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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歸來

2024-05-14 00:00:00尹曉燕
大理文化 2024年4期

1

他們是傍晚到的縣城。沿著車站出口的綠色指示箭頭往外走,一種膽怯而興奮的心情溢滿他們的胸腔。像是怕丟失一樣,兩個人每走幾步就要相互望一眼,一步緊跟著一步。

車站前面是一個四方形小廣場,從樹枝修剪得很齊整的花壇旁邊穿過去,就是公路。路上來往的車輛還很多。路對面是鱗次櫛比的高樓,樓前五顏六色的招牌字體很大,遠遠就能看清楚。夕陽把最后的光輝射到車站尖塔狀房子上面那個大大的時鐘上。7:30。春燕很驚訝,這么晚了,太陽怎么還沒落山呢。但馬上又想清楚了,是因為縣城周圍沒有大山阻擋的緣故。

有五六個人迅速向他們圍過來。春燕嚇了一跳,連忙抓住趙云清的一只胳膊朝他身后躲。見人家只是遞過來名片,問要不要住宿旅游,春燕就不緊張了,接過一張挨近手邊的名片認真看起來。其他人見她接了名片,叫嚷著又擠過來,紛紛把名片朝她手里塞。

見春燕先接了自己的名片,那個披著板栗色齊肩卷發,穿一套紫紅色燈芯絨運動服,斜挎黑皮包的中年女人連忙張開手臂,像玩老鷹捉小雞游戲一樣阻攔其他人。她麻利地接過春燕的藍黑色條紋背包,拉著她往公路那邊走。還一直說,就住我們家了,我們家干凈衛生安全,價格也便宜,又近。你看!你看!“田媛賓館”!她話語熱情又親切,不時囑咐春燕小心腳下,小心車。竟使春燕不好意思拒絕,只得任由她拉著走。趙云清拖著行李箱,提著提包連忙跟上去。

身后傳來一片笑罵聲:這個田姐,一點也不像當老板的樣子,老是來跟我們打工的搶生意。

真的近。走過人行橫道,就到“田媛賓館”。走進玻璃門,前臺站著一個姑娘,看模樣也像是才從學校畢業。看見進來人,她臉上露出笑意,甜甜地說,歡迎光臨!又說,田姐,你真厲害,才出去一會兒就領回客人來了。

田姐笑著說,田姐出馬,一個頂倆。

姑娘請客人出示身份證登記。

田姐臉一沉,責備道,小王,你又忘記規矩了,客人來了要先領著看房間,滿意后才登記。

小王一拍腦門,連忙笑著說,對不起!對不起!請兩位跟我上樓看房間。

趙云清放下手里的東西,對春燕說,我去看,你歇歇!

兩個人清晨就出門,坐了一天車,春燕確實也覺得很累,就在沙發上坐下來。田姐給春燕倒一紙杯水,陪著她坐下,說,你老公真體貼!

春燕有些羞澀,朝她笑了笑。

你們是哪里的?

青平村。

那么遠啊!那你們也是出來打工的吧?

田姐怎么知道?

青平村有我家親戚。

青平村坐落在連綿群山之中的團山山腳。五十幾戶人家沿著扇形山勢建房造屋。房后山上是甘蔗地,房前是十五度左右往東延伸的斜坡。斜坡下有一個籃球場般大小的池塘。池塘不深,積蓄著雨水和少量從團山山腹中滲下來的水。池塘雖淺,水量不大,但是一年四季從沒有干涸過,還很清亮,能望見魚蝦、水草。雨季,池塘里的水還會溢出堤壩,流到谷底的遙泉河里。堤壩也是進出青平村的路,路旁生長著垂柳、桑樹、鬼針草、馬鞭草、車前草、蒲公英……蔥蔥蘢蘢,使得一米五寬的路面看上去更加狹窄。

路右邊是池塘,左邊是嶙峋的峭壁,沒法從兩邊擴寬些。收甘蔗的卡車和趙云河家一星期跑一趟縣城的面包車一樣,進不了村,只能遠遠停在遙泉河邊。青平村的甘蔗收割下來,就要靠人扛馬馱從團山上運下來,到遙泉河邊過磅裝車。

甘蔗賣了,錢只夠還清公公生前欠下的醫藥費。一年里,春燕夫妻就指望這點收入呢。接下來的日子該怎么過呀?孩子生下來,也要一筆開銷啊。

春燕睡不著了,腦子里總想著這些事情。她可以上山找菌子、野菜維持生活,也可以讓丈夫和村里其他男人一樣出去打工。可是孩子,孩子怎么辦?也跟著去找菌子、野菜?也出去打工?不,不能!春燕想象著孩子汗淋淋在群山之中奔跑的樣子,想象著孩子下工時疲憊的身軀,甚至還想到了孩子被老板責罵的模樣……心里一陣揪心的疼痛,差點哭出聲來。她的孩子絕不能和祖輩們一樣生活在這樣貧瘠的環境里。

為了趙云清,她嫁到青平村來,那時候的思想很單純,覺得是為了愛情,她不在乎吃苦受窮。可是,自從懷上孩子,她那顆不屈服的心又隱隱開始掙扎。她不想讓孩子受苦,在悶熱扎人的甘蔗林里穿梭忙碌著過一輩子。春燕覺得,那個深藏在內心深處的大學夢又蠢蠢欲動了,而孩子,是她的希望。

要改變窘迫的生存狀況,靠耕種兩畝甘蔗地是不可能的,唯一的途徑只能是去打工,到城市里去。和丈夫一說,他猶豫了。

春燕很干脆,說去不去隨你,反正我是一定要去的。她腦后的馬尾甩動著,臉上顯出一副毅然決然的表情。

趙云清看著春燕,她像是換了一個人,因懷孕顯得浮腫蒼白的臉煥發出一種異樣光彩,顯得生氣勃勃,圓眼睛里氤氳著一層霧氣,整個人像是又回到了高中時代。

見趙云清不說話,春燕自顧自走進臥室,從床下拖出一個半舊行李箱來。箱子是春燕上高中住校的時候,爸爸買給她的。對春燕來說,箱子是爸爸對自己的一種鼓勵,更是一種期望。她很愛惜這個箱子,外面那層破爛不堪的塑料膜直到結婚的時候她才舍得完全撕掉。盡管保存得好,箱子還是看出了陳舊,就像春燕上高中就穿的那套衣服,盡管舊,但是實用,這正是春燕需要的。一邊收拾著,春燕的心情竟然變得很好,還哼起小調。

趙云清進來,要幫忙收拾。春燕拒絕。趙云清見春燕板著臉和他賭氣,嘆一口氣,也從衣柜里拿出幾件衣物往箱子里塞。春燕連忙撿起要往外扔,一看,都是丈夫的衣物,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看得出來春燕很開心呢,笑得嘴角隱隱顯出兩個酒窩。

趙云清也笑起來,說,只要你決定的事情,我不反對,我只是擔心你,還懷著孩子呢。

春燕笑著說,我們山里娃,不嬌氣。我媽生我的時候,還在山里割茅草呢。

趙云清臉上又顯出擔憂的神色,吞吞吐吐,說,要不,等孩子生了我們再去?或者,或者,我先去……

春燕臉一沉,堅決地說,你想想,我們現在的處境是個什么樣?生孩子不花錢嗎?你先去了,家里就剩我一個……她說不下去了,哇一聲哭起來。

趙云清慌忙過去攬住她瘦削的肩頭,一只手幫她捋捋頭發,說,不要哭,不要哭,我只是說說,你放心,我們不分開,永遠不分開,什么都聽你的,你不要哭……說著說著,他也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夫妻倆下定決心,把家門一鎖,離開了青平村。

2

“田媛賓館”樓下幾乎都是餐館,土雞米線,杭州小籠包,臘豬腳火鍋……兩個人看花眼也拿不定主意,在香味各異的餐館前來回走幾趟,反倒不覺得太餓了。

趙云清問春燕想吃什么。

你定吧,我沒什么胃口。

那不行,你得多吃,把我們的娃娃喂胖些。

那就吃小籠包吧!

