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邱保衛戰：浴血犧牲鑄軍魂

趙東云

相較于規模空前、光耀史冊的蘇家埠大捷，霍邱保衛戰則顯得籍籍無聞。霍邱保衛戰雖然以紅軍慘烈失敗、城池最終易手結束，但是，圍繞整個戰役過程，紅軍和革命群眾所表現出的那種聞令如山、眾志成城、慨然赴難、不惜犧牲的英雄主義氣概，足以驚天地泣鬼神。今天，回顧這段歷史關鍵時期的重要戰事，重溫先烈先輩的崇高理想和感人事跡，仍然令后輩感慨萬千欽敬不已。

烏云壓頂欲摧城

霍邱城，位于安徽省狹長的城東湖、城西湖之間，北經新店鋪可通達淮河沿岸重鎮正陽關、淮南、蚌埠，向南經宋店可進入鄂豫皖蘇區六安、葉集、商城等核心區域。1932年5月，正值鄂豫皖蘇區快速發展之際，曠繼勛軍長率紅25軍73師一部，兵不血刃就攻克了淮河重鎮正陽關，籌集到大批物資并送往蘇區，然后回師南下，敵人望風披靡，一舉占領霍邱縣城，使鄂豫皖蘇區向東北方向大為拓展，猶如伸向白區的一記重拳。

然而就在此時，躁動不安的蔣介石，已開始謀劃布置第四次“圍剿”。6月中旬，蔣介石召開廬山會議，確定新的“圍剿”總方針，他調集26個師、5個獨立旅共30余萬兵力，另配置4個航空隊，全力壓向鄂豫皖革命根據地。其中，以右路軍3個縱隊7個師用于清剿皖西北蘇區。進攻霍邱的主力是敵第1縱隊徐庭瑤第4師，敵第40旅、第19旅及霍邱地方保安團配合進攻。

霍邱保衛戰實景紀念展廳

當時，紅軍主力調往鄂豫邊麻城一帶作戰，皖西兵力薄弱，只有紅25軍和地方上的獨立（游擊）師、赤衛隊。紅25軍剛剛完成組建，全軍下轄第73、第74、第75三個師，最有戰斗力的紅73師已被緊急西調，隨紅四方面軍參加麻城戰役；紅75師正在軍政委王平章、師長廖榮坤率領下，在英山、廣濟一線作戰；在皖西北擔負霍邱外圍戰斗任務主要依靠紅74師，而駐守霍邱縣城的只有紅25軍教導團、霍邱獨立團、赤衛隊，還有臨時組織起來的災民團，總兵力也就三四千人。

紅25軍軍長曠繼勛，行事穩重，待人和藹。這位出生四川、久經沙場的紅軍高級指揮員，知道霍邱城難以堅守。但中共鄂豫皖中央分局書記張國燾傳來的指令卻要求堅決固守，他希望守住霍邱孤城，使其與六安、商城成為犄角之勢，彼此之間相互策應，這樣既可保衛皖西北根據地，又可大大減輕麻城戰役的壓力。因此，當中央分局派員前來霍邱巡視檢查工作時，曠繼勛以堅定的語氣向巡視員承諾：“老曠在，城在！”

霍邱攻防兩端敵我力量差異懸殊，曠繼勛的對手是強大的。國民黨軍第4師兵精糧足，配有優勢裝備，師長徐庭瑤也非等閑之輩，他是一名職業軍人，注重部隊的裝備和機械化，強調協同作戰，其部屬也多是“悍不畏死”，而配合作戰的19旅、第40旅更以善戰著稱。曠繼勛令紅74師在外圍抵御敵軍，對城防重新調整，他從教導團抽調3個連，分別防守南關外、北關觀音堂和城東五里崗坎，另調一個連隊環城巡防。在黌學廣場召開的群眾大會上，曠軍長向大家分析了當前嚴峻的抗敵形勢，宣傳紅軍政策。之后，他又召開紅軍干部會議，傳達了中央分局的指示，要求全力保衛霍邱城。

