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昨

一

懷著悲傷與沉痛，在充滿凝重氛圍的殯儀館與您作最后的告別，走出緬懷大廳，我卻感覺不到冬日陽光的溫暖。啟動車子回家，感覺頭腦竟然有些遲鈍，手腳也似乎不好使，我怕出事而放慢了車速，但還是在兩個十字路口排錯了車道，于是只好對坐在副駕駛位的同事趙勤說，只能繞遠路了，好在我們都不趕時間。

您因身體出現問題而安裝了心臟起搏器，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以至于您退休之后20多年來，我們忽略了這一點而不斷向您約稿，您也因此成為《大理文化》期刊“文化”版塊的常年撰稿者。除此之外，您自己還承接了一些古籍編校整理的繁重工作，精神壓力和身體透支可想而知。施宇華對我說：“家父今年中風后臥床三個月間，多次告訴我希望身體能夠盡快好起來，因為還有一些學術資料沒有編校完。唉！父親是帶著許多遺憾離開的?！?/p>

撫今追昔，歷歷往事涌上心頭。于是只好把自己關在書房，想想與您相識相交的歲月，莫名的溫情充滿周身?；秀敝?，您那和藹可親的音容笑貌浮現在眼前，然后聆聽您的教誨，感受您的鞭策，與您作坦誠的交流。

知道并記住您的名字，應該是在1983年的冬天，那時我正就讀于大理師范學校，有一天，我見班長李成林拿著一本《大理風情錄》在讀，我便借來匆匆翻閱，立即被其中介紹的大理優美自然風光、厚重的人文景觀以及多姿多彩的民族風情所吸引，于是還書之后立馬上街到新華書店買了一本，將其作為了解大理的重要書籍資料。那時介紹大理的相關書籍難找，與大理相關的古籍圖書更不可能出版或再版，畢竟文化慘遭蹂躪破壞的十年“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圖書出版業還在恢復元氣之中，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10月出版的《大理風情錄》能夠接連印刷，充分反映了廣大讀者迫切需要介紹大理和書寫大理的文化書籍。而我所買到的《大理風情錄》已是1983年11月第三次印刷的版本。讀完這本書，我對大理總算有了一個粗略的了解，同時記住了著書的4位作者：尹明舉、施立卓、張楠、張世慶。而讓人想不到的是，多年之后，我有幸先后與您和尹明舉老師一起共事，一同編輯出版《大理文化》期刊，而張楠和張世慶雖已調往昆明，但他們回返大理時少不了來文聯拜訪您，我因此與他們見面交談過。

結識并記住您的容貌，那是1990年底大理州文聯舉辦的“新秀筆會”。您是筆會的組織者和負責人，我是參加筆會的文學創作“新秀”。這次“新秀筆會”，參加的都是全州各縣市有創作潛力的寫作者，我能夠忝列其中，自然是非常高興， 同時也誠惶誠恐。畢竟當時我的創作成績，與參加“新秀筆會”的一些文學創作者相比，無論作品發表的數量和質量，以及作品發表刊物的層級，都有不小的差距。那次“新秀筆會”，您邀請《云南日報》文藝部副主任李開義蒞臨指導，不承想他開講時特別提到我發表在《云南日報》“花潮”副刊上的詩歌《在云南聽民歌》，剛剛評選結束獲得《云南日報》舉辦的“南國云”全省詩歌大賽二等獎，他說：“大理詩作者能夠在檢閱云南詩歌創作水平的這次征文大賽中獲獎，很難得?！彪S后，李開義和您還特意與我聊了一些詩歌創作上的事，并在肯定我詩歌創作水平的同時還特別鼓勵我好好寫和堅持寫，說：“文學創作貴在堅持。”

