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
有人干咳不止。有人摸到瓷碗豁口。有人正敲打孩子,哭聲嗩吶一般,嘶啞,悲情。有人鎖上鐵皮門,撞擊之聲讓整棟樓抖動。有人在長睡中醒來,日光煞白,如同置于窗臺的白色藥片和沾滿枕巾的衰老。有人手機直播,唇紅齒白,滿臉脂粉,裸肩露胸,故作嬌嗲之態。有人擰壞水龍頭,手足無措。有人正在往門口貼換鎖小廣告……
東城壕二十八號樓。
這是午后,或者黃昏,又或者早晨。時間千篇一律,毫無意義。
有人鉆進單元門洞。樓道漆黑,須喊叫一聲或跺腳才能驚醒一只休眠的燈泡。節能燈,燈罩不翼而飛,只留燈頭。光線昏黃,陳舊,沾滿蛛網、灰塵,以及油膩之物。
借著光,能看清墻壁、臺階、護欄,以及每層樓中戶人家的窗口。
墻壁原本粉刷過,多年過去,已泛黃,且斑駁,脫落。黑色廣告,蓋章一般烙在墻上,密密麻麻。網線、電視線、電線,蛛網一般掛在墻壁上,凌亂如麻,有些線頭耷拉著。報紙箱、奶瓶箱、線盒,多已廢棄,落滿塵土,也塞著塑料袋、衛生紙、煙頭。臺階由水泥砌成,人踩踏處,異常光亮,不曾落腳處,塵土和水漬織在一起。護欄呢,鐵的,之前應是刷過紅漆,鐵和鐵的焊接處還殘存著紅漆的痕跡。老樓,多老人,且多老蘭州人。沒有電梯,八層,層層步行。若腿腳不便,抓著護欄,三步一歇緩,猶如登天,胸口發出尖厲的嘯音,似乎再用力,肺便要裂開縫隙。護欄被抓得多了,便顯得光滑,有汗水和油漬包漿之感,燈下,竟是烏黑發光。
窗戶里是廚房,玻璃上挖個洞,老式油煙機的塑料煙管伸出來,哼哧作響,油垢滴答。玻璃、窗臺,被油污和塵土糊著,廚房里一片模糊。模糊,如同不期而至的沙塵暴,總是席卷而來,遮蔽一切,于是,天空模糊,樓房模糊,樹木模糊,飄浮而來的面孔,更是模糊。
借著光,我還能看清一些東西。四樓,樓道中間的紅輪椅。且叫它紅輪椅吧,它的框架、輪子、扶手,均是黑色,輪椅上的帆布倒是紅色。它剛買來時,應是大紅。如今蒙著塵埃,紅色暗淡下來。若無燈光,這紅色,也是很難辨認的。
它被折疊起來,立在墻上。如一條老狗,毛色灰暗,靠在墻角,昏昏欲睡。
我住進二十八號樓時,它便在那里立著。我未來之前,它定然也在那里立著。立了多久,沒幾個人知道。它是誰的輪椅?沒幾個人知道。知道,也毫無意義。
就像我不知道靠著輪椅的那間屋子里住著什么人,知道也毫無意義。他們的燈,總是亮著。偶爾有廁所倒水的聲響,嘩啦——咕咚——水流聲在下水管中淌到樓下。偶爾能見有人在廚房做飯,身影發虛,難以辨認。水油相見,四處濺開,刺啦有聲,卻聞不出來做的什么菜。屋里鮮有人語,枯寂、沉默、昏暗,如樓道中的燈光。
紅輪椅就那樣存在著。很長一段時間,它于我有了另外一層意義——標志。我住六樓,上樓看到紅輪椅,便知已到四樓,再上兩層,就是我的租屋。每層樓都面目相似,幾無區別,好在有紅色輪椅,它是一個標志。標志一個樓層,標志一棟舊樓的日常和未知,也標志一個不可見的人的殘疾、病癥和往事。
借著光,我還能看清一些東西。三樓,東邊,一戶房子。一扇綠漆大鐵門,門上留有方框,報紙大小,框中用鐵條焊著菱形圖案。老式門,方框用來從屋里往外看,等同于防盜門的貓眼——自然,也能從外看到里面。老式門,自然是老心思,雖然設法防盜,但也敞開口子,坦誠相見,面目清晰,不如貓眼看人,好似來者皆為宵小之輩,遂拒之門外。
透過方框,可見里面的紅漆木門。這跟我的租屋一樣,鐵門套木門,除個別住戶改裝了防盜門,其余大都如此。
一年四季,綠鐵門鎖著,紅木門關著。門兩側貼著紅對聯。除了落著浮土,對聯倒是艷紅,字是印刷字,規矩、呆板,甚至冷漠。方框下面,貼著幾張小紙條,上面有字。我也好奇,遂前去看過。
