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類賦彩與隨意賦彩:工筆花鳥畫色彩表現的變遷研究

杜 媛,孫玲玲

(安徽工程大學 設計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中國工筆花鳥畫,在色彩的表現上有著悠久的歷史,南齊謝赫在《古畫品錄序》中,提出“隨類賦彩”這一設色法則,確定了中國傳統工筆畫色彩的理論基礎。從魏晉南北朝到唐宋時期,工筆花鳥畫色彩都創造出輝煌的成就,直到元代以后,水墨畫成為繪畫的主流形式,導致工筆花鳥畫色彩表現,受到極大的限制。隨著中國社會的變迀,人們對各類文化的包容性擴大,工筆花鳥畫在繼承傳統優秀文化基礎上,與外來藝術相互融合,使其色彩表現得到空前發展,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新局面。特別是近幾十年以來,許多繪畫作品中,不再是單純地對物象的原本顏色進行寫實性的描繪,而是發揮主觀能動性,對其色彩進行主觀的搭配,形成以“隨意賦彩”為主的設色理念。

一、隨類賦彩理念下傳統工筆花鳥畫的色彩表現

傳統工筆花鳥畫的色彩表現,以“隨類賦彩”的美學理念為主導。“隨類賦彩”是指根據物象的固有色進行著色,以自身對物象色彩的理解和情感體驗,對色彩進行提煉概括。傳統工筆花鳥畫家在色彩運用上,基本遵循“隨類賦彩”設色法則。例如,唐朝花鳥畫家邊鸞,善于運用色彩,細心觀察自然景物的顏色及飛禽羽毛的豐富變化,用艷麗的色彩描繪花草樹木,尤其是對孔雀羽毛的設色表現,色彩鮮艷明快,達到逼真的效果。兩宋時期,受統治者的影響工筆花鳥畫走向鼎盛。宋哲宗、宋徽宗十分推崇色彩,在遵循客觀物象固有色的基礎上,畫面追求富麗堂皇的色彩效果。精工華麗的工筆花鳥畫成為北宋畫院評價繪畫優劣的標準,使畫家們的色彩的表現大多以統治者的審美趣味為主,如北宋畫家趙昌,作品《四喜圖》描繪出春天生機勃勃的景色,設色上依舊遵循“隨類賦彩”的法則。構圖安排巧妙得當,色彩表現上注重結構嚴謹、富貴華麗,使人產生富貴的感覺。

到了元明清時期,由于受到老子“五色令人目盲”的哲學觀念影響,水墨花鳥畫之風盛行,水墨取代色彩。文人士大夫主張繪畫追求淡雅的意境,倡導水墨單色的尚意,反對“匠氣”色彩對自然的描繪,強調藝術在于表達人類內心世界。他們的審美趣味影響了整個社會的風氣,很多藝術家揚棄對色彩的追求,將單色水墨視為高雅,將艷麗的色彩視為媚俗,從而使工筆花鳥畫的色彩發展受到了極大限制,中國畫出現了水墨獨尊的局面。近代,工筆花鳥畫以恢復傳統色彩為主,追求傳統設色技法的同時,往往忽略色彩表現的變化性與靈活性,導致作品的色彩表現過于單一,缺乏個性化。

每種藝術形態的嬗變都與時代的更迭有關。中國繪畫史中關于色彩的理論,一直是以“隨類賦彩”作為主導。但傳統“隨類賦彩”觀在工筆花鳥畫色彩發展中存在的問題漸漸顯露出來。首先,傳統工筆花鳥畫強調表現物象的固有色,在色彩表現上顯的過于單一;其次,傳統工筆花鳥畫是歷朝皇帝們用來“成教化、助人倫”的統治手段,強調繪畫的社會文化功能,否定將繪畫作為抒發情感的媒介,使色彩表現具有很強的程式化;最后,文人畫家們一味追求水墨形式抒寫心中的情感,畫面上弱化對傳統花鳥畫的色彩表現。由此,工筆花鳥畫色彩表現逐漸不被重視,在傳統美學觀念、哲學思想的影響下失去了自然的趣味,變得形式化、教條化、封建化。