紅25軍首任軍長曠繼勛

兵臨城下戰霍邱

大戰在即，霍邱城內外一片緊張氣氛。西城墻上，老號手帶著約二十名新號手，迎著晨曦舉起銅號反復吹奏號音；沿著城墻根，隨部隊進城的災民團在練習行軍跑步；黌學廣場上，赤衛隊員們正練習瞄準射擊；而黌學院內，少先隊員們正揮舞大刀一招一式地劈殺，喊殺之聲此起彼伏。

張牙舞爪的敵軍戰爭機器，終于全面開動了。徐庭瑤第4師于1932年6月15日攻占正陽關后，很快就將戰線推進到淠河東岸，紅軍據淠河西岸與敵相峙。6月30日，敵第4師、獨立第40旅先后渡過淠河，繼續向霍邱外圍發起進攻。紅74師是當年5月剛剛成立、由各地方獨立團編成的年輕部隊，缺乏系統的軍政訓練，軍事裝備也嚴重不足，但堅定的信仰依然使這支隊伍顯示出極強的韌性和戰斗欲望。7月初，紅74師一部在孟家集奮力阻擊，但因敵軍攻勢猛烈，紅軍被迫撤至南汪店。7月7日，徐庭瑤第4師向霍邱展開全線攻擊，紅74師迎難而上，節節抵抗。敵軍已從南、東、北三面形成包圍，而西門面對的則是煙波浩渺的城西湖。

7日下午，戰斗更為激烈。敵孫庚三、宋士科率部由臨淮崗向城東五里崗坎殺來。敵第4師由潘集過河攻擊胡家埠。據守此地的一個排紅軍頑強抵抗，最后全部壯烈犧牲。下午3時，敵軍三架飛機在霍邱城上空投彈七八枚，并沿著城墻連續掃射，配合地面步兵攻城。紅軍將士冒著彈雨，英勇反擊，連續打退企圖登城之敵。

烈日炎炎，透過彌漫的硝煙，扎在霍邱城頭的紅旗依然耀眼。曠繼勛的內心是非常焦慮的，他深知，目前內外隔絕，霍邱已成一座孤城，激烈戰斗中，已有不少傷亡。作為一軍之長，曠繼勛深感責任重大。他派交通隊趁隙沖破敵軍防線，一路直驅麻城向中央分局請求指示，一路前往英山尋找紅75師馳援霍邱。這幾天，守城將士又加固了防御工事，疏散了部分群眾和非戰斗人員。曠繼勛到各戰斗點視察，每到一處，他都細心了解敵情，鼓勵大家振奮精神，打擊隨時襲來的敵人。連日戰斗，使戰士們極度疲憊，但在軍長的激勵下，紅軍將士依然保持著高昂的士氣。

東門外圍，紅軍連續擊退來犯之敵。敵軍調來一個機炮連，十多門六零炮向東門城頭連續發射炮彈，炮彈落在護城河里，擊起巨大水花；落在城墻上，落在城內街道、房屋上，升起煙柱，氣浪使碎石、塵土、瓦片、樹枝，甚至是衣衫、殘肢等漫天橫飛，戰火硝煙使烈日顯出慘淡的容顏。

霍邱縣革命烈士紀念塔

一發炮彈將城墻炸了一個洞。一群赤衛隊員頭頂著濕了水的棉被，沖過去堵城墻洞口。敵人密集的子彈，穿過洞口，落在棉被上，擊打得棉花飛迸，水花飛濺。曠繼勛看到這一幕，不覺替赤衛隊員揪心。

穿過掩體，登上城墻，曠繼勛倚靠著城垛，用血紅的目光投向城外，只見城墻下的敵軍密密麻麻，把城墻圍得水泄不通，許多敵兵正在長官呵斥下，強拆民宅搶取木料，準備渡河攀城工具。他忽然發現一伙敵軍踩著橫放的木梯過了護城河，然后豎立木梯，企圖攀爬城墻。眼前一幕，令曠繼勛不覺倒吸一口冷氣，他急忙下令：“快組織反擊，把敵人打下去！”話未落音，城墻上落下一陣石頭雨，木梯被砸倒，敵人摔到城墻根、摔落護城河里。

