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四月
這次義烏法院使用遺產管理人制度,在浙江省尚屬首例,也為后續類似的案件提供了相關參考。
男子突遭意外身亡,親朋悲痛之余,驚訝地得知,他生前竟留下高達160 萬元的債務。12 名債主相繼找來,男子的父母、前妻、孩子都被訴訟纏身。巨債誰來償還、能否償還的問題,一度成了一道難題。
為了平衡債權人和繼承人之間的關系,更好地保護各方的合法權益,法院另辟蹊徑,根據《民法典》繼承編相關規定,啟用“遺產管理人制度”。此案解決方式在浙江省尚屬首例,走在了全國遺產清理的前沿。
1981 年出生的周小凱是浙江義烏一所職業學校的教師,他頭腦靈活,熱衷于各種投資,手上的積蓄幾乎都花在購買債券等金融產品上。
天有不測風云,也許是那段時間操勞過度,2019 年10 月的一天上午,周小凱突發大面積心肌梗死,被人發現后緊急送往當地醫院,經多方搶救,最終卻無力回天。
周小凱去世沒多久,前妻國容梅卻遇到了麻煩事——陸續有人找到她,有的自稱是周小凱生前的朋友,有的是銀行工作人員。他們提及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周小凱曾在他們那里借過錢或貸過款。
前前后后來了12 名債主,索要的債務總額竟接近160 萬元。債主們明晰地向國容梅表達:周小凱過世確實讓人悲痛,但他的這些欠款不能不還吧,請國容梅給一個說法。
巨債從天而降,國容梅震驚又崩潰……
周小凱與國容梅結婚十多年,生育了一個兒子。起初,兩人感情融洽,但隨著歲月流轉,性格上的巨大差異,讓生活中的矛盾一點點凸現出來。2019 年1 月,兩人心平氣和地辦理了離婚,并對孩子的撫養權和財產進行了分割。孩子跟隨母親國容梅生活,周小凱將房子和車子都留給了國容梅,自己按照先前的約定,收取了一部分現金補償款。
萬萬沒想到,僅僅9 個月后,周小凱就突發疾病撒手人寰。債主們表示,他們知道周小凱已離婚,只不過去找他年邁的父母或是年幼的孩子索要欠款,都顯得很不合適,所以思來想去,還是先和國容梅溝通。另外,重要的是,周小凱所欠下的很大一部分債款,都是他在離婚前借取的。
國容梅不知所措,此前的她對這些債務一無所知。正因為自己從不過問周小凱的投資情況,在她與周小凱的離婚協議書里,也未對外債有任何提及。國容梅覺得很憋屈——自己不能承擔這些債務,也沒有任何義務去承擔啊!
債務償還陷入僵局。一邊是多名債主當年出于好心將錢款借出,如今卻索要無門;另一邊是毫不知情的國容梅,她已與前夫離婚數月,也不曾花過1 分錢借款。可是,高達160 萬元的債務,難道就這樣沒有著落了嗎?
溝通無果,心急如焚的債主們紛紛拿起法律武器,向法院提起訴訟。根據《繼承法》的相關規定,繼承的第一順序是配偶、子女和父母。作為前妻的國容梅在已離婚的狀況之下,不屬于配偶,從法律層面不屬于周小凱的繼承人。但是,因為大部分債務都是周小凱離婚之前簽下的,國容梅極有可能也是“共同債務人”之一。此外,按照繼承的順位關系,兩人未成年的兒子作為第一繼承人,也成為此案的被告之一,而國容梅則是孩子的監護人,孩子相關的法律責任,肯定需要由她來承擔……
這些欠款是否屬于“共同債務”?法院迅速進行調查,結果發現,160 萬元債務中,有130 萬元是周小凱在離婚前欠下的。不過,“共同債務”的認定有著十分復雜的程序,不能簡單地按照時間去劃定。根據相關法律規定,夫妻雙方的“共同債務”,要遵循“共債共簽”的原則。較小額度的債務,為了夫妻共同生活需要所負擔的債務,可以是夫妻的共同債務,反之,如果借款的金額比較大,而且借款并沒有用于夫妻共同生產生活,那么在很大程度上,只能認定為夫妻一方的債務。
法院調查了解到,周小凱的債務雖然大都是婚前所借,但是,大部分都被他進行了金融投資,國容梅并未參與其中。據此,法院對整個債務的性質進行了判斷:雙方沒有共同債務,周小凱的前妻不需要為其留下的債務承擔責任。
“共同債務”的認定結果,讓國容梅松了一口氣。可事情遠遠沒有結束,周小凱的孩子和父母作為順位繼承人,需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幾個月后,周小凱生前貸款的一家銀行首先提起訴訟,法院的傳票也隨之而來,周小凱的父母以及未成年子女的法定代理人,也就是作為母親的國容梅需到庭應訴。面對高達160 萬元的債務,老人和未成年的孩子有能力承擔嗎?