對于任何一個執著于文學創作的青年作者來說，來自于刊物編輯的鼓勵與肯定，無異于“雪中送炭”。而除了您之外，編輯部的原因老師也特別關注我的詩歌創作。1991年，滇西筆會在怒江州六庫鎮舉辦，我自費參加了此次筆會并得到了他的悉心指導，使我的組詩《民族魂》得到順利修改并隨后刊發。而更讓我想不到的是，您和原因老師都在等待合適的機會，希望改變我的工作單位和創作環境。當時我的工作單位對我而言，并不太適合搞文學創作。作為縣廣播局的唯一新聞采編，我每天都要忙于新聞采訪和編輯廣播新聞稿件，只有晚上夜深人靜時才能閱讀與寫作，更主要的問題是單位領導并不支持文學創作，甚至批評我不務正業。我跟原因老師講過我的處境之后，他也認為既寫新聞稿又寫文學稿，弄不好會導致“語言相互傷害”，畢竟新聞語言和文學語言，還是有區隔的。

對我的情況，您當然也是有所了解的。1991年11月，州文聯秘書長、《大理文化》副主編原因調往《春城晚報》副刊部，他依然把我的事放在心上。他給我寫信說，他已分別向趙懷瑾（時任文聯主席，期刊主編）和施立卓（時任文聯副主席，期刊副主編）推薦，希望《大理文化》補充編輯時，把我作為重點考慮對象。

1992年4月中旬的某一天，州文聯副秘書長、期刊美術編輯方世雄給我打電話，說文聯年輕編輯朱洪東要調昆明了，經文聯領導商議后決定先借調你到州文聯做期刊編輯，而且施立卓老師要你一個星期內報到。我的工作環境和創作環境就這樣突然間發生了根本改變。

我是在4月25日下午到下關人民南路126號州文聯新辦公地點向您報到的。當時趙懷瑾老師正在洱源縣帶隊搞農村“社教”工作，是您接待了一路風塵而至的我。那時候，云龍到下關170余公里，有二分之一的公路里程沒有硬化，搭乘老舊客車來下關，身上免不了落滿一層灰，疲憊至極的我在您辦公室喝完一杯濃茶之后，精神才有所恢復。然后到文聯宿舍樓安頓好，本想一個人到外面小餐館隨便吃點，想不到您敲門進來，硬拉著我到您家吃晚飯。這頓飯吃得我既感動又不好意思，而您見我有些拘束，就一個勁地往我飯碗里夾菜。

二

我借調州文聯后，您安排我跟著朱洪東老師編輯文學稿件。一個月后他離開文聯，我完全接手期刊文學編輯工作。您則負責歷史文化欄目的組稿編稿，還要負責期刊稿件的終審。這期間，雖然工作量很大，但干的是自己喜歡的工作，加上編輯工作中遇到什么問題可以當面向您請教，因此心情很愉快，干勁很足，期刊正常出版，您也對我的編輯工作予以了肯定，并因此多次提醒趙懷瑾老師盡快解決我的正式調動問題。

到州文聯工作，我才知道老同事之間都以“老師”互稱，您與趙懷瑾是文聯副主席和主席，但大家都沒有用職務稱呼你們，而是以“施老師”和“趙老師”稱呼你倆，而我因年紀較小而被你們稱之為“小楊”。

農村“社教”工作結束后，趙懷瑾老師回來負責終審稿件，您則改為復審稿件，我做的是期刊的文學編輯工作，所編輯的稿件由您直接審核。有時候，我的編輯工作做得不夠好，尤其是沒有落實到字詞句時，您就及時點醒我注意這或注意那，為此我少不了時常愧疚而臉紅。

記得趙懷瑾老師離休后，從1995年到1998年，您負責主持文聯工作，擔任《大理文化》期刊主編。由于我在期刊上編發了一些帶有所謂先鋒色彩的小說，有一部分讀者因看不懂或者說看不習慣而向您口頭反映或寫信反映，出于對我的愛護與保護，您幾次與我談話，大意是我們是地方刊物，不能像大刊物一樣在文本創新上大做文章，因為我們期刊的抗壓能力比不上大刊物。因此，我們還是要穩妥一點，步子慢一點才好。而我的理由是，我們本土作者的小說創作同質化嚴重，缺少異質性的寫作，應該加以提醒和引導，不然作品很難走出去。再說，我鼓動和激勵的，也都是我們本土的年輕寫作者，他們可是我們本土文學的未來。您見我思想轉不過彎，還想繼續堅持下去，便解除了我的小說編輯工作，外聘了名牌大學畢業在文化局工作的王崢嶸來接手，結果其編輯的小說還是大部分有別于傳統小說，一年之后，您又改聘大理日報社的張乃光老師來編輯小說。