敵人以為紅軍彈藥用盡，便卷土重來，一邊用機槍瘋狂掃射，一邊組織更大規模的攻擊。四五副木梯倚靠著城墻，敵人吼叫著緣梯而上。突然，城上扔下一顆顆手榴彈，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木梯被炸翻，攻城者紛紛跌落到血泊中。

紅75師師長廖榮坤

曠繼勛將最后一點紅軍力量調到城防最薄弱的地方。看著將士們瘦削黝黑的臉龐，曠軍長激勵大家務必嚴防死守、堅守待援。其實，此時不用任何激勵言語，大家也都清楚：這是一場殘酷血腥的生死對決，紅軍沒有退路，身后，就是浩瀚的湖水。紅74師連日激戰，傷亡嚴重，被敵軍阻擋在外圍，現在，惟一的希望，就是遠在英山作戰的紅75師了。曠繼勛的目光，不時向南方眺望，他多么希望有一支紅軍從南面殺來，然后來個里應外合，打開一條通道，最大限度地為紅25軍保留有生力量！

紅75師師部接到求援信后，立即調集散布在外的各作戰單位，從英山到霍邱，差不多200千米行程，紅75師僅用兩天時間，就火速回師趕到霍邱西南外圍的五里拐子。兵貴神速，救兵如救火。王平章軍政委、廖榮坤師長率紅75師將士，拼死反復沖殺，硬是在敵軍嚴密設防的封鎖線上，生生撕開了一道血口。通信班長詹大南帶著一隊戰士，殺到霍邱南門口，他們向城上高喊，要求速開城門，但由于敵我膠著，城上紅軍無法判斷詹大南這群人的真實身份，因而不敢開啟城門。很快，敵軍再次撲過來，一頓炮轟，一陣機槍猛射，城下紅軍只得忍痛回撤。這次救援霍邱城極寶貴的機會稍縱即逝，實在令人可惜！

紅25軍將領：吳煥先（前排左一）、徐海東（前排左三）

危亡之際堪英雄

1932年7月12日拂曉，霍邱城一片寂靜，城墻上，戰士們趴在城墻垛口，筋疲力盡，城墻根和房檐下，傷員零零落落，一動不動地坐著，目光空洞地投向天空、投向遠處。城內彈盡糧絕，戰爭、饑餓、殺戮毫無休止地折磨著所有堅守城池的軍民，使這座城市奄奄一息。

突然，一聲沉悶的炮響，打破了凌晨的寂靜。重新配置兵力的敵軍，向殘破不堪的霍邱城發起總攻了。剎那間，炮聲動地，飛機盤旋，塵土飛揚，殺聲陣陣。大批敵軍向北城進攻，火力異常猛烈。下午3時，炮彈將北城墻炸出一個一丈多寬的大豁口，憑借十多副木梯，敵人一個連隊沖進豁口，隨即潮水般涌開。隨即，北關城隍廟失守，東城門被打開，南城門被突破……

由于連日沿城巡視、督戰，曠繼勛的眼內布滿血絲，他既是軍長，也是戰士，在激烈的戰斗中，他不懼危險親臨前線，身邊的四名警衛先后犧牲，但他依舊鎮靜指揮。城墻上、十字街心，曠繼勛站在那里，猶如一尊雕塑，巋然屹立。部屬和軍政干部多次苦勸曠繼勛要盡快離開戰場、離開霍邱城，他們多么希望能夠為紅25軍保留下這面旗幟啊！但曠繼勛心堅如鐵，他愛戰士們、愛蘇區人民，他愿為這片紅色土地犧牲自己的一切。