二、隨意賦彩觀念下當代工筆花鳥畫色彩表現方式的拓展

隨意賦彩是在隨類賦彩的基礎上沿伸出來的新色彩理念,是人們在色彩認知上的一種提升,體現了藝術家們對色彩做出的探索,開創了工筆花鳥畫色彩發展的新面貌。“隨意賦彩”是根據畫家主觀意愿著色,強調用色彩營造畫面意境。“意”字在繪畫活動中,往往指具體視覺圖像與內心感受的統一,表達人的主體精神。

面對社會的快速發展,不論任何藝術,都在尋求適合自己發展的道路,工筆花鳥畫的發展也不例外。一方面,工筆花鳥畫在歷史演變過程中,由于固有的美學意識與材質的局限,使得中國畫色彩的語言表達意識日益淡化,從而制約了色彩在花鳥畫中的發揮;另一方面,中外文化交流使得國際化、多元化的藝術形式和觀念進入了中國的藝術市場,工筆畫家們在面對這些新的藝術形式和觀念時,清醒地認識到傳統的工筆花鳥畫色彩已經難以滿足人們的需求。于是他們迫切想要掙脫傳統色彩理論的束縛,積極尋找突破口,嘗試融合新的色彩觀念與藝術形式,幫助工筆花鳥畫走出困境,更好地展示自身的魅力與獨特性。工筆畫家們在繼承傳統藝術時,又充分吸收外來文化,營造出順應現當代人們的審美情趣和思想情感,促使中國工筆花鳥畫色彩得到大解放。

(一)繼承傳統優秀文化

藝術作為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不僅與時代的特征息息相關,而且也受到文明發展的整體影響,具有一定的內在聯系和共同特征。傳承與創新是工筆花鳥畫發展過程中必須遵循的規律之一。所謂的繼承傳統,并不是簡單地遵循傳統形式,而是要在吸收傳統文化精髓的基礎上,積極主動的創新。首先,傳統工筆花鳥畫在宋朝達到頂峰,畫面特有的艷麗風格,使當代許多尋求華貴氣息的畫家們從中學習。通過將傳統與時代特征有機結合,使工筆花鳥畫表現出精細而不失華美的風格。其次,在當代工筆花鳥畫創作中,融入了許多文人畫的寫意氣韻,在保留其民族性和傳統特色的基礎上,著重突出傳統文人畫所蘊含的精神內涵,并創造許多新的繪畫技巧,從而為當代工筆花鳥畫創作提供了更廣闊的發展空間。在當代工筆花鳥畫的色彩發展中,既有富麗精工的色彩也有文人畫的精神意蘊,體現出藝術的包容性與多元化的繪畫風格,使當代藝術精神內涵不斷的創新。

(二)借鑒與融合西方色彩藝術

正是科學技術的發展,改變了人們對世界的認知。西方的色彩觀以科學為基礎,強調光對于色彩的影響,著重表現物象的體積與質感。西方畫家們通過選擇新的色彩語言去表現繪畫,使人類眼睛的關注點從自然現象轉變到視覺現象。以19世紀印象派主義為例,他們拓展了人類對色彩的認知,強化色彩之間的關系,注重色彩的獨立審美價值,將色彩作為獨立的視覺符號語言呈現出來。國內工筆花鳥畫家借鑒和融合西方色彩藝術,創新了工筆花鳥畫色彩表現。正是中西方繪畫色彩觀念相互融合,使當代的工筆花鳥畫色彩呈現出了新的面貌。西方的版畫黑白表現形式、油畫的色彩和光影效果都對當代工筆花鳥畫產生較大影響,拓展了當代工筆花鳥畫的色彩表現。

(三)色彩表現的多元化

當代工筆花鳥畫家,在吸收融合中外優秀藝術的同時,也在不斷摸索新的色彩表現方式。他們對藝術創作進行大刀闊斧的改變,強調個性表達、注重畫面意境的營造及突出個人對世界獨特的理解,還重視色彩材料的更新和拓展,從而達到精神層面的升華,把色彩的運用及表現推向了新階段。如當代工筆花鳥畫家江宏偉、蘇百鈞、蔣采蘋等優秀藝術家,都把色彩作為畫面中最為重要的表現元素。在創作中,他們對物象進行主觀的色彩搭配,渲染出強烈的畫面氛圍,至此達到“隨意賦彩”的精神境界。