坦白講，我當時對您是有意見的，并因此而頂撞過您。但自從張乃光老師做了期刊特邀編輯之后，根據廣大讀者的閱讀習慣，堅持編發“傳統（講故事）小說”為主，“非傳統（如何講故事）小說”為輔的方式，如此一來，編輯部再沒有接到尖銳性的批評意見，這也是您所期望的。那些年，許多人都關注文學，都很在意自己形成的閱讀習慣，加上存在“眾口難調”和“閱讀水平高低差異”，但凡出現了“異質”的東西，就自然少不了引發爭議乃至爭鳴，這對主持辦刊的負責人而言，的確要承受相當大的心理壓力。后來我才了解到，在我來文聯之前的12年間，您曾因所謂編發不合時宜的稿件而被責令寫過幾次“小楷”。而所謂不合時宜，大都是有人將期刊發表的小說情節或故事場景與自己對號入座。您也向他們解釋小說是虛構的，沒有特定針對誰，但對方說，有人恰恰是借虛構小說來影射人。如此讓人生氣無奈的事，多年之后您將其書寫在一些懷舊文章中。

編輯工作具有政治性、思想性、科學性、專業性和創造性的特點，同時還具有前瞻性、選擇性、加工性的特點。因此，從事期刊出版編輯工作，所面對的業務知識是很多而又很瑣碎的。比如編輯過程就有選題策劃、組稿、審稿、加工整理、整體設計、發稿、校樣糾錯、樣刊檢查、出版物信息反饋等等諸多環節。而稿件的加工整理工作則要求編輯要具有扎實的業務功底、廣博的知識水平、嚴謹的工作作風和高度的責任意識?？梢哉f，經過多年的認真工作和編輯經驗的積累，您已然成了行家里手。您常對我說：“消滅差錯”是編輯的基本功，重點要對稿件中的思想性、知識性、科學性和文字、語法、修辭、邏輯、標點符號、數字數據等方面的差錯一一改正。其中工作量最大的是改正錯別字、用錯的標點符號以及不通的語句。比如“潤飾提高”，這是編輯的必備能力。即對稿件進行增刪、修飾，使其質量得到提高，具體包括主題強化、調整結構、理清層次、梳理文字、刪除贅文、彌補缺漏等內容，從而使稿件的主題更集中、更鮮明，結構更緊湊、更合理，層次更分明，邏輯更嚴密，文字更曉暢、更精練。至于“規范統一”“查對校訂”“推敲標題”等等，則是編輯的基本常識。此外，期刊編輯還要重視期刊構成因素，比如期刊的開本、頁碼、版面、版心、頁眉、分欄、字號、字體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您總是反復強調又強調，而我總是認為，期刊構成因素大多是美編的事，因此在實際工作中不夠重視。以至許多年之后，我作為《大理文化》期刊常務副主編審看某一期封面時，沒有注意期刊書脊文字的校對，結果出了差錯，導致期刊封面重印、承擔相應經濟損失的深刻教訓。

與您共事8年，常聽您說的一句話是“一名合格的編輯，既是一名‘專家’，也是一個‘雜家’。”說實話，1999年2月您退休離開《大理文化》編輯崗位之后，我在您后面繼續做了24年期刊編輯，職稱也由副編審到編審，雖從未放松過學習和閱讀，但就對大理歷史文化的了解與解讀而言，沒辦法成為您所期望的“專家”和“雜家”，這也是我深感愧疚的。而在我的心目中，您一直都是本土最具影響力的文化學者。

三

作為一個后來的《大理文化》編輯，我需要向您學習的東西很多，好在有您的熱心指導，我的編輯工作才不斷進步。于是做期刊編輯3年之后，經云南省新聞出版局組織（職稱）評審，我順利獲得編輯（中職）職稱。為此您專門找我談了一次話，一方面表示立即聘用解決工資待遇，另一方面要我真正安下心來做好編輯工作，同時搞好自己的業余文學創作。而作為期刊編輯，就有必要了解自己所編刊物的歷史。于是您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給我介紹《大理文化》期刊的誕生背景以及十余年的發展狀況。

