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薪酈
摘要:現代社會治理下犯罪形態逐漸由民事犯轉向行政犯,面向行政犯治理需要在中國法律體系和社會背景下規范關系,明確行政犯在前置法中的行為界定標準。面對頻頻出現的行政犯罪行為,推進合作共治成為了新的路徑,法秩序統一下行刑銜接規范體系的重新建構需要去除行政犯認定的模糊表象,堅持前置法定性與刑事法定量統一的治理原則,構建合作共治刑事審判機制,積極推動行政審判與刑事審判相融合的治理模式,創新行政犯治理機制,為社會治理體系的現代化建設助力。
關鍵詞:行政犯;行刑銜接;審判機制;合作共治
中圖分類號:D915?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4)02-0057-07
一、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背景下的行刑銜接問題
2014年10月,中共中央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了加強行政執法與刑事司法銜接機制的重要性。該決定強調了健全案件移送標準和程序、建立行政執法機關、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審判機關之間的信息共享、案情通報、案件移送制度的必要性,以消除有案不移、有案難移、以罰代刑等現象,實現行政處罰和刑事處罰之間的無縫對接。進入2021年8月,中共中央和國務院共同發布了《法治政府建設實施綱要(2021—2025年)》,再次強調了完善行政執法與刑事司法銜接機制的重要性。綱要提出了加強“兩法銜接”信息平臺建設,推進信息共享機制化,規范案件移送標準和程序。這一舉措的目的在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建設法治政府??梢钥闯?,建立完善的行刑銜接機制是一項重要的行動,旨在確保行政執法和刑事司法之間的協調配合,實現無縫銜接。
其實早在1885年,加羅法洛將犯罪按照違法性來源的不同而區分成自然犯與法定犯,這一體系至今仍在沿用[ 1 ]。然而,自然犯與法定犯的區別方式固然具有科學性,卻并非從規范刑法學角度提出的。在司法實踐中,自然犯與法定犯均由罪刑法定原則加以確認。因此,包括人身犯罪等典型自然犯在內的犯罪行為,均屬于“法定”范圍,而并非天然滿足了刑事違法性的標準。恰恰相反,以民事法作為前置法是自然犯之刑事違法性的必然前提,也是合理確定自然犯之法益侵害實質的核心所在。因此,從國內立法實踐來看,更適合以行政犯與民事犯進行區分。以行政犯與民事犯進行區分,有利于幫助我國刑事法術語進一步規范的同時,提示刑事執法即相關內容可以準確把握犯罪行為的法益侵害實質與構成規范構造,避免出現將刑法理論體系視為封閉的學術話語體系,而是在違法一元論的原則下有機展開行政犯或民事犯的前置法與刑事法之間的規范關系、程序銜接等工作。近些年,各類行政犯罪行為頻頻出現,如疫情防控期間所出現的口罩系列暗金、冒名頂替上學等,引發了人們的廣泛關注,雖然此類案件的發生領域與犯罪表現不同,然而深層次均指向了我國刑事治理已經開始從民事犯轉向了行政犯。
一方面,我國在刑法規定中的犯罪結構及其發展正在迎合著從民事犯向行政犯的轉移( 1 )。無論是民事犯,還是行政犯,其均具有雙重違法性特征,即在滿足前置法不法性的前提下,其行為危害的嚴重程度已經滿足了刑法中的相關標準,從而表現出刑事法違法性特征。因此二者的區別主要在于前置法的不同,從而形成了行民交叉案件或行刑交叉案件。從1997年開始,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1997年修訂)的出現,刑法關于行政犯治理方面的條文內容便大幅激增,相較于1979年刑法,相關立法條文增加了313條,主要集中領域包括財政金融、知識產權、環境資源保護等。由此可見,1997年后我國刑法便已經從民事犯領域逐漸向行政犯領域發展,行政犯已經成為中國刑事立法的“新寵兒”[ 2 ],而且不僅我國如此,一些法律體系完善的德日法等國家同樣遵循著這一變化規律。另一方面,在刑事司法實踐中行政犯案件已經成為刑事司法主要面對的案件類型。