正要走進熱情招呼他們的小籠包店。趙云清拉住春燕,說,不行,小籠包里的餡料是豬肉,你不能吃。

青平村有一種說法:孕婦不能吃母豬肉,怕孩子生下來會抽風。餡料是不是母豬肉不能直接問老板,只能自己小心些,盡量不吃。

那就吃土雞米線吧!

還是清真牛肉吧!

春燕舔一下嘴唇,說,牛肉太貴,還是吃米線吧!

土雞米線端上來。香噴噴!趙云清往春燕碗里放蔥花、芫荽,又把自己碗里僅有的幾塊雞肉撿到她碗里。春燕看著白花花的米線沒胃口,要放辣椒。趙云清不讓放,說會上火,娃娃生出來以后長痱子。春燕要放醬油,趙云清說不能吃,怕娃娃生出來皮膚黑。

聽著趙云清一本正經說這些道理,春燕笑得前仰后合,說,你怎么跟老太婆一樣,婆婆媽媽跟我講這些。

趙云清左右瞟一眼,見店里沒其他客人,店主正在玩手機,才小聲說,我在池塘邊聽村里女人們說的。

春燕裝作很驚訝,問,她們特意跟你說的?

趙云清有些不好意思,撓撓后腦勺,說,不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們沒事就愛在池塘邊聊天,什么都會說,我去洗衣服,總能聽到幾句。

春燕嗔怪道,哼!你看起來老實,其實還挺鬼的。

趙云清說,那是,要不怎么能考上大學呢。

春燕的臉色突然變得不自然起來,但很快,就恢復如常,說,以后,我們的娃娃一定會上大學的。

趙云清看著春燕自信的樣子,眼睛呆滯了片刻,才重新落到面前的米線碗上,用筷子挑起米線,重重點點頭,呼一聲吸進嘴里。

春燕記得很清楚,認識趙云清,是在學校食堂,在燒水器前面等著接開水泡飯的時候。那天她是估摸著食堂里沒有人了才去的。一進門,看見趙云清像根竹竿一樣立在燒水器前面。聽見腳步聲,趙云清連忙轉過頭來看,見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子朝這邊走過來,他瘦瘦的黃臉突然就紅了,連忙轉過身去。春燕也吃了一驚,沒想到還有人和她一樣也吃開水泡飯呢,就對這個靦腆的男孩子有了幾分好感。見他害羞,春燕突然產生要作弄他一下的念頭,就走到他身后,故意和他挨得很近。她看見他薄而大的耳朵紅紅的,細長的脖子也是紅紅的。后來,每次一說這事,趙云清臉都會紅,會顯出羞澀的樣子,頭也垂得更低,喃喃著說,春燕你嫁給我,受苦了。

春燕當然不在乎吃苦,嫁給他是自己的選擇,源于她沒能考上大學。原本,能上學對她家這樣的家庭來說已經是不容易了,更何況她還有兩個妹妹,她們也要讀書呢!作為姐姐,能讀到高中畢業就應該知足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春燕心里總沖蕩著一股子氣,想上大學。她想,只要考上大學,就等于有了工作,就可以供兩個妹妹也上大學。還要到城市里買房子去,把父母也接過去,那樣的生活,該是多么美好啊!春燕為這樣的念頭支配著,硬起心腸假裝沒有看見媽媽的眼淚,沒有聽見父親通宵的嘆息。她甚至發誓賭咒,說再讓她復讀一次,就一次,考不上大學她就嫁人。

命運真的已經安排好一切。復讀一年后,春燕還是沒有考上大學,她很難受,希望父母妹妹埋怨她點什么,甚至是罵她一頓也好啊。可是他們什么也沒說,反而小心翼翼待她。春燕跟父母說,我說話算數,只要有人來提親,你們就答應下來吧。

沒想到第一個上門提親的,竟然是趙云清,她想也沒想就同意了。對于她的婚事,父親沒說什么。母親有些不愿意,說為讓你們三姊妹有好條件讀書,我和你爸爸把家從山上搬到壩子里來,苦了這些年,窮還是窮,但好歹是在壩子里扎下根。你倒好,山下的石頭倒著往山上滾,又要嫁進山里去。考不上大學也不用賭氣嘛,你還年輕,可以出去打工見見世面……一番話說得春燕左右為難,她希望自己的婚姻能得到父母一致的贊成。

還是父親說服了母親,他說嫁人圖的是人品,不是圖家境。母親不再說什么。春燕和趙云清的婚事就訂下來。

趙云清家的境況并不比春燕家好一點,甚至更糟。趙云清母親過世很早。上中學時,為照顧患風濕性關節炎的父親,他不住校,每天都回家去。中午也回去做飯給父親吃。這樣一來,下午的課就經常遲到,被不知情的老師批評過好幾次。為了不再遲到,他一放學就拼命朝家里跑,做好飯端給父親吃著,自己胡亂扒幾口飯,又飛跑著回學校去。父親見他這樣辛苦,不讓他中午回來,說早飯多做點中午將就著吃就行。頭幾天,趙云清不放心,怕父親吃冷飯身體會不舒服,又跑回去。父親發火了,把飯碗砸在地上不吃飯,也賭氣不和他講話。怕父親氣壞身體,趙云清只得中午留在學校,吃早上帶來的白米飯。白米飯是涼的,就用食堂里的開水燙熱吃。

她嫁給他,圖的是他的孝順和善良。春燕很清楚趙云清的處境。為辦婚禮,趙云清去鎮上農村信用社貸款。信用社的人一聽是青平村的,態度就有些不好,問他用什么作抵押貸款。趙云清說用房子。信貸員冷淡地說,就知道又要說房子,你們村那些房子,一陣風都能刮倒,達不到抵押標準。幾句話把趙云清說得面紅耳赤,只得回家去,又硬著頭皮去跟村長趙云河借下五千塊錢。村長很客氣,沒問他要之前幫父親看病借的那些錢。

后來,春燕想,也許是兩家人相似的窮苦家境,讓她在看到趙云清和她一樣吃開水泡飯時,就對他產生了惺惺相惜之情,才不計后果爽快地嫁給他。她也是從小就嘗著窮滋味長大的。在她的印象里,她長到這樣大,家里幾乎就沒有聞到過肉味,頓頓都是粗茶淡飯。因為從小就吃,也吃習慣了,后來日子過得可以了,吃幾塊肉腸胃反倒不適應。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春燕很懂事,知道父母把家從山上搬到壩子里來很不容易,一切都要重新開始,還要供她們三姊妹讀書,才四十幾歲的人,苦得頭發全白了。為給家里省點錢,自上中學時起,她就不吃早餐,只喝白開水。

第二天一早,春燕向田姐打聽勞務市場。田姐說很近的,就指給她看:往前直走,到第二個路口左轉就是。道過謝,春燕夫妻就要走。

田姐連忙拉住春燕,說,讓你老公去就行,你是孕婦,不要去人多的地方。

趙云清一聽,也擔心起來,說田姐說得沒錯,要不,你不要去了。

春燕笑著說,我沒那么金貴,沒事沒事。就走出“田媛賓館”。

春燕夫妻的出現,吸引了勞務市場許多人詫異的目光,大部分是盯著春燕看。都覺得奇怪,都在猜測兩個人的身份。春燕站在趙云清身后,臉上發燙,這些詫異的目光使她感到緊張和羞怯。她真想馬上離開,可是,她知道不善言辭的趙云清這時候肯定也是緊張的,她得在這里為他打氣加油。一想到這將是兩個人今后的生活常態,春燕恢復了平靜,大膽打量起四周來。

說是勞務市場,其實都是站在人行道上。女人站在右邊,男人站在左邊。天氣冷,幾乎都把手裝在褲兜里取暖,邊跺腳邊盯著過路的行人和車輛,都在盼望有人來找工。有幾個正在說話的人,口里呼出一股一股的白氣。繡鞋墊的女人,不時停下來往雙手上哈著氣。

春燕看出,他們夫妻是這群人中最年輕的。就滿懷著希望:人家來找工,一定是找年輕的。正想著,一輛皮卡車開了過來。

人群立刻騷動起來,都往車跟前擠。車剛在路邊停下,還沒熄火呢,四周已經圍滿人。好些都在笑著跟車里的人打招呼,看樣子都很熟。車門打開,下來一個身材矮胖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也不理睬眾人,只是高聲喊著,老李!老李!