國容梅的兒子只有10 歲,顯然沒有償還能力,而周小凱的父母在應訴過程中更是苦不堪言。兩位老人身體虛弱,行動不便,他們反復強調,此前對兒子借貸的事情一無所知,由于退休金很少,自然也沒有能力償還這筆巨款。兩位老人喪子不久,而法庭上要將傷心的往事再次回顧,他們邊說邊哭,情緒數次失控。
然而,這也只是大幕拉開后的第一起官司。不久,先后又有9 名債主提起訴訟。如此一來,國容梅需要在多起官司中來回奔波,心力交瘁,而周小凱的父母更加不堪重負。
身體上的勞頓還在其次,債權人出于對自身利益的保護,起訴的同時又進行了相關申請。很快,國容梅發現自己的微信和支付寶無法使用,幾張銀行卡也被凍結了,兩位老人的社保卡竟然也無法使用了。更加讓國容梅心驚的是,自己的名字竟然出現在失信人員名單里……
接踵而來的官司,讓國容梅十分焦慮。國容梅代替自己的兒子以及周小凱的父母咨詢律師。律師問她:“孩子是否真的要繼承生父的遺產呢?”憔悴不堪的國容梅堅決表示:“我對前夫的債務不了解,對他的財產情況就更不清楚了,我的孩子不會繼承他的遺產。”
于是,律師提出了一個可行辦法:孩子如果真的放棄遺產繼承,可能就不用承擔相應的債務了。因為按照現行的國內法律規定:“繼承遺產應當清償被繼承人依法應當的稅款和債務,繳納稅款和清償債務以他的遺產實際價值為限。超過遺產實際價值部分,繼承人自愿償還的不在此限。”另外,“繼承人放棄繼承的,對被繼承依法應當繳納的稅款和債務可以不負償還責任。”
不過,放棄遺產繼承也有一定的條件與要求。從時間上來講,必須是在繼承開始之后與遺產分割之前;從形式上來說,必須以書面的形式去放棄。也就是說,這種放棄不能夠影響到法定的義務。
國容梅接受了律師的建議,讓兒子主動放棄了繼承權,周小凱的父母也隨之放棄了繼承權。不過,如此之多的官司,種種流程與往返奔波仍然避免不了,國容梅和周小凱的父母向法官懇切提出,希望自己不要再頻繁地參與訴訟。
此案十分特殊,法官也一直在想辦法,怎樣才能平衡債權人和繼承人之間的關系,從而更好地保護各方的合法權益。很快,一條新的途徑出現了。2021 年1 月,新出臺的《民法典》繼承編中,出現了“遺產管理人制度”。所謂“遺產管理人制度”,就是如果被繼承人生前有遺囑,可以在遺囑當中指定遺產管理人,繼承人們也可以推選管理人;如果都沒有的情況下,可以由法院指定遺產管理人。
遺產管理人初期可以將遺產歸納起來,接下來要保管這些遺產,后期還要對這些遺產進行清理、分配以及處置。既然周小凱的繼承人并不打算繼承遺產,也不想承擔債務,那么顯然是符合由法院來指定遺產管理人的,而一旦指定成功的話,這起案件就有了徹底解決的可能。
問題是,誰愿意來當周小凱的遺產管理人呢?或者說,誰更有資格來當周小凱的遺產管理人呢?法官們翻閱了大量案例,發現此前,北京市豐臺區有過一例類似的案子。一名獨身男子突發疾病去世后,留有一套房產,因為未婚,該名男子沒有配偶和子女,父母也已亡故。最后,法院認定豐臺區民政局為該名獨身男子的遺產管理人,解決了遺產管理的問題。這一判決,給了義烏市人民法院的法官們很大的啟發,
很快,法院與當地民政部門進行溝通。得知遺產管理人制度是為了保障遺產的完整性和安全性,公平、有序地分配遺產,法律上也規定,“沒有繼承人或者繼承人均放棄繼承的,由被繼承人生前住所地的民政部門或者村民委員會擔任遺產管理人。”義烏市民政局意識到,這是一份義不容辭的責任。
民政部門愿意站出來,解了燃眉之急。因為牽涉到法律層面的諸多難題,之后,義烏市民政局經過招標,選擇了一家律師事務所作為他們的代理人。
不過,此案面臨的難題依然不少,首先就是要確定周小凱的遺產到底有多少。律師們迅速展開相關調查,義烏市法院剛剛開發的“遺產清理系統”也非常及時地縮短了調查的時間。律師們通過清算平臺給出的數據,可以有針對性地調查周小凱生前各項遺產的相關情況。
周小凱的遺產到底有多少?能不能覆蓋所有的債務?全面調查之后,發現周小凱生前的所有遺產,全部加在一起也不過6 萬元。原來,金融投資失敗,導致他名下幾乎沒有不動產或是銀行存款。
2023 年3 月6 日,義烏市民政局主持召開了第一次債權人會議。在這次會議上,民政部門提出了一份債務分配方案,對周小凱生前留下的6 萬余元的人民幣按照債權人的份額比例進行了分配。一共有12 名債權人到場,每個人都表達了自己的意愿。對于銀行來說,這次會議至關重要,因為這讓他們有了渠道和依據,可以根據法院出局的文件,對貸款進行壞債處理。
6 萬元相比較于160 萬元的債務無異于杯水車薪,不過,債權人對此也表示了深深的理解。最終,12 名債權人一致同意了這份解決方案。值得一提的是,民政部門還考慮到周小凱孩子的撫養問題。周小凱的兒子在債權申報時提出,其父親周小凱從離婚到去世之前,一直欠付撫養費。于是,這部分撫養費在整個遺產分配方案之中,被予以優先撥付,共計人民幣九千余元。
事實上,這次義烏法院使用遺產管理人制度,在浙江省尚屬首例,對于當地的民政部門來說,也是一種新的嘗試,也為后續類似的案件提供了相關參考。義烏法院經過研判,結合辦理破產和個人財物集中清理的工作經驗,研發了遺產清理系統,也走在了全國遺產清理的前沿,可以較好地解決遺產清理的痛點難點問題。
2024 年3 月,國容梅接受了筆者的采訪,她表示,自己目前的生活已重新步入正軌。她特別感激法院和民政部門,還能考慮到孩子的保障問題。法律的進步與完善,切切實實地保護了自己和孩子的權益。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