相關數據表明,自1999年至2019年行政犯案件大幅激增,其中擾亂市場秩序犯罪增長了19.4倍,生產、銷售偽劣商品犯罪增長了34.6倍,侵犯知識產權犯罪增長了56.6倍( 2 )。在刑事司法實踐中,財政金融、公共安全兩類案件在近年來已經呈現出井噴之勢,而且從2018年伊始,危險駕駛罪案件數量便已經超過了盜竊案件,成為刑事案件中最常見的犯罪類型。不僅從行政犯案件數量層面顯示出了行政犯作為新時期刑事司法實踐的重要關注領域,而且目前社會主要關注的案件大多集中在行政犯領域,如玉米收購案、深圳鸚鵡案等,均引發了社會的廣泛熱議。不僅如此,近年來刑事司法改革大多以行刑銜接作為重大課題,以致力于改善當前行政犯治理體系作為主要任務進行推進,如《法治中國建設規劃(2020—2035年)》指出“健全行政執法和刑事司法銜接機制”,2021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印發公布《關于推進行政執法與刑事司法銜接工作的規定》,由此可見,對行政犯治理的關注不僅是民心所向,更是國家意志的體現。
二、中國刑法語境下的行政犯概念
行政犯概念于上世紀末引入我國,目前國內學者對行政犯概念已有多視角的研究,在中國刑法語境下對行政犯的概念界定本質是對刑法分則中某類罪名的抽象化概括。因此,本研究中對行政犯的概念進行了界定。從語義角度而言,行政犯與法定犯之間存在著明顯差異,雖然從概念角度可以等同理解,但考慮到行政犯的性質和基本特征其仍然具有顯著差異。將行政犯認定為法定犯是指代其違反了行政法規,而根據情節嚴重,法定犯則具有了行政和刑事的雙重違法屬性( 3 )。張明楷認為自然犯與法定犯之間存在著多重區分標準,二者具有不同分屬和不同的意義內涵,因此不應該完全混同,行政犯和法定犯之間的概念混同容易導致邊界模糊,明確行政犯的概念關系,需要從我國實際出發進行概念梳理[ 3 ]。
行政犯的界定標準與其性質和違法特征具有內在聯系,目前國內對行政犯性質的界定大都參考了域外的教義學內容( 4 )。德國與日本在行政犯上的立法背景與我國立法背景之間存在著巨大差異,因此參考域外相關教義學解釋內容不能直接照抄照搬,而是要基于我國立法本身和背景予以充分考慮。對行政犯概念的界定應立足于我國的法律規定,以我國刑法學理論基礎為參考實現對行政犯性質的科學化界定。關于行政犯概念的界定應考慮到如下幾條關鍵標準:
其一,倫理道德標準。以行為是否違背社會倫理道德為判斷依據,單獨考慮倫理道德標準,其判斷也是十分模糊的,且依據此標準容易出現將行政犯與法定犯同一而論的情況,而對倫理道德標準的界定則取決于使用者自身的意識形態和價值理念,需要以特殊的環境和道德感知能力為基礎,因此行為本身是否道德并不絕對,究其本質,倫理道德標準是對行為的社會意義進行評定,而非對行為本身的評價認定( 5 )。 因此面對社會中不同的情景則具有完全不同的道德屬性特征。法律作為倫理道德的最低限度與標準,現行實體法均是在倫理道德基礎上逐步完善確立的,行政犯作為一種特殊罪刑結合,并不指代某項罪名,因此僅根據個別罪名具有較弱的倫理性則推斷行政犯的倫理道德屬性不強,顯然并不科學,也無法對行政犯進行全面歸納( 6 )。
其二,行為性質標準。行政犯界定中以行為性質作為標準進行法益侵害性區分的問題。有學者認為行政犯行為性質上不侵犯或不構成威脅法益的,則存在一定的法益欠缺屬性。對于法益欠缺性的理解,可以分為兩個角度,一方面為行政犯沒有侵犯法益,然而導致國家秩序受到了侵害,另一方面認為行政犯侵犯了法益,但在證成邏輯和理論上存在著明顯的不足( 7 )??偨Y而言,可以表明行政犯基本都是形式犯,按照我國《刑法》第133條規定為例( 8 ),該罪名成立時不要求發生法益侵害的抽象危險,法益概念本身存在對抽象法秩序的排斥,并且反對法益的抽象化。但此類觀點具有明顯的缺陷預不足,就證據的合理性而言,立法應主張行政犯行為不具備法益侵害性而此類觀點是依據解釋論作出的認定,主張行政犯僅僅為單純的不服從,不具有法益侵害性,然而需要通過立法處罰來避免其形成法益侵害性。此外,考慮到結論的合理性情況,主張行政犯不具法益侵害性會使得行政犯的處罰范圍隨意擴大,也會導致刑罰失去了正當性( 9 )。