哎!一個年紀五十歲左右,頭發花白的精瘦男人答應著擠到跟前,嘻嘻笑著喊一聲柳老板。

柳老板從胸前衣兜中掏出一盒玉溪煙,卻馬上讓老李給擋了回去。他從自己褲兜里掏出一盒玉溪煙,抽出一支送到柳老板嘴前。柳老板張嘴咬住。老李又“啪”一聲燃起打火機,用手籠著湊近過來。柳老板也不客氣,叼著煙湊過去深深吸一口,吐出一團煙霧,很享受的樣子。說,今天要男工,去找五六個精干點的!

老李連忙答應,擠出人群。

聽見如此說,男人們連忙從車跟前散開,往老李跟前擠。春燕在趙云清背后推一把。他轉過頭看她一眼,慢吞吞朝人群走過去。

老李很快就點出五個人的名字。那五個被點名的男人,臉上顯出得意的笑容,挺著胸脯像小學生一樣站成一排。還差一個。趙云清個子很高,老李自然是望見了的。剛要朝他揮手,一個小個子男人擋在了面前,點頭哈腰往他手里塞上一盒煙。老李臉上沒什么表情,把煙裝進褲兜,也不說話,轉身就走。小個子和其他五個人連忙跟上去,敏捷地跳進皮卡車車斗,車子馬上就開走了。

其他人又站回到原來的地方,聊天的繼續聊天,發呆的繼續發呆,臉上的表情沒有焦急沒有期待,很平靜的樣子。

后來又來了幾個找工的人,趙云清因為個子高的緣故,總能第一時間被人發現。等他走到人家面前,又嫌他太瘦,怕干不動活,不要他。

一天時間就過去了。

春燕在附近看到好些招聘廣告,上面寫的招聘條件都說要大專生,就有些灰心喪氣。

傍晚回到賓館,田姐熱情招呼他們一起吃飯,兩個人婉言謝絕了。

第二天,趙云清被人請去卸水泥,弄得一頭一身全是水泥灰,掙下兩百塊錢。第三天,在勞務市場站了一天,沒有找到活做。

3

那天天快黑時,兩個人悻悻地回到賓館。剛進門就被田姐叫住,像是有什么話要說,又難以啟齒。最后還是吞吞吐吐地說,哎!你們夫妻還年輕,打工不是長遠之計,不曉得你們有沒有考慮過自己干?

自己干?

趙云清望著春燕,像是在詢問:我們能干什么?

我們什么也不會呀!

不會就學嘛,誰也不是天生就什么都會。只要有點兒本錢就行。

春燕心里一動,問,田姐,你是不是有什么門路?

旁邊有家快餐店要轉讓呢,你們夫妻天天去勞務市場,可能沒瞧見門上貼著的轉讓消息。

春燕夫妻點點頭。

快餐是小本生意,轉讓費不會太高,就是利小些。不過細水長流嘛!只要做得好,生意肯定不錯。看他們疑惑的樣子,田姐從前臺走出來,帶他們出去看。

果然就在賓館旁邊,緊閉的卷簾門上面貼著一張紙,寫著“轉讓,價格面議”。后面還有電話號碼。

田姐掏出手機撥通電話。快餐店老板認識田姐,說店里東西不多,一個液化氣灶,一臺冰柜,鍋碗瓢盆,還有幾張桌子椅子。如果誠心要,拿五千塊就行。房租、水電費自己找房東商談。田姐問怎么突然就不做了?快餐店老板說,要回老家照看生病的老人。田姐看一眼春燕和趙云清迷糊的樣子,說明天給你回復,就掛斷電話。

春燕確實是懵的。趙云清連忙謝過田姐,說他們晚上好好商量一下,就拉著春燕上樓。上了二樓,進了房間,趙云清幫春燕脫鞋,扶她躺下,給她墊上兩個枕頭,蓋上被子,輕輕幫她揉著腿。

春燕這時候才像是突然清醒過來,一下子坐直身子,問,我們有多少錢?

趙云清皺皺眉頭說,你媽給了一千,我們自己只有幾百塊錢。如果找不到活干,這點錢恐怕只能撐十幾天吧。

春燕也有些灰心,又躺下去,嘆口氣,閉上眼睛沉沉睡去。夢境和回憶總是糾纏在一起,讓她睡得很不踏實。

春燕和趙云清坐上趙云河的面包車,離開青平村。

車速不快,但因為路面凹凸不平的緣故,難免顛簸。趙云清隨時轉頭關切地望著春燕。春燕朝他輕輕搖一下頭,雙手撫摸著凸起的肚子,把目光投向車窗外。越往山外走,遙泉河變得越寬闊,一路上都能看到山中流淌下來的小溪匯入。河邊地勢變得開闊、平坦,住在附近山上的村民在這里種水稻、蠶豆。

春燕和趙云清在石拱橋上下車。趙云河問,你們不進城?趙云清笑著說,媳婦要回趟娘家!把行李放在橋邊,等著去馬鹿灣村的車輛。趙云清讓春燕坐在行李箱上,春燕拍著臀部說,屁股顛痛了。就走到橋欄桿邊,望奔騰的河水。

嘟,嘟,有面包車按著喇叭停在他們面前。這種客運小面包在壩區里多得很,不需要等太長時間。

馬鹿灣村雖說屬于壩區,其實也是在山腳下,只是山沒有青平村那樣高那樣大。原先她家也是住在山上,讀書要到半山腰的小學校里去。小學校里有一個女老師,一個男老師,是夫妻。春燕很喜歡上學,她的愿望就是以后當老師,也來這所學校教書。她在作文里寫下這個愿望。得了優秀,就高高興興跑回家,翻開本子給爸爸看。爸爸接過來,用粗糙的食指一個字一個字指著,干裂紫紅的嘴唇輕輕翕動著,很認真的樣子。春燕眼睛一眨不眨盯著爸爸。爸爸臉很黑,很瘦,皺紋很多很深。頭發幾乎全白了,有些地方長一點,有些地方短一點,一點兒也不平整。爸爸的頭發是春燕用剪刀剪的。剪的時候,還在爸爸的肩膀上披上一塊發黃的塑料布。她剪得很認真,用自己的小木梳子給爸爸梳整齊才剪的,怎么會剪得不平呢。多難看啊!她朝爸爸吐吐舌頭。爸爸沒看見,長長吐出一口氣來,把作文本合攏,瘦長的大手在她頭頂上摩挲著。春燕倒吸一口冷氣,爸爸手上的裂縫掛住頭發絲了,疼!爸爸把作文本還給她,讓她去寫作業。春燕想,爸爸怎么了?不高興嗎?