我終于知道您為何如此對《大理文化》期刊有那么深的感情，并不遺余力地要辦好這份雜志。十余年間，先后與您一同共事的編輯，只要有更好的發展機會，就會離開文聯告別刊物，唯有您堅持下來不離不棄。究其原因，是您曾經參與了《大理文化》的催生工作，您已經把刊物當作自己的孩子，有了始終關心這個“孩子”健康成長的使命意識。

那是1979年的金秋時節，之前由大理州文教局向州委呈報“關于創辦《大理文化》刊物”的報告得到中共大理州委的同意后，報請中共云南省委宣傳部創辦《大理文化》的報告順利獲得批準，云南省新聞出版管理局發給了“云出字第067號”《云南省期刊登記證》。國慶30周年前夕，《大理文化》創刊號出現在讀者面前。創刊號的主要編輯工作由尹明舉、袁增華完成，您當時在文教局教研室工作，但因辦公室與《大理文化》編輯室為兩隔壁，于是有機會協助編輯刊物，刊物封面上的隸書刊名“大理文化”四個字，因來不及找名家題寫，就由您“充數”解決的。而您協助辦刊的結果是，您愛上了編輯工作，愛上了《大理文化》期刊，于是期刊第二期出版之后，您的工作也由教研室調整到了期刊編輯部，編輯部里還調來了年輕小伙張世慶。隨后，您參與了大理州文聯的組建工作，《大理文化》刊物也隨之劃歸大理州文聯主辦。由于刊物辦得不錯，社會反響很好，1981年8月，中共云南省委宣傳部發文批準《大理文化》向全國公開發行，郵發代號為64—32，《大理文化》成為了云南省各地州市文聯主辦的刊物中屈指可數的正式公開出版期刊。

縱觀全省各州市文聯主辦的刊物，都是“××文學”或“××文藝”，只有大理州文聯主辦的刊物名與眾不同，標刊名為“大理文化”。您告訴我，這是因為其他各地州市文聯主辦的刊物，是隨文聯成立后誕生的，這樣根據文聯的性質，理所當然標刊名為“文學”或“文藝”。而大理州則是刊物誕生在前，州文聯成立在后。《大理文化》主辦單位由州文教局更改為大理州文聯之后，考慮到大理作為文獻名邦，歷史文化積淀深厚，期刊還是不更改刊名，繼續保持綜合性文化刊物為好，也就是刊物編發文學作品的同時，也編發大理歷史文化方面的學術文章，《大理文化》也因此成為全省各州市文聯主辦刊物中特色鮮明的刊物。

作為《大理文化》的編者與管理者，您始終對那些關心刊物和支持刊物的領導銘記在心，時常念茲在茲。因為沒有他們的關心與支持，就沒有《大理文化》的健康發展。您撰文說過，當年（1979年）創辦《大理文化》，時任中共大理州委書記劉樹生就很支持，他講過這樣讓人難忘的話：“文學是人學，因此土地不能荒蕪，荒蕪就沒人煙?，F在我們還不能建造一座大花園，那就給含苞欲放的花蕾送一個花盆吧，有了一盆花，經久就會春色滿園?！蹦€撰文說過，1984年初，云南省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馮永祺帶領調研組專程來大理了解《大理文化》的編輯出版情況。你們匯報說：“《大理文化》還在襁褓中，它還很幼稚?！毕氩坏今T處長鼓勵你們說：“幼稚的事物才具有鮮活的生命力，穩成持重就會老氣橫秋。”她回省城后，不僅向省委宣傳部領導匯報《大理文化》的辦刊特色，而且還組織宣傳《大理文化》的辦刊經驗，中共中央宣傳部的《文藝通報》（1984年第6期）發文《充滿民族特色，體現時代精神——〈大理文化〉致力于民族文學事業的繁榮和發展》，中共云南省委宣傳部的《宣傳簡訊》（1984年第22期）發文《具有民族特色，體現時代精神的〈大理文化〉》。這兩篇特稿，讓《大理文化》名聲大增，也讓全省各地州市文聯辦刊者刮目相看。