雖然現階段對行政犯的界定標準存在著爭論,但仍然要從行政犯的核心進行理解,深入分析雙重違法性標準的中國邏輯構成,在此條件下必須進行合理限縮。以行政違法性為前提不能被誤讀為罪刑規范的參照規范,如果不分罪名的構成要件解釋需要參考行政規范,并需要在特定條件下才能滿足雙重違法性的要求,其解釋結論則可能因法益保護使其違法性突破行政規范界限,因此不能認定為行政犯。
三、行刑銜接規范體系的重構
對于自然犯的治理應堅持行刑一體化的基本理念,刑事立法規制邊界的確定應在法益保護規則下開展。法益保護的實質是刑法對公民個人法益的追求,其中提現了公民的生存和發展需求,其本質是傳統的個人法益表現。在法益保護比例上,刑法保護的設置和啟動,以前置法的第一保護性規范為上限( 10 )。上述規范內容是法益保護的形式表現,其更加體現了刑事立法的形式主義特征。
其一,應當將前置法作為行政犯刑事法規范的前提。在此引導下,前置法中不包含的規制內容不能直接進入到刑法規制中,如有關野生動物交易與食用方面的規制內容,我國《野生動物保護法》第49條進行了詳細規定( 11 )。但《刑法》第151條中也對走私珍貴動物等違法犯罪行為進行了規定,其中只針對國家重點保護的珍貴、瀕危野生動物進行了限制,對于普通野生動物的限制條件比較寬松,這也導致市場中出現了大量銷售和食用野生動物的行為,但該行為無法入刑定罪。為改變這種管理混亂的局面,需要從前置法制定層面予以率先調整,調整相關的行政法規制是進入刑法規制的基本前提。有關野生動物的保護必須加大規范力度,進一步完善野生動物保護的相關規范制度,擴大保護范圍,對現階段野生動物的保護進行標準劃分與具體內容完善,對于野生動物交易行為和食用行為明確相關法律責任。
其二,刑法應作為行政犯的前置法提供相應保障。刑事法作為法律的保障性防線,其在社會規制上的內容是有限的,對于前置法不具違法性的行為,刑事法不能提前越位將其行為認定為犯罪,以此防止出現刑事立法權力濫用的情況。刑事法的后盾保障作用是極為關鍵的,隨著前置法的細化優化,各類不法行為的規制內容不斷增加,此時刑事法規范需要予以及時調整,為前置法提供充分地保障。我國法律體系下,推進前置法與刑事法的銜接,需要解決好犯罪規制的適度擴張問題和責任配置問題。對于行政犯而言,刑法的立法使命在于保護法益,因此在刑事立法中各項條款均以法益侵害為主,而前置法則大不相同,其主要以行為樣態為主,因此在行政犯規范制定中有必要對責任主體進行詳細梳理,積極回應現代社會治理中現實需求,發揮保刑事法的保障性功能。
四、面向行政犯治理的合作共治式刑事審判機制構建
我國目前在社會治理上追求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在刑事司法領域,隨著2018年刑事訴訟法中正式確立了刑事和解制度的法律地位以及2019年我國全面推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已經標志著我國在刑事司法上開始追求合作共治式的刑事審判機制,政府專業人員的角色定位正在向“邀請和吸納社區參與司法決策的促進者”轉變[ 4 ],而且正努力通過增強全民法治觀念的方式來促進民眾“習慣于從公共的或半公共的動機出發來行動”[ 5 ],促進全民參與到法治中國的建設中。在此基礎上,構建面向行政犯治理的合作共治式刑事審判機制應以合作式訴訟為前提,從而積極推動行政審判與刑事審判相融合的審判模式。
(一)合作式訴訟的合理地位確認
合作式訴訟與傳統對抗式訴訟不同,其強調控辯雙方從對抗關系走向合作關系,由二者間的合意來削弱法庭調查,引導訴訟重心走向審查起訴,采取“確認式庭審”的審判方式( 12 )。由概念可知,合作式訴訟的關鍵在于引導控辯雙方從對抗關系走向了合作關系。對抗式訴訟通過控辯雙方以舉證的激烈對抗方式來還原事實真相,從而確保審判工作中法律適用的準確性,雖然二者是通過對抗關系來獲取具有法律效力的犯罪事實認定結果,然而卻并非控辯雙方對此結果達成了合意,控辯雙方都可以接受這一結果。而合作式訴訟則強調雙方對結果的合意基礎,合作式訴訟通過基礎合作關系來共同行動,并達成雙方可以接受的合作結果,可以在保障法律適用準確性的同時,提升了法律對人權的保障力以及真正意義上實現了全民參與社會治理,而鑒于普通民眾的法律意識無法滿足專業性要求,這種參與程度與邊界恰恰是當前全民參與犯罪治理可以接受的標準。因此,從這一角度而言,合作式訴訟是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格局的有機組成部分,滿足了全新社會治理格局對刑事訴訟工作提出的變革要求。但需要注意的是,合作式訴訟雖然具有合理性,但并非意味著其可以直接取代傳統的對抗式訴訟,而僅是對對抗式訴訟的一種補充,有利于進一步完善訴訟模式。