春燕這樣想著進了屋,先把灶上的火燒上,往鍋里舀四瓢水。中午她泡了兩碗米,媽媽說一碗米要用兩瓢水煮。她拖過旁邊的一張小四方凳子,蹲在灶洞前,做作業,添柴火。

吃過晚飯,春燕聽見爸爸跟在灶前洗碗的媽媽說,我們搬到山下去住吧。媽媽洗著碗,望爸爸一眼,點點頭,說,聽你的!媽媽回答得那樣干脆,好像爸爸早就已經和她商量過一樣。春燕驚奇地看看媽媽,又看看爸爸。夕陽的光線從茅草屋的縫隙里漏進來,有的照在煙火熏黑的墻壁上,有的照在爸爸憂愁的臉上。

春燕是上初中時才知道他們搬家的真正原因的,是那個想當老師的愿望讓爸爸下決心搬家。爸爸說,對他們這樣的家庭來說,讀了書有了知識才是最好的出路。她也知道,同樣的話,公公也跟趙云清說過呢,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賭咒發誓,說只要有人上門提親就嫁人的氣話,當年已經考上大學的丈夫應該有了一份好工作,說不定還在城市里買了房子呢。

每次一提這事,春燕就替丈夫惋惜。問他為什么考上大學不去讀?趙云清笑著說,家里沒錢上不起,沒有一點惋惜后悔的樣子。又問他怎么會來她家提親的?畢竟他們兩家之間隔著好幾個山頭呢。趙云清只是笑,不回答。

一小時后,他們在春燕家門前下車。

見到熟悉的家門,春燕猶豫起來。還是趙云清先推開門,春燕才怯生生走進去,那模樣像個犯錯的小學生。她是擔心父母責怪呢。因為路途遠,公公要照顧,孕期反應等原因,春燕自從嫁過來后就沒回過娘家。春燕的擔心是多余的,她得到的是熱情的接待。相互間噓寒問暖后,媽媽還是沒忍住埋怨,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嫁了人連爹媽都忘記了。

媽媽的一番話說得趙云清滿臉通紅,好像春燕不回娘家是他在阻攔著一樣。春燕朝他扮個鬼臉,摟著媽媽肩頭撒嬌,像小孩子一樣把臉埋進媽媽的頸窩。媽媽怕癢,連忙把她的臉推開些,端詳著,眼睛里滿是愛憐,又輕輕撫摸一下她凸起的肚子,輕聲說,按日子算,該五個月了吧!

春燕把進城打工的想法說出來。爸爸贊同,媽媽有顧慮,怕對孩子有影響。媽媽說出擔憂的同時和爸爸對視了一眼,又點頭同意了,囑咐她千萬要小心些。春燕看見媽媽看爸爸的眼神里充滿著信任,不由想起多年前爸爸對媽媽說出搬家的決定后,媽媽也是完全順從的。父母之間這種相敬如賓的感情使她心里很感動,就悄悄看趙云清一眼。他的臉清瘦俊朗,黑黃的皮膚,鼻子很挺也很直,一雙細長的眼睛正望著說話的父母,不時點著頭。

春燕覺得這個時刻很溫馨,感覺自己嫁給趙云清是幸福的。他是個善良誠實的人,又愿意聽自己的話,那天為進城打工和他鬧別扭,可能也是因為村里人的嘲笑:到底是才從學校畢業出來的年輕人,看著年輕不懂事,其實還挺有主見,才嫁給趙云清半年多,就待不住了。非要進城去,說得好聽是去創業,其實就是打工。婦女家,照管好家和孩子就得了。女主內男主外,打工嘛,應該是男人的事情。

春燕很內疚,看趙云清的眼神就更加溫柔。她想,以后不論什么事情,一定要心平氣和講,不能再使小性子了。趙云清感覺到春燕的注視,朝她這邊望。春燕笑著,像是有些害羞的樣子,臉也突然紅起來。

媽媽給春燕一千塊錢。春燕不要。你們日子也苦,兩個妹妹還要讀書,這錢我不能要。爸爸讓她拿著,說出門在外不比在家,家里再窮,沒錢也能把肚皮填個半飽,出去沒錢就寸步走不了。媽媽把她的手緊緊握著,柔聲說,就當是給我外孫子的,不能讓我外孫子吃苦。

說到孩子,春燕就不能再說什么了。

有心事,春燕醒得比平時早。趙云清睡得很熟。她忍受不了心里難以言說的憋悶,把他搖醒。趙云清一骨碌爬起來,睡眼惺忪,但臉上的神情很緊張,以為是春燕不舒服。春燕說出自己的顧慮和決定。趙云清才松一口氣。只要春燕好好的,他什么都聽她的,便開始收拾行李。

到前臺結完賬。想要跟田姐道聲謝,也請她跟快餐店老板回復一下,兩個人就坐在長沙發上等。

半小時后,田姐下樓來,邊走邊擦著雙手,一股好聞的香氣鉆進春燕鼻孔里。她問轉讓快餐店的事情商量得怎樣了。

春燕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小聲說,我們的錢不夠,還是,不要了吧!

錢不夠?才五千塊啊!在車站這樣繁華的地段,這么便宜的價錢到哪里去找,你們夫妻是運氣好,才遇到了。田姐聲音一下子提高了。

春燕的臉瞬間紅到耳根,頭也垂得更低。

田姐像是意識到什么,緊挨著春燕坐下。香氣更加濃郁,春燕打了一個噴嚏。她摟著她肩頭,柔聲問,你們差多少?

春燕咬咬嘴唇,小聲說,我們只有一千多。

一千多!一千多!這樣吧,我跟你們合伙,本錢我先墊付,收入對半分,怎樣?

春燕一下子抬起頭,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半張著,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田姐笑著說,我呀,昨天就有這想法,不好意思說,怕你們覺得是我占便宜。你們夫妻也不容易,年紀輕輕,還懷著孩子。如果你們有能力盤下這個店,我也不會摻和。怎么樣?

春燕眼睛一直盯著田姐,看得田姐不自在起來。她說,我是生意人,說話直,你們如果不愿意……

愿意!愿意!趙云清邊回答邊搖晃一下春燕的肩頭。

春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看趙云清,又看看田姐,像個孩子一樣嘴角掛著笑,眼睛里閃著淚光。

4

“春燕快餐店”開張了!

做吃的春燕在行,她從小就很會做飯。雖然家里沒多少食材可以用,但是每頓飯她都用心去做,父母妹妹都喜歡吃。現在開快餐店,食材必須要選好,萬事開頭難,只要開頭開好,后面就不難了。

春燕很感激田姐,常說她是好人,是他們的貴人。賓館不忙的時候田姐也會過來幫忙。從此兩家人就并在一處吃飯,處得比一家人還親密。

快餐店開張,沒有客人來。春燕想跟著田姐去車站拉人。田姐不讓,說她懷著孩子不能太勞累。每次她帶客人來住宿,都要跟人家介紹快餐店,但并不強求人家一定去吃。有些客人很反感,怕被敲詐,見春燕夫妻老實,飯菜好吃,價錢合理,離開的時候就都笑咪咪的。

三個月后,算清田姐墊付的本錢,快餐店居然開始盈利了。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愉快度過。春燕順利生下女兒。趙云清不會做飯,田姐要顧賓館的生意,快餐店不得不暫時歇業。

春燕心里很著急,女兒一出生,處處都是要用錢的,快餐店必須快點開門。她和趙云清商量,想把母親叫來照管女兒,她去開店。趙云清不同意,說要她多保養一下身體,他可以去勞務市場找活干。但是他拗不過固執的春燕,最后只得同意。

母親過來幫忙照管女兒。春燕夫妻就一心撲在快餐店上。除了快餐,他們還在晚上賣燒烤,早上賣早點。因為味道好,干凈衛生,客人越來越多。夫妻倆手里漸漸有了些積蓄。春燕跟田姐說,想把店擴大。田姐贊成她的想法,說這個店才二三十平米,是小了些。鋪面我們可以重新找大的,但是你得想好了,如果離我的賓館太遠,我就搭不上手了。春燕信心滿滿地說,不怕,只要田姐支持就好!

