的結構,由于它以復雜的形態組合著多種敘事部分或敘事單元,因而它往往是這篇作品的最大隱義之所在。他超越了具體的文字,而在文字所表述的敘事單元之間或敘事單元之外,蘊藏著作者對世界、人生以及藝術的理解。”(《楊義文存》第一卷)
作家在文字間滲透著對各種社會沖突的理解,并試圖提出解決這些社會沖突的路徑,諸如廟堂文化的是非正義與民間情義的抉擇,如何看待金錢與欲望等。作家以女主人公方婉之去深圳打拼經歷的各種困難抉擇,以第一人稱的心理表達與實際選擇,去思考和化解這些沖突應該持有的正確態度和做法。
廟堂文化是指在學校讀書習得的做人做事的道理。“我”在課堂中習得的對事情的評判無疑有著非黑即白的評判標準。但傳統文化中的情義標尺也是化解矛盾與沖突的一種柔性力量。汪兆騫曾寫到,梁曉聲“其文在情字上深下功夫,發乎于心,訴之以情,以情聚合,以情動人”(《我們的80年代:中國的文學與文人》)。可見作家對于人的情感的重視。但這并不是說,情義可以勝過理法,而是在符合理法的原則下作出情義標尺的讓步。這種讓步,是作家對人間溫情的珍惜,對生命個體的深切關懷和對每個平凡生命的重視。
“我”的好姐妹李娟,她的未婚夫因公犧牲,留下的一家老小從法律上來講,與李娟毫無關系。但李娟還是主動承擔起贍養未婚夫一家老小的職責。她的所為,是對自己愛情的堅守和回饋,是主動承擔起的生命壓力。李娟的善良也深深地感染著“我”。“我”對神仙頂的親人始終持有一種逃離的態度,但“我”也在李娟的擔當與奉獻中學會寬容和接納“我”的原生家庭,并以自己的力量幫助原生家庭的親人渡過難關。于是,這種情理的兼容便指向了生命的可敬之處,也指向了人與人關系的和諧。
“我”初入社會便看到了金錢的作用。于姥姥和“校長媽媽”留給“我”的存款可以讓“我”在初至深圳打拼時不至于流離失所,“我”給侄子趙輝的五千元就可以幫助他獲得家人的同意去參軍。金錢確實可以解決生活中的許多困難。但金錢不是萬能的。它也會加劇人與人關系的淡漠和隔膜。曾和“我”一起打工的姐們兒倩倩為了衣食富足,拋家棄子,做了插足別人婚姻的第三者。這也就導致倩倩與“我”、與李娟的友誼失去了原來的味道。小說通過“我”對金錢的兩種態度的對立,人在社會生活中影響最大的因素之一“錢”對個體生命的影響作出思考。“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錢或許在改變人生命運的過程中有關鍵作用,但對金錢的一味貪婪便可能導致人性純良的丟失。
如此,多元結構的安排使得一系列社會沖突暴露出來。其中氤氳的是生命個體在面對社會時,個人應自覺樹立的評判標準,成為如李娟一樣敢于擔當、認真生活的好人。這個好人,是以法律為準則,卻知人間冷暖情義、敢于擔當和奉獻的好人。
三、理想與現實交織的美學特征
梁曉聲的這部長篇小說具有鮮明的現實主義風格,他以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真實反映了一個出生就被原生家庭拋棄的女孩在知道自己身世后內心的敏感和對個體命運的抗爭,書寫了底層民眾生活的艱辛,也真實展現了20世紀80年代我國城鄉的面貌和時代變遷,沉淀著對于普通人如何演繹好自己的生命形態,做一個“好人”的思考。值得注意的是,在反映真實人生與社會的同時,在作品的許多地方都洋溢著作家的理想主義情懷,使得作品在灰暗的色調下籠罩著一層溫暖的色彩。這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作家對于每個堅忍生活的人都賦予了他們一些溫暖的力量,或是目標的實現,或是友情的助力,又或是愛情的相守;二是在面對一些曾經犯錯的人,作家總是以諒解和寬容的態度給犯錯的人一個機會。正如梁曉聲自己坦言:“我既寫人在現實中是怎樣的,也寫人在現實中應該怎樣。通過‘應該怎樣,體現現實主義應具有的溫度,寄托我對人本身的理想。”(《“人在現實中應該是怎樣的”—關于〈人世間〉的補白》)
作家基于對底層民眾的關切,他總是給承擔著沉重負荷的小人物一些溫暖的力量。作品中的李娟,為了減輕家庭壓力,來到深圳打工。男朋友的犧牲給李娟帶來了身心的打擊。但作家沒有讓她放棄對生活的追求,李娟和“我”親密友情中的相互幫助和理解,使李娟終于實現了改善家庭經濟窘境的目標。
另外,一些暖色調的潑染表現在作家總是給犯錯的人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作品中的“我”原諒了原生家庭的拋棄行為,并與他們建立起了密切的關系;劉大柱為逼迫倩倩和他回農村老家,沖動之下拿刀傷害了李娟,他的父親苦苦哀求,“我”和李娟最后還是選擇了諒解,得以讓劉大柱減刑。這些諒解是作家對普通人生活不易產生的諒解和悲憫。通過書寫他們的錯誤,作家也在反思我們的社會該怎樣做才能保證人不會變壞,個體又應該如何在人生的歷練中成為一個好人。
本文通過分析《我和我的命》這部作品中樸素的語言風格、精巧的敘事安排與之呈現的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相交織的美學風格,深入文本細讀,試圖對作家傾注于作品中深沉的生命意識作出解讀。正如小說最后女主人公方婉之所言:“我不信世上會有君子國,這使我活得不矯情;我不信‘他人皆地獄,這使我活得不狡猾。”平凡與普通并非一個人生命價值的局限。這個社會是由千千萬萬獨立的個體組成。多數人的生活都是平凡的。我們要尊重生命中出現的或好或壞的事情,但生命圖案的描摹人是我們自己。我們要成為好人,認真生活、明辨是非、真誠善良。在塑造自我生命形態的過程中歷練成為一個好人,無論是對于自我的成長,還是對于整體社會的和諧都具有珍貴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