目前,國內司法訴訟中已有合作式訴訟的實踐,但多集中于輕罪案件中,此類案件存在以下特征:第一,控辯雙方對犯罪事實不存在爭議。在輕罪案件中,控辯雙方在證據充分的情況下,往往容易達成合意,對犯罪事實不存在任何爭議。第二,刑罰程度一般在3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辯方對于刑罰程度較容易接受。第三,庭審基本流于形式,大多案件在短時間內便可完成宣判。正因如此,部分學者將合作式訴訟與庭審實質化的概念作出辨析,認為其屬于一種新的刑事訴訟改革路徑,甚至有法官、檢察官認為可以不開庭審理合作式訴訟案件( 13 )。筆者對此不予以認同,庭審實質化要求刑事訴訟以審判為中心,庭審是審判工作的核心環節,其需要對證據進行考察并作出犯罪事實的認定,在庭審程序上應詳略得到,當全則全,當簡則簡。合作式訴訟案件大多為控辯雙方乃至社會已經達成共識的法律適用,則需要與一些重大案件加以區分,從而避免司法資源的浪費。因此,行政犯刑事訴訟程序的構建可以實現行刑銜接在司法審判工作中的運行,并以合作式訴訟的方式,在行政執法人員對行政不法事實認定以及行政法律責任追究的前提下,可以合理簡化刑事審判的流程。這種做法不僅沒有違背庭審實質化的精神內核,反而為庭審實質化的實現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路徑,而且在采用合作式訴訟的情況下,若因為現實變化而導致被告人反悔其認罪認罰行為,此時亦可通過將案件轉化為普通程序審理來簡化案件的審判流程。
當前,我國并未針對刑事和解制度或者認知認罰從寬制度建立匹配的獨立協商程序,而是直接嵌入到現有司法訴訟程序中。筆者認為協商式訴訟與合作式訴訟之間仍然具有一定差異的。從概念理解上,協商是指人際交往的一種手段,而合作則是包括目標、理念與方式等共同構成的人際交往體系,二者之間的內涵存在一定差異,后者要比前者在內涵上更加豐富。合作代表了人際交往在發展到一定程度的成熟表現形式,由當前社會治理格局所強調的共建共治共享可知,現代社會治理的核心在于多方主體的合作,這一點也是與合作式共治追求的核心內容相契合的,而協商則并沒有達到這一層次。而且,協商式訴訟只有控辯雙方的封閉參與,而相較之下,合作式訴訟在追求控辯雙方參與的基礎上,還要求社區代表、執法機關等其他主體共同參與其中,為更多主體參與到犯罪治理中提供了更加開放的空間。由此可見,協商式訴訟與合作式訴訟之間仍然存在著一定差異,且后者更加契合當前社會治理的發展理念與目標。
當然,在司法實踐中采用合作式訴訟時,需要同時滿足必須以控辯雙方合作的自愿性、量刑協議的公平性、協商程序的合法性三大要素,缺少任何一項都應避免采用合作式訴訟( 14 )。其中,控辯雙方合作的自愿性是為了確??剞q雙方在刑事訴訟中的平等地位,以保證刑法適用的程序平等與實體平等。量刑協議的公平性則是契合了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要求,需要在采取合作式訴訟時避免出現刑罰權的過度讓渡問題以及雙方專業性差異問題,否則會導致刑法失去了應有的法律效力與公信力。協商程序的合法性則是契合了罪刑法定原則的要求,在保障司法公平的同時,需要向民眾公正地展示司法審判結果經由控辯雙方合作而達成合意的過程。
(二)行政審判與刑事審判相融合的適用路徑
行政犯的認定兼具行政法不法性與刑事違法性的雙重特征,因此該類案件同時涉及到行政訴訟與刑事訴訟,甚至可能面臨著由行刑交叉問題而造成的爭議,行政審判與刑事審判相分離的傳統審判機制,不僅造成了審判工作的嚴重負擔,更加有可能因為爭議性問題而導致對法秩序統一價值的破壞,并進而導致法律失去了公信力。如在疫情防控期間發生的一起無合法來源證明的口罩銷售案件中,行政機關對廣東濟和堂藥業連鎖有限公司順德延年路分店銷售的兩種品牌口罩采取了不同的處理方式,兩種口罩屬于同批涉案口罩,而在處理其中一種時選擇了移送至公安機關,而在處理另一種時則直接對其進行了行政處罰( 15 )。諸如此類的案例還有很多,在刑事訴訟中同樣存在此類情況,不同法院或同一法院在不同案件中對同一事故責任的認定存在差異,而部分案件則因為缺乏必要說理而導致后續出現更大爭議。