正籌劃著擴大店鋪的事情,女兒甜甜病了。

不知不覺間,甜甜已經一歲。模樣和春燕相像,也是圓臉圓眼睛,鼻子和爸爸一樣直挺,小嘴小臉常常是紅通通的。

田姐很喜歡她,經常帶著她玩。有一天,田姐突然問春燕,孩子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呀?怎么臉和嘴總是那樣紅。

春燕說斷奶后她就一直是這樣。

田姐說,不能大意,我摸著她身上有些燙,還是帶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春燕回憶說,對呀,我也感覺她身上燙,以為是她玩得熱了才這樣的,沒在意,田姐你說得對,我馬上帶她去。關上店門帶著女兒去醫院檢查。量體溫,38℃。聽肺部,正常。醫生說小孩體溫是會比大人的高些,回去加強營養合理飲食就行,不用吃藥。春燕才放下心來。

隔兩天,女兒的臉又紅起來,春燕給她量體溫,還是38℃,和上次醫院檢查的一樣,也就沒帶她去醫院。以為是孩子營養不夠,照著兒童食譜做些好看又好吃的給女兒吃。

田姐聽說孩子體溫一直在38℃,說還是要帶著去大城市里看看。

春燕說不用,可能是她的體質和別人不同些。

有天晚上,春燕和趙云清凌晨兩點才收拾好燒烤攤,準備回去休息。田姐的電話就打來了,說甜甜燒得厲害。

春燕一聽就慌了,身子哆嗦起來,手里端著的盤子嘩啦啦全掉在地上摔碎了。趙云清連忙過來扶住她,幾乎是半摟半抱著把春燕帶出門去,跑上在“田媛賓館”二樓租的房間。春燕母親在嗚嗚哭,田姐抱著孩子坐在床沿上。趙云清一進來,急忙接過田姐懷里的孩子朝門外跑。三個女人跟在趙云清身后跑。出了賓館,趙云清一只手攙扶著春燕坐到三輪車車斗中,把孩子往她懷里一送,說,抱好!就跨上三輪車,弓著身子使勁蹬起來。春燕坐在小小的車斗里,一只手緊緊摟著女兒,一只手抓住車斗的邊沿。

把孩子裹嚴實些,不要吹著風!田姐和春燕母親的話,在寂靜的夜里傳出很遠。

輸了液,燒退下來,女兒的呼吸變得均勻平穩。春燕心里一塊石頭才落地。黎明時分輸完液從醫院回來,春燕和趙云清的眼睛都紅紅的。回來一看,母親眼睛也是又紅又腫,她不停責備自己粗心沒有照看好外孫女。春燕安慰母親一番,眼皮幾乎都要粘在一起了,連忙躺到床上。趙云清把熟睡的孩子也放到春燕旁邊,幫母女倆蓋好被子,輕聲說,好好睡一覺。

睡了一覺,精神好許多。中午時候,春燕不顧大家勸阻打開快餐店的門營業,說能賣出去一份就少損失一點。沒有顧客的時候,春燕坐在趙云清旁邊,靠著他依舊瘦但是有力的臂膀摘菜,說,你辛苦了。趙云清用手肘輕輕碰碰她,微微笑著說,不吃苦就好。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該多好啊,可是沒想到,后來,孩子隔三差五就會發燒。春燕和趙云清不停在醫院進進出出,快餐店也總是開開停停,收入直線下降。剛開始存起來的那點錢早用完了,孩子的病也不見好。醫生建議轉院到市里去看。

孩子和快餐店只能顧一頭。春燕和趙云清去跟田姐商量。田姐說,給孩子看病要緊,店只能先轉讓了。

母親回馬鹿灣村,春燕和趙云清帶著甜甜到市里去看病。半個月,依然不見好轉,還是高燒不退,醫生建議去省城。

這時候,手里只剩幾百塊錢,去省城,開銷只會比市里大,兩個人進退兩難。趙云清說,我先去打工,籌集點路費再動身。就到建筑工地去,找了份搬磚頭的活。工錢是按搬運磚頭的數量付的,趙云清為多掙幾個錢,背篼里放滿磚,雙手還要抱上一摞。干了十天,掙下一千多塊錢。

春燕說,路費應該是夠了,你再干兩天我們就去省城吧。

那天也不知道是因為心里想事情還是腳下不穩,趙云清摔了一跤,被磚頭砸傷右手。他咬牙堅持著又搬運了幾趟,實在疼得支持不住,才回出租屋去。

右手腫得像紫米饅頭。春燕嚇壞了,忙讓他去醫院。趙云清不肯。春燕知道他是想節約下醫藥費,只得去藥店買一點藥給他擦。

趙云清憂郁地望著甜甜燒紅的臉蛋,聽著她急促的呼吸,堅定地說,去省城吧,在這里多待一天要多花費一天的吃住費用。

春燕望望他又望望女兒,沒有說話。

趙云清問,手機你放哪里了?

春燕站起來從背包里拿出手機,開機遞給他。手機是田姐給的舊手機,也沒多少電話要打,他們不要。田姐說不要嫌棄,有急事的時候會派上用場的。

不知道趙云清要干什么,春燕坐在床沿上,摸摸覆在甜甜額頭上的濕毛巾,隨時準備去涼水里浸一浸。

趙云清是在給趙云河打電話,要借兩萬塊錢。

之后,趙云清半天沒說話,也不知道趙云河說些什么。過了好一會兒,又聽見趙云清說,我女兒甜甜病了,縣里市里都看過,不見好起來,現在要去省里看病。他眼睛里泛著淚光,說不下去了。

眼下也只能找趙云河了,他在家里開了個小賣鋪,又收購村里的土特產拉去縣城賣,手里應該是有積蓄的。原來春燕想跟田姐借,趙云清提醒她說,田姐女兒上大學,一年學費就兩三萬呢,她一個寡婦做生意也不容易,不要跟她借了。春燕就沒開口,來市里看病的時候,轉讓費田姐沒要,都給了他們。

春燕想著田姐,心里一陣發熱。突然聽見趙云清連聲說謝謝,就知道趙云河已答應借錢。

去的是省兒童醫院。他們幾乎沒空休息,一下長途班車就趕過去。一進醫院,到處都是孩子的哭喊聲。

甜甜眼神有些呆滯,不哭不鬧。她已經習慣這樣的環境。

春燕心里一酸,眼淚又聚在眼睛里。圓圓的眼睛更圓了,深深陷在瘦削的臉上。這段時間,春燕明顯瘦了,原來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空空的。

掛號,問診,檢查,辦住院手續。流程都熟悉。第二天下午,甜甜住進303病房。護士推著小推車進來,走到床前,笑瞇瞇地問,小朋友,幾歲了?甜甜奶聲奶氣回答,三歲。護士問,打針怕不怕?甜甜說,好!尾音拖得長長的,像唱歌一樣清脆動聽。甜甜不哭!甜甜勇敢!