坦率地說，如果沒有您傾心與耐心的講述，我對《大理文化》期刊的真實發展過程就不能了解透徹。“作為一名刊物編輯，只有了解所編刊物的由來與發展歷史，才能增強對刊物的情感與工作責任心?！边@是您傳達給我的一個鮮明理念，我一直銘記于心。以至您退休多年之后，我也由當年在您面前的“小楊”變成了雜志社年輕編輯眼中的“老楊”時，我向您特別約稿，希望您寫一篇《大理文化》誕生與發展的文章。您欣然答應之后，不久便寫出了具有重要資料價值的《〈大理文化〉草創憶舊》一文，刊發于2019年05期《大理文化》。透過這篇憶舊文章，年輕編輯可以充分了解《大理文化》期刊的昨天，從而在辦刊經費、辦公條件以及編輯力量已發生可喜變化的今天，展望好《大理文化》期刊的明天。

四

在文聯，您是副主席和期刊負責人之一，但只有開會或組織筆會活動時，才感受到您的領導角色，而平時上班，您跟大家一樣，面對著辦公桌上的一大堆文稿，整天伏案讀稿改稿。就期刊的“文學”與“文化”兩大版塊而言，編輯難度最大的是“文化”版塊中的學術文章，因為其中涉及許多鮮為人知的本地歷史人文，而這方面的知識積累，沒有多年苦讀過地方文史資料以及進行過相關田野調查的話，是很難編好的。慶幸的是在《大理文化》編輯部，有了您這一位“本土人文歷史的活字典”，我們才得以減輕許多壓力。

為了編好《大理文化》期刊的歷史文化欄目，您與諸如馬矅、張文勛、李纘緒、周祜等著名白族學者教授建立了良好關系，向他們約稿索取大理歷史文化方面的學術研究文章。像諸如張旭、楊永新等離休老干部，您也不忘向他們約稿，因為他們經歷豐富，有文字功力。您常提及在辦刊之初，曾擔任過副州長的張旭就給《大理文化》撰寫過不少稿件。他撰寫的《白族的原始宗教信仰——天鬼》《劍川石鐘山石窟“阿殃白”試釋》《從白族的自稱和他稱看其族源》《僰人是白族的先民質疑》《佛教密宗在白族地區的興起和衰落》《南詔浪人失敗后的子孫下落》《南詔及其父子連名》等學術文章在期刊發表后，在學術界一度引起震撼。

與您共事的歲月，除了常聊組稿與編稿的瑣事之外，聊得最多的是閱讀與寫作。1997年初，張乃光老師調來文聯之后，您倆曾在一間辦公室里辦公，您們聊得最多的也是閱讀與寫作，并時不時要我與你們一起聊。有一次我們聊到錢鍾書的作品，乃光老師說醫學院大門旁邊的書屋小老板極力推薦四卷本《管錐編》，說他也只進了兩套。記得您笑著對乃光老師說：“讀《圍城》不難，但讀《管錐編》是有難度的，因為它是錢鍾書用古文筆記體寫成的橫排繁體版著作。我也啃過一段時間了，覺得不好啃，這是實話?！蹦斯饫蠋熾S即接過話笑著說：“您古文基礎那么好都不好啃，那我就更不好啃了，也不敢啃了?！焙髞?，乃光老師考慮再三后放棄了購買閱讀這套深奧之書的打算。