現實是殘酷的，如狼似虎的敵人，翻越城墻，蜂擁進城，在街道上、小巷中橫沖直撞，舉槍亂射，盡管紅軍、赤衛隊浴血奮戰，死傷累累，但依舊難以阻擋虎狼的步步緊逼。紅軍、赤衛隊、災民團彈藥告罄，依然憑著大刀、梭鏢、鋼叉、甚至木棍、扁擔，與敵展開殊死搏斗，有的與敵人扭打在一塊兒，有的引爆最后一顆手榴彈與敵同歸于盡，一個又一個戰士倒在血泊中……紅軍、赤衛隊、災民團以及沒有來得及撤走的群眾，由北門、東門、南門逐漸退到街心、退出小巷，涌向十字街心，然后，向西城門方向涌動。

曠繼勛依舊在鎮靜地指揮大家反擊敵人。擁擠的后退人流，起初圍著曠繼勛，繼而簇擁著、推著他向西門退去。敵人的輕重機槍胡亂掃射，人群中濺起彌漫的塵土，伴隨著血跡。西城門留有一人通過的縫隙，由于人群擁擠，城門被卡住堵死，沒有一個人出得去。到了西城墻邊，曠繼勛被幾個紅軍戰士托舉著，用吊籃吊上城墻，然后從另一側槌城而出，泅水渡過城西湖。留在城內的紅軍、赤衛隊和群眾，沒有逃生。到了西城墻邊，大家轉過身，面對著子彈噴射的槍口。他們好似一組組雕像，面色從容，毫無畏懼之情；他們昂首挺胸，或高唱著《國際歌》，或高喊著革命口號，或默然以對，紛紛中彈倒下……

殘陽如血，大地嗚咽。在這場慘烈的霍邱保衛戰中，兩千多人戰死，一千多人被俘，只有曠繼勛等極少數人，在群眾的舍身掩護下脫離虎口。霍邱西南的五里拐子，一路風塵的曠繼勛，見到了紅25軍政委王平章、師長廖榮坤，分離兩月恍如隔世，戰友相見熱淚盈眶。

霍邱縣革命烈士英名碑

霍邱保衛戰，教訓深刻：紅軍原本可以撤離孤城，避實擊虛，在廣大的蘇區開展運動戰、游擊戰，機動靈活地打擊敵人。但是，由于左傾冒險主義路線的影響，紅25軍死守霍邱，以弱勢兵力與強大敵軍死打硬拼，最終孤城淪陷，更給紅25軍和蘇區軍民造成慘痛的損失。

霍邱保衛戰雖然落幕，但紅軍精神永存。作為一支組建僅僅數月的軍旅，紅25軍各部隊表現出非凡的精神風貌：軍教導團堅守城池同仇敵愾、眾志成城；紅74師拼死沖殺，苦戰不退；紅75師長途馳援、向死而生，各部隊均不惜犧牲抗擊敵人，重挫敵之銳氣。紅軍排長魯運生，在危難之際帶領二十多位戰士堅守霍邱外圍的胡家埠，面對洶涌而來的敵軍，紅軍戰士以驚人的意志頑強作戰，打退了敵人輪番進攻，最終魯運生與全排戰士全部犧牲。軍部警衛班長李世安，接受軍長曠繼勛之令，傳送緊急求援信，他于城陷前一日，泅水橫渡遼闊的城西湖，抵達目的地，順利完成了首長交付的任務，但他因長途跋涉、又餓又累，竟暈倒在地。鄭恒才、黃巖、李華豐、吳皓等紅軍和地方蘇維埃干部，積極配合曠繼勛工作，一直堅持戰斗到城池失陷，后在被俘期間仍堅持與敵斗爭。其中，鄭恒才最終不屈罹難。

硝煙戰火的淬煉，艱險環境的磨礪，鑄就了紅25軍的超凡品質和鐵血軍魂。軍旅易散軍魂永存。霍邱保衛戰后，紅25軍重新收拾部隊繼續戰斗。馳騁大別山，鏖戰整三年。1934年冬，紅25軍以北上抗日先遣隊的旗號揮師北上，率先完成長征抵達陜北，與陜北紅軍、中央紅軍勝利會師，繼續書寫光耀紅軍戰史的傳奇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