春燕用手捂住嘴掉過頭去,怕忍不住會哭出聲來。她現在見不得孩子裸露的皮膚,手上、腳上、額頭上都是針眼。她感覺鋒利的針頭扎進的不是孩子的身體,而是她的心頭。

跟趙云河借的兩萬塊錢根本不夠,一個月后,醫院讓他們出院。趙云清和春燕商量,甜甜的病情正在好轉,不能就這樣出院,要徹底把病根治好。醫院不可能賒賬,只能厚著臉皮跟同學、朋友、親戚都借了個遍,籌到三萬塊錢。

春燕一個人可以照顧甜甜。趙云清出去找活干。省城畢竟是大城市,找活不難,特別是那些又累又苦的活,還是好找。趙云清技術活不會,只能去工地上搬磚、卸水泥,每次用力,右手都會傳來一陣鉆心的疼痛。趙云清有股犟勁,手疼也不丟開東西,慢慢就麻木了,感覺不到疼。晚上,手像是放在火堆里烤著一樣,又燙又疼。怕春燕擔心,只是說手早就好了。

在省城待了三個月左右,女兒的病終于痊愈。春燕和趙云清很高興,可是一想到欠下近六萬多塊錢的債務,心頭就沉重起來。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么走。

5

正在迷茫時,趙云河打電話來,建議他們回青平村。春燕和趙云清一想,也只能這樣,先回去,青平村空氣環境都好,對大病初愈的甜甜有好處。

還是坐趙云河的面包車。

春燕望著越來越熟悉的山脈,望見蜿蜒的遙泉河,心里的愁悶暫時拋到一邊。她把望見的一一指給女兒看。離開青平村的時候,女兒還沒出生呢,如今已經三歲。三年,恍惚間就過去了,世事難料,誰能想到這三年里會發生那么多事情呢。當初信心滿滿要出去,要改變女兒的命運,沒想到兜兜轉轉還是回到原地。春燕不免生出許多感慨。

甜甜精神很好,臉上的膚色也是白里透紅,她高興地伸出小手跟著春燕指,學媽媽的話。

趙云清問,村長,我家甘蔗地你幫忙賣給誰家了?

趙云河笑著,飛快瞟一眼坐在副駕駛上的趙云清,說,沒賣。國家土地不允許私下買賣,是翠蘭付了些錢,說是租金。

春燕望著青平村的方向,心里很感動,想起翠蘭。

甜蜜蜜糖廠收甘蔗的車明天到。青平村是縣城甜蜜蜜糖廠的掛鉤扶貧村,考慮到路途遠,山路崎嶇等各種因素,每到甘蔗成熟的季節,都會派車來統一收購甘蔗。

村長趙云河通知的這個消息讓平靜了很久的青平村一下子沸騰起來。婦女們好像一群受驚的麻雀,呼啦啦從池塘邊四散開,紛紛跑回家拿上鐮刀和草繩朝甘蔗地里奔。那些半大孩子這幾天也不去上學,留在家里幫忙收甘蔗,他們可以抵半個勞動力。

像是變魔術一樣,自甘蔗種下后就少有人跡的山路上盡是人影。婦女們邊走邊大聲說著話,有的在說收割甘蔗的種種辛苦,有的憂愁家里人手不夠,有的在估算今年甘蔗的收入……聲音是那么響亮,連站在院子里的春燕都聽到了,她聽出她們話音里掩藏不住的興奮和喜悅。

背對太陽,春燕撫摸著凸起的肚子,目光急切地追隨著朝山上去的人影。都去收割甘蔗了!春燕著急起來。她家的甘蔗地雖然只有兩畝,但是地在山頂上,是最遠的,甘蔗收割了還得花別人家雙倍的氣力才能運下來。不早些去收割了運下來,錯過收購時間,盼望一年的唯一一點收入就泡湯了。

急歸急,春燕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前些天剛辦完公公的喪事,丈夫趙云清像是大病了一場,狀態很差,人顯得老了些,也更瘦了,整天精神恍惚無精打采的。家里實在是沒有人手啊!請工幫忙也是不現實的,一是費錢,二是家家都有甘蔗要收割。叫自己的父母來幫忙吧,路途太遠,時間上趕不及。

春燕正想著,聽見身后有響動,轉過身來看,是丈夫趙云清,手里拿著一把長柄鐮刀,正在院墻角落里翻找著什么。春燕明白他這是要上山砍甘蔗去,也清楚這時候阻攔丈夫是不理智的,連忙朝臥房里走去。邊走邊說,捆甘蔗的草繩我編好放床底下了,那幾天家里辦事,放外面礙手礙腳的。趙云清不說話,搖晃著瘦高的身子跟著春燕進屋去,彎腰從床下拖出一捆拇指般粗細的草繩,略微整理一下,就從脖子上套過去,把左臂從草繩套中伸出來,拿起剛才放在門口的長柄鐮刀,一搖一晃走出大門。

吃中午飯的時間早就過了,還不見他回來,春燕就用竹籃背起一大碗白米飯,一碗西紅柿炒雞蛋和一小碟醬菜送上山去。山路陡峭,歇氣時,春燕站到田埂上張望。目光從對面高聳的青色山脊上滑過,落向村前綠瑩瑩的池塘,平時愛聚集在池塘邊的婦女們都砍甘蔗去了。再往下,是遙泉河,它像一束白絲線,把一座座山串聯起來。一條黃色土路,隨河流的走勢蜿蜒起伏。春燕的目光久久凝視著這條路,期待拖著一條黃“尾巴”的藍點出現,那是村長趙云河家去縣城里進貨回來的面包車,它的出現,會讓春燕產生出無限遐想……

山頂上,坡度已經變得平緩,春燕擦著額頭的汗,爬上田埂。趙云清正在砍甘蔗。春燕喊他來吃飯,他沒回頭也不作聲,就知道是在怪她不乖乖在家待著。沒辦法,趙云清就是這樣的性子,生起氣來也不跟你吵,就悶著不說話。春燕背著籃子,小心地從鋪在田壟上的一根根甘蔗間隙中穿過。走近了,也不說話,放下籃子,一樣一樣把飯菜端出來,碗是用包袱裹了好幾層的,還溫熱著。

趙云清上衣全濕了,盡管是十一月份的天氣,干起活來,也熱得和夏天差不多。見他把堆在地上的甘蔗的葉和尖都削干凈了,春燕又柔聲喚他吃飯。他才把手里的長柄鐮刀插在土里,抬起手臂擦著臉上的汗走過來。春燕把水壺遞給他,他沒接就伸手端起米飯碗大口吃起來。春燕說,你把碗里的菜都吃了哦。說著她就要去砍甘蔗,趙云清阻攔,她瞪著他,說還有大半呢,你一個人什么時候才砍得完?趙云清只得囑咐她小心些。甘蔗重,才割了十幾根,手就顫抖起來,軟軟的使不上力。一看,右手掌已經磨出了血泡。春燕這才體驗到,收割甘蔗真是一個辛苦的活。趙云清說力使對了就會輕松些。然而,春燕的手一握住鐮刀把就鉆心疼,她索性就用腳踩,甘蔗是踩倒了,但是還連著泥塊和根須呢,還是要用鐮刀把根須削去。趙云清有些好笑,連忙阻攔,說不能再踩了,傷了根明年的甘蔗就發不出來。

下午四點左右,紫紅色的甘蔗都光生生躺在地里了,眼下只需要把它們扛下山就行。這個活春燕幫不上忙,只能眼睜睜看著丈夫一捆一捆扛下山去。她計算了一下,來回得一個小時呢,就心疼了,埋怨起這塊高高處在山頂之上的甘蔗地來。眼看太陽就要落山,甘蔗好像還是和原先一樣多,春燕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撫摸著凸起的肚皮,咬咬下嘴唇,像是作出了什么決定,就把二十根甘蔗歸攏理齊,學著丈夫的樣子把兩頭和中間都用草繩捆好,打算把甘蔗捆立起來扛上肩。可是太重了,不管她怎么用力甘蔗捆都紋絲不動,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身上已經是汗淋淋的,腰腹開始酸痛起來,就不敢再嘗試了。

這時候,一陣叮當叮當的鈴鐺聲隱隱傳來。春燕連忙跑到田埂上,探身朝右邊小路上看,她的視線只能看到五十米外的拐彎處,但是傳入耳中的鈴鐺聲卻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春燕不由得握緊拳頭。不一會,一個漂亮的馬頭出現了,緊接著是馬深棕色冒著熱氣的身子,脹鼓鼓的肚子兩邊各馱著甘蔗捆。大略一看,一捆不少于五十根呢。馬后面跟著一個女人,肩上扛著一捆甘蔗。春燕認得是隔壁趙云江的媳婦翠蘭,連忙喊她。翠蘭停下來,把裹著頭發的彩虹色頭巾往后拉拉,撩起頭巾的一個角擦擦臉上的汗,看著她。春燕嫁到青平村半年了,跟人打招呼都會臉紅,有些害羞。