目前,最高人民法院已經開始嘗試實施行、民兩審合一的審判模式,這種審判模式的實施使行政案件與民事案件的一審多發生在中級法院,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簡化了刑事審理程序,但又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刑法在此類案件中的附庸性質。事實上,刑法作為我國法律體系的最后防線,必須具備在定罪與量刑上的獨立標準,不容存在任何附庸性質。因此,行政犯不僅需要滿足行政法不法性的前置條件,更需要在行為危害程度上滿足了刑法的相關標準,即具有法益侵害的刑事犯罪事實。在量罪上,刑法決不能以前置法不法性便進行判罪量刑,即必須保持刑事訴訟的獨立性,更不能對刑事訴訟進行降級審理。因此,有必要構建行政審判與刑事審判相融合的合作共治式刑事審判機制,保證審判組織的統一性。
合作共治式刑事審判機制需要堅持前置法為先的原則。行政犯案件中,如果訴訟標的是狹義行政管理行為,則在前置法為先的原則下率先進行行政訴訟,行政訴訟的順序在刑事訴訟之前。而如果是行政處罰行為,則行政訴訟與刑事訴訟之間不存在誰先的關系,原因是行政處罰與刑事處罰作為兩種不同的制裁方式,具有遞進關系,刑事處罰的制裁方式更加嚴厲,在秉持刑法謙抑性原則的基礎上,需要在量刑時考慮到行政處罰的適用及其效果。如果在行政犯案件審理中采取刑事訴訟優先的方式,將會導致行政訴訟被告的舉證責任被豁免,與行政訴訟“誰主張誰舉證”的舉證責任原則不符,從這一角度考慮,在構建合作共治式刑事審判機制時同樣需要將刑事訴訟置于行政訴訟之后,即合作式刑事審判機制需要堅持“誰主張誰舉證”的舉證責任分配原則。行政訴訟在訴訟證明標準上采取優勢證據規則,而刑事訴訟在訴訟證明標準上則要求排除合理懷疑。行政訴訟為先的審判程序安排,在可以保證不會出現因為行政訴訟延遲而造成的行政管理秩序長期混亂的同時,還予以了當事人的私益通過法律進行救濟的權利,確保了刑事訴訟證明標準的統一性。行政犯的法律責任其實為行政責任與刑事責任的綜合,刑法謙抑性原則要求刑事責任的定罪量刑應盡可能從寬處理,從而才能保證立法擴張與司法限縮并行的行政犯治理理念在司法實踐中得到彰顯。
在具體推動合作共治式刑事審判機制時,應該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第一,細化相關立法內容。在實踐中可以將《人民法院組織法》第27條“人民法院根據審判工作需要,可以設必要的專業審判庭”作為出發點,由最高司法機關聯合發布司法解釋,就行政審判與刑事審判相融合的合作共治式刑事審判機制構建機制及其相關運行規范等加以確認,保證在司法實踐中做到有法可依;第二,整合受案范圍。在當前民、行兩審合一的案件受理范圍基礎上,進一步拓展將典型的行政犯案件吸納進來,并規定明確的法院予以統一管轄處理;第三,建立健全巡回法庭制度。需要根據行政犯案件的具體特征,進一步拓寬巡回法庭的管轄范圍,甚至可以直接將其調整為專門處理行政犯案件的上訴法院;第四,進一步完善職業共同體配置。可以從行政審判庭與刑事審判庭抽調出專業人才加入到巡回法庭中,并針對行刑銜接案件的相關事項加大專業培訓力度。同時,還要進一步完善各類訴訟參與人的專業資質考核機制與訴訟參與能力的提升機制,從而不斷提升案件審理的綜合性與專業性水平。
(三)行刑銜接合作共享式審判機制的執行
行政不法性是刑事違法性的基本前提,對行政犯刑事責任的追究是行政制裁力量不足的有效補充和對行政管理秩序的有力回復[ 6 ]。中國法律體系的行刑銜接機制是行政優先原則和刑事先理原則的結合,對于行政優先原則與刑事先理例外相結合的機制,具體應由相應的機制構成,首先是案件線索信息共享機制,該機制中行政機關對于不法案件進行調查時,應向刑事偵查機關移送案件的相關線索內容。其次,行政調查與形式偵查立案前審查的并行機制,該機制以行政執法和刑事偵查聯合辦案為主,主要適用于行政執法的調查程序階段。最后,案件移送機制。相關的案件移送程序應在行政執法調查結束后及時開展,對于已經確定的行政不法行為且構成犯罪的,應移送刑事偵查機關開展后續工作,以實現對行政犯行為認定中借助刑事偵查機關的審查力量,有利于解決行政執法辦案措施有限和取證能力不足的問題。后文將進行詳細說明。