作為一名資深文史編輯，您一直保持著很大的閱讀量。除了文學作品之外，社科類的書籍是重點，尤其是民族學和社會學方面的著作。對于外國文學方面，您特別喜歡閱讀俄羅斯和前蘇聯的文學作品。因為它們的文學作品，既關照民間疾苦也關注大自然，在苦難生活中弘揚人性的光輝，在自然萬物中彰顯尊生意識。比如您特別喜歡閱讀有著“自然的歌者”之稱的前蘇聯作家普里什文的作品，尤其喜歡他的《大自然的日歷》，乃至每隔兩三年就要重讀一次。您提到他把“湖泊”比喻為“大地的眼睛”，還提到他在《花河》中有這樣的表述：“在一道道春水曾經流過的地方，如今是一條花河?！蹦f，讀了這句話，才恍然大悟，原來大地上之所以出現迷人的花河奇觀，是因為先前春水流過之后，留下了肥沃的淤泥，也匯集了開花植物的種子。而在您的推薦之下，我也購買了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鳥兒不驚的地方》作為藏書。

面對書海，您一直保持著“讀書無禁區”的理念。您說，在知識界有著廣泛影響的《讀書》雜志，1978年創刊號上發刊詞的標題就是“讀書無禁區”。您認為，大凡讀書人都希望閱讀好書，不讀壞書，可在具體的閱讀過程中，要做到這一點其實并不容易，甚至不大可能。原因在于，你不可能永遠指望別人告訴你哪些是好書，哪些是壞書。更多的時候，則是需要你在閱讀的過程中作出自己的判斷，一旦發現閱讀的是壞書，即可拋開中止閱讀。當然，前提是你必須具備一點鑒別好書與壞書的能力，還有對于閱讀了壞書的免疫力。記得你對我這個喜歡閱讀的后生說過，一本書好不好，只有自己讀過才知道，不要輕易跟著人云亦云，先入為主。其實所謂的一些壞書，有些也只是暫時之壞，一旦時代變化，思想解放，認知提升，有些“壞書”也有可能變成“好書”。就拿周作人來說吧，說他是漢奸，我們一度完全否定他的作品，將他的書視之為壞書而查禁。但只要你有勇氣認真讀讀他的散文隨筆，你才知道寫得有多好，就連已經失和決裂的兄長魯迅（周樹人），也竟然說過“周作人的散文為中國第一”這樣過分夸贊的話。

應該說您對閱讀或者說讀書方面的一些見解，讓我開悟不少，進而明白讀書是一種非常個性化的精神活動。每一個讀書人唯有在個性化的閱讀中才會充分享受到閱讀的樂趣，閱讀的多元才會成為一種可能。在一個真正的書香社會里，讀書應該是無禁區的，好書與壞書也是相伴相生的。只有好書壞書都讀過，才能在互相比較和互相對照中，更加清楚地知道哪些是好書和哪些是壞書。

記得我剛到文聯時，您就悄悄借我兩本繁體字版的舊書，一本是《北極風情畫》，另一本是《塔里的女人》，作者是無名氏（卜乃夫）。您說這才是最打動人的情愛小說。我讀后贊同您的判斷，同時覺得這兩部作品的藝術水準也不低。這兩部小說在20世紀40年代曾經風靡一時， 感動過無數青年男女，后來作為“壞書”加以塵封。而讓人想不到的是，到90年代中后期，這兩部作品終于得以公開出版，只是我買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與您收藏的香港版本，還是有一些文字上的出入。

在文聯，即便辦公室再緊張，您都確保有一間圖書室。經過您的努力和十余年的積累，文聯圖書室的圖書少說也有上千冊。但您退休之后，文聯先后搬了兩次家，為保證文聯全體工作人員的辦公室，只好取消了圖書室。我剛來文聯時，您讓我清理登記造冊的那些圖書，也不知堆放到哪個角落，也許再也不會被人閱讀了。

在文聯，即便公用經費再緊張，您每年都要想辦法訂購十多份文藝雜志，供大家閱讀和了解文藝動態。

在文聯，您常說期刊編輯不僅要閱讀，還要寫作，要做學問。好的編輯，要有自己的作品。編輯不寫東西，就會先是眼高手低，最后是眼低手更低，直至淪為不合格的編輯。

您不僅是這樣說的，更是身體力行這樣做的。您選擇的是做“學問”，做大理歷史文化領域的大學問，您埋頭史海苦讀苦寫許多年，最終成為了一名知識淵博、德高望重的大理文化著名學者。