是暖氣費催繳單。
從2014年開始欠費,直到2023年,九年,每年一千一百七十五元五角,共計一萬零五百七十九元五角。單子上還寫著每年供熱時間五個月,“收費標準5.00元/月·㎡,請于2023年3月18日前繳費,可掃描二維碼通過微信公眾號進行繳費”。云云。
這讓我不解。在我每天早出晚歸的時間里,綠鐵門一直鎖著,紅木門也一直關著,應是長期無人居住的空房。近十年了,這間房子一直沒有繳暖氣費,或許還將繼續欠下去。門口沉積的塵土,已厚厚一層,沒有落下一個腳印——無人進去過。九年了,它的主人呢?九年,那房子就那么每年白白熱五個月。因是老樓,管道未經改造,供熱公司自然無法停暖。這些年,供熱公司的人每年都來貼一張單子,貼給一個不曾理會甚至不再存在的人。他們例行公事,幾年后,或許已成了某種慣性。
不得而知。
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不得而知,就如四樓那玻璃背后模糊的人影。他們只給我留下紅色輪椅,好似給出某種暗示。其實只是一室一廳的屋子,逼仄,堆滿雜物,紅色輪椅無處可去,遂順手置于門口。它并沒有暗示什么,只是我的某種自以為是罷了。
借著光,我還能看清一些東西。二樓,那個坐在臺階上的人頭發蓬亂、灰白,久不梳洗,燈光下顯得油膩不堪。黑夾克很舊了,兩只衣兜掏出來,耷拉著,跟狗吐舌頭一般。褲子也是黑色,褲襠拉鏈半開,露著灰色線褲,腰帶一頭從夾克下探出來,拖在身后,像一根肋骨。腳上是一雙粉紅拖鞋,沾滿黑色污垢。
他把頭埋在夾克衣襟里,難以看清。他就在第一級臺階上坐著,靠近護欄,另一側留出空間,供人行走。他像一只繭,緊緊裹著自己。在昏暗的樓道中,他獨自起著霉斑。但他也并非一成不變地枯坐,他也唱歌,總唱一首《黃河的水干了》,也只唱其中四句,無限循環——
早知道黃河的水干了
修他媽的鐵橋是做啥呢
早知道干妹妹的心變了
談他媽的戀愛是做啥呢
他唱得并不好,嗓音低沉,如水底石塊,沒有韻律和節奏,如流水,波瀾不驚。我很多次聽過這首名叫《黃河的水干了》的歌,趙牧陽的版本,悲情、撕裂、疼痛、無助、悵然。這些他都沒有唱出來,只是按照自己的調那么唱著,抑或說哼著,一遍遍,最后有些搖籃曲的味道了。
我不知道他是從何時起坐在臺階上唱歌的。但似乎有規律,每周一、三、五,上午。我上班時,總能看到他。
他應該是這層樓的住戶。一層四戶,至于到底是哪一家,我并不知曉。就如我不知曉三樓催繳單后面的事。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無從知曉,可知曉了又有何意義?這世界多是空白,而空白處又多是傷心事,不提也罷。
我就這么進出于東城壕二十八號樓,在六○三,一室一廳的老舊房屋里一個人生活。屋子破舊,墻皮脫落,我買了油漆,本想粉刷一番,可滾筒滾過,墻面潮濕,墻皮大片剝落,噼里啪啦落了滿地滿床,遂作罷。三個木門上本想噴漆,可劣質油漆味道異常刺鼻,讓人惡心,胡亂噴了一兩遍,遂作罷。墻上本想貼墻紙,倒是貼了一番,可墻紙黏性不夠,加之墻壁多灰塵,邊角總是翹起,遂也作罷。我不過是這屋子暫時的寄居者,圖個落腳之處罷了,何必去修飾呢。
我就這么上下于樓道,聽咳嗽聲、哭喊聲、撞擊聲、賣萌聲、流水聲……時間久了,我也便成了二十八號樓的一部分,陳舊、生銹,落滿塵土。
我想這一切都會長久如此,不會改變了。就如同這日子,千篇一律,長短一致,冷暖相似。