當前社會分工呈現精細化趨勢,社會公眾對于社會治理的專業性提出來更高的要求,行政權力的行使需要在強有力的監督下進行,中國語境下的行刑銜接機制能夠相對完美的契合當前社會現狀,即前文提到的行政優先與刑事先理例外相結合的原則。首先來討論行政優先原則。根據2021 年《行政處罰法》第27條:“違法行為涉嫌犯罪的,行政機關應當及時將案件移送司法機關,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可是若對行政案件的調查還沒有結束,是否構成行政違法都不能確定,又將如何判定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在這種情況下中止對行政違法的調查,顯然不符合“行為涉嫌犯罪”的移送條件。另外根據2021年《行政處罰法》第57條第1款的規定能夠看出,對行政犯罪案件的移送,應當是調查結束,行政機關已經對違法行為作出行政處罰的時候,絕對不應是在行政調查結束之前或者調查過程中。接下來探討刑事先理這一例外原則?,F行《刑法》第201條第4款的性質在學界飽受爭議,其究竟是出罪條款還是行政處罰甚至刑事處罰的前置性過程?但是依據“前置法定性與刑事法定量”原則,從行政處罰和刑事追訴時效的角度可以進行解答。我國行政處罰時效基本是兩年,稅收因其特殊性被規定為五年。但是刑事訴訟時效最短是五年,這與最長的行政處罰時效進行了銜接。由此可以看出,如果行政處罰是刑事處罰的前置性過程,那行政違法行為已過處罰時效則不能進行刑事處罰,顯然刑事處罰的獨立性受到侵犯。將《刑法》第201條的司法適用與2015年《稅收征收管理法》的第86條、第52條規定結合可以看出( 16 ),即便逃稅行為不在行政處罰的時效范圍內,但是行政機關依舊可以對其做出征補等行政處理,這就說明行政時效不會使一些行為失去違法性,因此刑事司法具有相當理由追訴行政犯罪行為。可以看出,當行政違法行為沒有被有權行政機關及時處理時,刑事追訴可以越過行政處罰程序單獨進行。
五、結語
中國行政犯理論已經進入需要在本土環境下展開討論的時期,摒棄對域外理論的直接采用已經迫在眉睫。行刑銜接作為程序性體制,行刑二者相互之間的轉化既是為了克服“以罰代刑”,也是為了預防“以刑代罰”,妥當處理行刑銜接問題能夠預防犯罪、保障人權,以更好的實現刑法的機能。筆者認為,合作共治式刑事審判是應對中國行政犯問題較為有效的機制。理論應盡最大可能契合具體司法實踐,依托實踐中的司法指導案例、新型案例等,總結審判規則,推動實踐與學理的統一,在共識中推動行刑銜接案件的科學解決。
注釋:
(1)參見李煜興:《行刑銜接的規范闡釋及其機制展開——以新《行政處罰法》行刑銜接條款為中心》,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2年第4期,第64-78頁。
(2)參見田宏杰:《行政犯治理與現代刑法的政治使命》,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22年第1期,第113頁。
(3)參見陳興良:《法定犯的性質和界定》,載《中外法學》2020年第6期,第1464頁。
(4)德國有關行政犯與刑事犯區別的學說,在我國一般應被視為判斷行政違法和刑事違法之關系的學說,但必須明確的是,前述理論在我國語境下屬于對行政違法和刑事違法區別的討論,不可不加區分地直接為我所用。
(5)參見黃明儒:《也論行政犯的性質及其對行政刑法定位的影響》,載《現代法學》2004年第5期,第84頁。
(6)參見劉艷紅:《“法益性的欠缺”與法定犯的出罪——以行政要素的雙重限縮解釋為路徑》,載《比較法研究》2019年第1期,第87頁。
(7) 參見王志遠,董文哲:《論行政犯的犯罪本質——基于行政犯入罪邏輯的思考》,載《河北法學》2021年第2期,第18頁。