據我所知，您在常年埋頭做學問的過程中，不僅創作發表過相當數量的散文隨筆，20世紀80年代中期就加入了云南省作家協會、評上了副編審職稱。當然，您寫得最多的是大理歷史文化方面的學術文章。僅就白族歷史文化研究而言，您在報刊先后發表了《白族先民西洱河蠻大姓及其子孫》《說白族孝道文化》《白族歷史中的“劍川現象”》《白族本主：食人間煙火的神》《白族“繞三靈”ABC》《簡論白族霸王鞭舞》《白族器械舞概述》《白族打歌考略》《從〈徐霞客游記〉看白族本主的演變》等，在學術界贏得了不少好評。

您的治學態度向來很嚴謹。無論是編輯審讀本土歷史文化的學術文稿，還是自己對本土歷史文化的學術研究，除了尋找閱讀與之關聯的史料之外，您還經常去州博物館觀看相關文物藏品，為此您與博物館領導、文物專家都有著良好的關系，像張開元（張楠）、謝道辛和田懷清，都是您交往密切的朋友。他們會第一時間通知您觀摩一些考古發掘現場或參加一些文物展覽活動。

鑒于水平原因，我沒法深入您大有作為的學術領域去一一解讀您的諸多學術成果，我只能拋開您著書立說的許多事不談，只說說有著廣泛影響力的《大理古佚書鈔》以及《李元陽集·散文卷》和《李元陽集·詩詞卷》的出版情況，因為我是見證者，倘若沒有您的努力和毅力，它們是不可能順利面世的。

《大理古佚書鈔》是已失傳430多年的明代書稿，它包含明代永樂至嘉靖年間李浩著的《三迤隨筆》、張繼白著的《葉榆稗史》和玉笛山人著的《淮城夜話》三部著作。據稱，除《葉榆稗史》在明代曾有少量刻本在家族內流傳外，其余兩部未經刊印過，僅是作者的手稿。盡管歷經400多年的時代風雨，雖然有部分殘缺，但大部分內容經李莼先生重抄保存于世。李莼先生是一位大理白族民間藝術家，他謹小慎微大半生，老之將至時獻出了三部手抄稿。作為有關大理古代歷史文化佚而復得的珍貴資料，州政府在安排相應出版資金的同時，指定以您為主進行整理校注。而此時您已經退休，但還是承擔起繁重的校注工作。期間還要時不時接見李莼先生，與他核對手抄筆誤的諸多事宜。由于您的校注工作做得扎實，最終由三部書稿匯編而成的《大理古佚書鈔》，2002年2月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之后，反響很好。

被稱為“史上大理（白族）第一文人”的李元陽，是明代云南著名的文學家和理學家。他留下很多優秀詩文，大部分與大理相關?！独钤柤帆@得國家“十一五”重點出版項目和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補貼項目之后，您被指定為總編校。這一編校工作一干就是兩三年。干完活計后想請一位大家作序，思來想去您覺得張文勛先生最合適，因為他不僅是云南大學著名教授，而且還是當代學者、作家、詩人和文藝理論家。

記得2008年底，有一天上午您冒著寒風來我辦公室，贈送我云南大學出版社剛出版的厚厚兩大本《李元陽集》“散文卷”和“詩詞卷”，我在喜悅和驚嘆之余，看到的是您那一臉清瘦和一身疲憊，于是內心少不了滋生憐憫，畢竟我面對的是一個70歲的老人了。而在交談中，您告訴我忙得不亦樂乎，自己的《大理筆記》書稿需要修改整理，還有一些外稿等著做編校工作。

作為曾經得到您不少幫助和關心愛護的晚輩，我既為您古稀之年后還成果不斷而高興，同時也為您的身體能否堅持得住而擔憂。因此，2020年之后，我不再向您約稿，也不輕易打攪您。

音容難忘，言猶在耳。于我而言，2023年是傷逝之年。年初（1月10日），張乃光老師病逝；年末（12月25日），您也因病離開了所熱愛的人世。

逝者如斯，往事如昨。我只有撿拾起與您相關往事的若干落葉，表達我對您的哀思與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