可某一天黃昏,下班回到東城壕,鉆進樓道,一邊走,一邊咳嗽跺腳試圖吵醒樓道中的燈泡。我不知走了幾層,感覺應該是六樓,站到門口卻發現不對。我一時恍惚,分不清這是不是我租的房子。遲疑片刻,我還是從門上一些細節處辨認出這不是我租的房子。我租的房子,門口被我浮皮潦草地刷過幾下,門框上沒有太多開鎖的小廣告,那幅去年因要回家于臘月二十八提前貼上的對聯已破損,等等。
我為什么會走錯樓層呢?我已在這樓里生活了一年多了。
我下到一樓,重新走了一遍。到四樓,發現那把紅色輪椅竟然不見了。沒有標志,是我走錯樓層的原因。它常年立在那里,再立下去,就要被塵土覆蓋了。它突然消失了。消失于何時?因何而消失?是那個有腿疾的人痊愈了,是那個年邁需要輪椅的人過世了,是那戶人家搬離了,是人家覺得礙事無用丟棄了,是被撿雜物的人提走了,又或是某個午夜它自己撐開輪子搖搖晃晃下樓梯逃離了……
我無法判斷一輛閑置的紅色輪椅的去向,正如我無法判斷那廚房里不再做飯的人影去了哪里。
不知所終。
不知所終的,還有三樓。那門上的催繳單。一年了,它一直貼在那里。綠門,白紙,黑字,紅章。時間一久,它成了門的一部分,似乎生了根,似乎那扇門上就該貼一張單子。
如今單子不翼而飛,而門依舊鎖著,未見有人出進的蹤跡。它消失于何時?因何而消失?是自行剝落被人掃走,是房主繳了費用撕了單子,是被頑童揭去,是有人覺著礙眼故意剝掉,是有人順手撕下以作吐痰之用而后團成疙瘩扔掉了,是有人要記東西扯過來寫好后帶走了,又或是它從門上掙脫下來自己去了繳費大廳,是它從門框里翻進去查看屋內究竟有沒有主人,九年了,它失去最后一絲耐心了……
不知道,我只是確定它不在了。門在那里發著呆,胸口沒了紙條,很是突兀,甚至虛幻、飄忽。
不知所終。
不知所終的,還有二樓,那個定期坐在臺階上偶爾唱歌的人。有次我下樓,出小區,發現忘了拿東西,又折回去取,那個人剛好坐下。他欠欠身,給我讓出了通過的空間,而后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他并不蒼老,雖然眼角堆著皺紋。只是短粗的絡腮胡子久不打理,如割過的麥茬一般,直愣愣戳著。他的面色黑而紅,如焦糖一般。從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苦,如藥一般熬了很久,開始濃稠起來。再熬,便要焦干了。
有一天下樓時,我突然想起好久沒有見到這個人了。我想,可能過幾天,他又會出來,坐于此,哼他的《黃河的水干了》。可是并沒有,他再未出現。
他如同另一粒塵土,黑色的塵土,在二樓樓道飄著飄著,便沒了蹤跡。
他消失于何時?因何而消失?是他離開這里去別處生活了,是發生了意外已離世了,是躺在床上再也無力起來了,是租的房子到期后走掉了,是在某個正午離家出走去流浪了,又或是他把自己丟掉了,是像一滴水那般被黃河帶走了,還是壓根就不曾存在過,一切只是我的錯覺……
后來,我上下樓梯,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我心里頗為失落,好像是我把他弄丟了一般。那臺階空著,似乎不曾有人坐過。我依然還會想起他哼的歌,低沉而散淡,如眾生頭頂的光陰——
早知道黃河的水干了
修他媽的鐵橋是做啥呢
早知道干妹妹的心變了
談他媽的戀愛是做啥呢
黃河,并未干;妹妹,心有所屬;至于那個人,不知所終。
這世間多是不知所終的事。我站在樓道里,沒有制造聲響,燈黑著,樓道漆黑,我也是黑的,我是黑的一部分。如果某一刻燈亮了,我或許也將從此不知所終了……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