(8)《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133條:第一百三十三條之一 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有下列情形之一的,處拘役,并處罰金:(一)追逐競駛,情節惡劣的;(二)醉酒駕駛機動車的;(三)從事校車業務或者旅客運輸,嚴重超過額定乘員載客,或者嚴重超過規定時速行駛的;(四)違反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規定運輸危險化學品,危及公共安全的。機動車所有人、管理人對前款第三項、第四項行為負有直接責任的,依照前款的規定處罰。有前兩款行為,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處罰。第一百三十三條之二? 對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的駕駛人員使用暴力或者搶控駕駛操縱裝置,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危及公共安全的,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前款規定的駕駛人員在行駛的公共交通工具上擅離職守,與他人互毆或者毆打他人,危及公共安全的,依照前款的規定處罰。
(9)參見孫國祥:《行政犯違法判斷的從屬性和獨立性研究》,載《法學家》2017年第1期,第50頁。
(10)參見田宏杰:《知識轉型與教義堅守:行政刑法幾個基本問題研究》,載《政法論壇》2018年底6期,第30頁。
(11)《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第49條:生產、經營使用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及其制品或者沒有合法來源證明的非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及其制品制作食品,或者為食用非法購買國家重點保護的野生動物及其制品的,由縣級以上人民政府野生動物保護主管部門或者市場監督管理部門?按照職責分工責令停止違法行為,沒收野生動物及其制品和違法所得,并處野生動物及其制品價值二倍以上十倍以下的罰款;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12)參見李蓉、黃小龍:《論訴訟合作模式下的案件真實——合意真實理念之提倡》,載《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第88-95頁;
(13)參見陳瑞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若干爭議問題》,載《中國法學》2017年第1期,第37頁;田宏杰:《合作共治:行政犯治理的路徑選擇》,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22年第5期,第155-165頁。
(14)參見董坤:《審判階段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相關問題研究》,載《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第48-55頁。
(15)廣東佛山市順德區市場監督管理局順市監良罰字〔2020〕24號行政處罰決定書。
(16)2015 年《稅收征收管理法》第 86 條規定: “違反稅收法律、行政法規應當給予行政處罰的行為,在五年內未被發現的,不再給予行政處罰?!钡?52 條規定: “因稅務機關的責任,致使納稅人、扣繳義務人未繳或者少繳稅款的,稅務機關在三年內可以要求納稅人、扣繳義務人補繳稅款,但是不得加收滯納金?!薄耙蚣{稅人、扣繳義務人計算錯誤等失誤,未繳或者少繳稅款的,稅務機關在三年內可以追征稅款、滯納金; 有特殊情況的,追征期可以延長到五年?!?,“對偷稅、抗稅、騙稅的,稅務機關追征其未繳或者少繳的稅款、滯納金或者所騙取的稅款,不受前款規定期限的限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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