翠蘭見春燕連連朝她招手,連忙喝住馬。馬韁繩盤在架甘蔗捆的垛子上,被主人喝住就不往前走,倒騰著馬腿,打幾個響鼻,啃著田埂上泛黃的草。翠蘭身子一矮,把肩上扛的甘蔗捆立在田埂邊,拍打著肩頭爬上田埂。

聽春燕說要扛甘蔗捆,翠蘭吃了一驚,以為聽錯了。但看見春燕盯著自己的眼睛,她感覺到了她不可動搖的決心,猶豫著把目光轉到春燕凸起的肚子上。春燕羞澀地笑了,說我從小就在山里跑,沒事的。翠蘭還是不放心,怕出事。春燕好說歹說,翠蘭才同意。翠蘭輕松就把甘蔗捆立起來了。春燕正要矮身去扛。翠蘭突然又把甘蔗捆放倒說,甘蔗重,春燕你少扛幾根。也不等春燕同意,就解開草繩,拿出一半的甘蔗,再重新捆上……

離開青平村時,春燕沒想到,翠蘭姐在遙泉河邊送他們。春燕很感動,拉著翠蘭姐的手,差點流出眼淚來。翠蘭姐說,春燕你有文化,又能吃苦,肯定會在城里闖出一番名堂來的。趙云清說,翠蘭姐,那天多虧你的馬幫我們運了一部分甘蔗,甘蔗才全部賣完了。我們應該過去跟你道謝的,你看,進城的事情一定下來,我們竟然急得什么也顧不上……春燕打斷丈夫的話,說,翠蘭姐不會介意這些的。倒是我們的甘蔗地,荒著怪可惜,翠蘭姐你就幫我們管理著。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翠蘭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說,春燕,你看,我,我過來其實也是要跟你們說甘蔗地的事情。這樣吧,算是租給我的,我付租金。

春燕沉浸在回憶里。車里安靜下來。甜甜的小手在她臉頰上摸著,她也抬手跟著抹,才發現自己在淌眼淚。女兒奶聲奶氣學著打針時春燕哄她的樣子說,媽媽乖!不哭,不哭啊!春燕忍不住啜泣起來。

趙云河嘆口氣說,哎,不要擔心,孩子病好了就好。你們兩口子還年輕,往后日子會好起來的。

6

村長趙云河帶著鎮政府的兩個干部走進春燕家,果然說的是建檔立卡戶的事,說她家符合標準。

昨天聽翠蘭姐說,這幾天鎮上的干部在村里識別建檔立卡戶。趙云清沒什么想法,春燕心里卻總有些別扭,一晚上沒睡好。這會子確認了,還是愣怔住了。女兒過來拉她的手搖著,要抱。她彎腰抱起女兒,望著兩個年輕的鎮政府干部說,我家現在窮些沒有錯,但是我們夫妻能把日子過好。

戴眼鏡的小伙子說,你不要有思想負擔,精準識別有利于政府精準幫扶,幫助你們盡快走出困境。

長得高高大大皮膚黝黑的中年干部說,對,你要相信政府,我們也相信你們能過好日子,可是,國家不允許任何一個人處在貧困的狀態。你們的貧困只是暫時的。

村長說,對呀,我們村本來就是個貧困村,你家的情況也是因為幫孩子看病才造成的,你沒必要產生什么心理負擔。

春燕親親女兒的臉蛋,臉突然紅了,說,謝謝!謝謝!

那年,鄉黨委、政府將春燕家列為建檔立卡戶進行政策扶持。

但是,春燕對此沒有報多大希望。她和趙云清還是把希望放在那兩畝甘蔗地上。想著等甜甜再大些,還到縣城打工去。

村長趙云河拉來兩頭小母豬送到春燕家,說是鎮政府分配給建檔立卡戶的。

春燕娘家過去也養豬,春燕幫著母親喂過,現在要她自己來飼養,感覺沒有把握。但是送都送來了,不可能退回去。好在山上豬草很多,也不擔心沒東西喂,就把兩頭黑毛豬關到院墻根下已經傾斜變形的豬廄里。趙云清回來,又找些木料加固了一下豬廄欄桿。

喂了半年,兩頭黑毛母豬開始發情,整天整夜哩哩哩叫著拱廄欄,有時候還像是要跳出來,喂的豬食也不吃。春燕沒辦法,去找村長趙云河,村長說那得去配種啊,不然這母豬就沒價值了。

鎮上的獸醫站就有種豬,春燕打電話給掛鉤她家的扶貧干部,就是上次來的那個高高大大皮膚黝黑叫張剛的中年男人,問他能不能幫忙聯系一下。張剛一聽,笑著說,好呀好呀,我馬上幫忙聯系。五分鐘后電話就打過來了,說已經聯系好,明天早上就可以去。

鎮上離村有十四五公里路,春燕想請趙云河的面包車拉著去。趙云河說,春燕,不是我不幫忙,豬是個懶性,一回拉習慣了,二回三回它自己就懶得走,回回都要拉,遇到沒車,怎么辦?好容易喂大的豬不就錯過一次機會,造成損失了嗎?

春燕說,村長說得對,以前我娘家也養過母豬,路近,我父母都是趕著豬去配種的,現在我也只能趕著去了。

夫妻倆凌晨四點就起來。趙云清用背帶背著女兒,手里拿著兩米長的一根棍子。兩個人一左一右趕著兩頭母豬出了村子。天上還掛著彎月呢,月光灑在池塘里,微風吹拂,銀光閃閃。這時候天氣涼爽,兩頭母豬很享受的樣子,不時哼哼幾聲,甩著尾巴慢悠悠走著。

路上平時車就少,他們走得又早,就沒遇上什么車和人。到鎮上,進了獸醫站。獸醫站的工作人員戴著手套,提起母豬的尾巴望了望,肛門處又紅又腫,就說時間正好,你們來得遠,為了能順利懷上豬仔,豬就先留在獸醫站,三天后再趕回去。

春燕聽說,緊張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來,一直緊繃的臉上不自覺露出笑容。兩個人走出獸醫站。春燕笑著問趙云清,也不知道公豬長什么樣,行不行啊?趙云清也笑了,說,我倒是看見了,種好得很,兩米來長呢,差不多齊我的腰高。

正是夏天,地里沒什么活要做。趙云清說,好容易來趟鎮上,就帶甜甜逛逛吧。

就去農貿市場。那里賣的東西五花八門,服裝、裝飾品、化妝品、蔬菜瓜果什么都有,價錢也比店子里便宜。讀高中的時候,這里是學生們周末必逛的地方。

看著琳瑯滿目的商品,甜甜興奮得手舞足蹈,看見玩的,吃的,就拉住大人的手不肯走。春燕只好連哄帶騙把她強行抱走。

趙云清說,要不,給她買點吧?

春燕說,兜里的錢又不是自己的,你好意思買這些?

趙云清就不言語了,默默抱著傷心哭泣的甜甜走出農貿市場。

那天中午,春燕正在廚房里喂女兒吃飯。村長趙云河進來了,先到廄前望了望兩頭奶子拖得老長,肚子圓鼓鼓的懷孕母豬,然后才過來,跟坐在院子里搓草繩的趙云清說,鎮上推薦春燕去省城學習呢。

春燕聽見了,連忙走出來問,去哪里?

聽說是去省城,她馬上顯得不安起來。

倒是趙云清冷靜,問,去干什么?

是市婦聯組織的一個培訓,7天,學習養殖、種植技術。

聽說是這樣一回事,春燕心里先是一陣欣喜,但是很快,又擔憂起來,那么遠,她去了女兒怎么辦?兩頭母豬就快要生崽了,趙云清一個人怎么應付?他會不會不同意?邊想,邊忍不住拿眼睛瞟趙云清,圓圓的臉因為羞愧和不安漲得通紅。

趙云清平時遇事都會征求春燕的意見,和她商量,這會子偏就自作主張,爽快地答應下來,笑著謝過村長,說這是一個好機會。

春燕帶著對家里的牽掛和擔心,去了市里。先去婦聯報到,就住進市招待所。第二天一早,太陽還沒冒頭呢,載著各個區縣學員的大巴車就出發了。春燕的座位靠窗,一路上,她幾乎都舍不得眨一下眼睛,只管貪婪看著路邊的風景。想起上次帶著女兒去省城看病的事情,其他一切都像是做夢,唯一真切記得的,只是醫院。如果不是這樣的機會,恐怕她今后對省城的概念就只是醫院了。

培訓了好幾個項目,春燕對養雞產生了興趣。私下又和培訓的老師請教了許多問題,都認真記在本子里,還記下了老師的電話,方便以后請教。

回去的時候,春燕發現,離家越近,養雞的想法在腦子里就越模糊。培訓的時候,讓她信心滿滿的是養雞的技術,可是光有技術不行啊,還得有資金。一想到家里的境況,她的心涼了,積攢了一路的興奮勁頭全沒有了。

回到家,細心的趙云清馬上就感覺到了春燕的情緒。追問怎么了。春燕說沒事,就抱著女兒去看兩頭母豬。她去了十幾天,兩頭豬還沒有生產呢,拖著幾乎快垂到地上的大奶子,正吧嗒吧嗒低頭吃食,不時抬起頭來朝春燕母女哼哼。春燕想,目前只能先養豬。

可是,養雞的想法根深蒂固存在春燕腦子里,就連做夢,也全是雞。她忍不住,還是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趙云清。

趙云清一聽,馬上就說,這事靠譜,我們應該試一下。

試一下?也得有雞苗啊,我們哪來的錢買?

把兩頭豬賣了吧。

你昏了,政府發的豬只能養不能賣。

趙云清撓著頭問,怎么辦?

其他的可以將就,就是買小雞的錢沒有。

要多少?

春燕說也沒具體的數,看能湊多少再說。親戚朋友那里不好意思再借,只能貸款。

趙云清有些猶豫。春燕知道,是上次去貸款時碰了釘子的緣故,就笑著說,你不要擔心,我覺得這幾年國家的政策越來越好,銀行也應該是有些變化的。干脆先問問張剛吧,他是單位上的人,可能知道這方面的信息。

正要讓趙云清打電話,大門里走進來兩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村長趙云河和張剛。

春燕笑起來,說,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趙云河問,找我什么事情?

春燕說,不是說你。

張剛笑了,說,哦,你說來聽聽,有什么事情要找我?是不是豬要生崽了?

趙云河笑著說,你又不是接生婆,生崽也不關你事。

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春燕就把養雞缺資金的事情說了。

張剛高興得直拍大腿,說,這是好事情啊,考慮一千次不如去做一次,猶豫一萬次不如實踐一次。好些人家,腦子里的想法很多,就是不動手,到頭來,想得再好也是空的。都這樣子怎么脫貧致富奔小康嘛。貸款的事情包在我身上,正好現在有產業扶持貸款。你們把證件準備好,明天就來鎮上找我,我帶你們去。

張剛看了一下兩頭母豬,見長勢好,也很高興,囑咐春燕好好喂,就和村長走了。

春燕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來,稍微收拾一下,牽著甜甜,背起一個大籃子出門去。趙云清只以為是出門去找豬草,不在意。

春燕背著堆得老高的一捆紙板回來。趙云清吃了一驚,連忙過去幫忙接下來,問背回來干什么?春燕只朝他笑,不說話。趙云清就從兜里掏出一沓錢遞給春燕。春燕吃了一驚,問,哪里來的錢?

趙云清說,我剛才去池塘邊打水了。

春燕明白了,池塘邊相當于是村里的小廣場,村里人沒事幾乎都會待在那里,家長里短,人情世故都會在那塊方寸之地散播。趙云清肯定是說了養雞的事情,說不定還真有人家愿意借錢呢。就問,跟誰借的?

你猜!

春燕有些不耐煩,繼續整理籃子里拿出來的紙板。

趙云清只得老老實實說,是翠蘭姐,說就當是入股,拿來兩千塊錢。

春燕直起身,微微瞇起眼睛,想了想,說,好是好,只是這樣一來,我們肩上的擔子就重了,雞可千萬要養好了,不能辜負翠蘭姐,讓她有損失。

一個星期后,六百只小雞仔從省城運來,直接送進春燕家。

池塘邊有好些人都看見了,說,這么多雞,春燕家只有兩間屋子和一個豬廄,哪里有地方養。又有人說,眼下看著熱熱鬧鬧,養大了才算哦。還有人跟翠蘭開玩笑,說你的錢可別打水漂了才好。

翠蘭不理睬,收拾起洗好的衣服,匆忙往春燕家趕來幫忙。

春燕家的院子有一大半做了雞舍。雞舍很簡陋,是用春燕撿來的廢棄紙板當做圍墻防風,用油毛氈當做瓦防雨,用白熾燈做取暖設備。

春燕和趙云清的生活,隨著小雞的成長似乎逐漸穩定下來。

六百只雞長大后順利出售,賣了一萬多元,錢算不上多,但比養豬仔賣賺的錢多些。他們覺得養雞是條出路,讓生活有了盼頭。

后來,春燕聽村長趙云河說可以申請創業貸款,就到鎮政府打聽。本來可以找張剛的,但是春燕覺得麻煩了他許多事情,有些不好意思找。誰知,事情巧得很,張剛正在服務大廳呢,見春燕進來,連忙招呼她。春燕覺得沒什么好忸怩的了,就問了創業貸款的事情。張剛說,婦聯,團委,工商聯等幾家單位都有這樣的貸款,只是不知道名額還有沒有。說完就打電話咨詢起來。說名額倒是有,叫先報名。春燕正沒有主意要報哪一家。張剛說,都報,僧多粥少,不一定批準呢。

春燕就都報。張剛送她出來,說,放心,你是咱們鎮上第一個想到創業的建檔立卡戶,這很有意義,也能調動其他建檔立卡戶的積極性,是個典型,我回去就跟鎮長書記匯報一下情況,一定幫你爭取到貸款。春燕道了謝,然而心里是沒底的。

沒想到,團縣委批給春燕十萬元創業貸款。一下子有這么多錢,趙云清激動得不知怎么辦才好,連連問這是不是在做夢。春燕還是清醒,說,這些錢拿來白放著沒用,得干實事。我們好好干一場,把養雞場的規模擴大。經歷了這兩年的事情,春燕說話做事更果斷干脆了。

擴大規模,不可能再在院子里養雞,要到外面租地去。團山山頂還算平整,自家有兩畝地,再和附近幾家租一些,應該就夠了。問題是,車到不了山頂。倒是遙泉河邊,地勢平緩,雖說路崎嶇,但畢竟車子可以過,運輸方便。

就去找村長趙云河。村長說,遙泉河邊那些也算不上是地,只是附近山里幾家散戶下來自己開墾播種點糧食。但畢竟是人家先占住的,你們去找一下他們,付點租金,應該會樂意。

租下地,邊沿用鐵絲網圍住,靠近路邊處新修了雞舍和一間人住的房屋,又買來三千多只雞苗和設備。養雞場也算是有模有樣。

春燕也沒有想到,她的創業居然是從青平村開始的,一想到能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創業,心里就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搞好,不管結果怎樣,都不能輕易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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