1.運用色彩材料表達藝術個性

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1]。尋求個性化的藝術風格,首先表現在材料方面的運用。傳統繪畫著色方式,是以中國特有材質為基礎,在傳統繪畫材料中最常見的顏色,多為礦物質顏料,大多以石青、石綠、朱膘、朱砂、藤黃、花青為主,顏色種類不多。由于受到顏色的限制,從而使傳統繪畫色彩顯得單調。隨著科學技術發展,當代工筆花鳥畫對顏料的選擇范圍大幅度提高,繪畫材料顯著增加,在保留天然礦物顏料的基礎上,還使用人工研制出的高溫結晶顏料,甚至還包括西方繪畫中的色彩顏料,水粉、丙烯等。

正是畫家們對色彩的積極探索,使當代工筆花鳥畫得到快速發展,并且在很大程度上通過色彩來表現藝術家所追求的獨特個性。運用材料語言表現繪畫作品,已成為當下大多數藝術家的追求,對畫家們創作個性的體現至關重要。如蔣采蘋先生,對繪畫材料技術深入研究,80 年代研究并挖掘出失傳很久的云母粉,90 年代研制出高溫結晶顏料等,使當代工筆花鳥畫在顏料上、色彩上有了突破性成就。她還在藝術創作過程中,積極發揮主觀能動性,善于運用材料和技法營造畫中之境,在繼承傳統的同時又尋求創新。如作品《篩月》,突破傳統表現荷花的勾染方式,大膽采用了工筆兼寫意的手法,使用銅礦所研制的石青顏料,描繪出荷葉的筋脈與紋路,表現出一種虛實結合的朦朧意境。作者通過對事物精心選取、用材巧妙,使畫面表達具有一定深度,體現出畫家在復興工筆花鳥畫的道路上做出的努力,同時也表達了她堅韌的藝術個性。清末海派花鳥畫家吳昌碩曾提出“貴在存我”[2],一個優秀的藝術家應該有屬于自己的藝術風格,畫家的個性追求是在長期的藝術創作中,對繪畫的不斷總結才形成的,色彩材料的運用,體現藝術家的創作個性與風格。因此,當代藝術家要不斷探求自己藝術思想和繪畫語言,形成獨有的藝術個性。

2.結合西方色彩理論表達畫面意境

通過學習和借鑒西方藝術,當代工筆花鳥畫得以在畫面色調的處理方面有所創新和進步。西方繪畫藝術的色彩表現手法,對當代工筆花鳥畫的發展產生了積極的推動作用。畫家們對當代工筆花鳥畫作品意境的表達,除了體現在材料的運用,還體現在對整體色調的處理,利用色調變化使畫面情景交融,表現個人的審美趣味。西方色彩理論給當代畫家提供豐富的選擇,比如色彩的對比包括明度、色相、冷暖等形式的對比,每一種形式對比都將產生不同的畫面效果。在當代工筆花鳥畫色彩表現中,畫家們以色彩明暗的強烈對比,色調的冷暖變化調動觀者的感受,使色彩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更具有一種表現力與感染力,從視覺現象中直觀的傳達“意”的理念。如畫家江宏偉以冷暖為對比形式處理畫面,傳達了畫家的心境和審美趣味。《荷韻》整幅畫面中以赭墨色為主調,參雜些青色與淡粉色,表現出荷花干枯、凝重的深秋清冷氛圍,通過色調的運用,凸顯出畫家內心情感憂郁帶有些許惆悵之意。其賦色觀念具有強烈的主觀性,根據自身的審美意識對物象著色,所表現的物象是自然界中不可能存在的顏色。李安源曾對江宏偉做出過這樣評價:“江宏偉的繪畫沿襲著古典花鳥畫的自然圖式,但其吸收西畫的用色方法,打破了中國工筆畫兩千年以來以色貌色的固定思維與手法,讓中國畫在色彩上可與印象主義競呈芬芳,也能呈現納比畫派光色交融的審美意境”[3]。

3.以主觀色彩表達個人情感

在當代繪畫語境下,色彩表現更多是思想的結果,畫家利用色彩來表達情感和個性。主觀色彩成為畫家創造獨特繪畫風格的關鍵因素。正如蒙德里安說:“繪畫中的色彩能夠顯現, 這不僅僅歸功于看得見的現實, 還要歸功于藝術家的洞察力, 歸功于藝術家在精神上的改變, 歸功于藝術家把外表上的色彩進行心靈化、內在化的處理。”[4]當代工筆花鳥畫家們在關注自然界物象時,采用不同的色彩處理技法產生不同的藝術作用。因為,對于畫家來說,這不只是單純的描繪自然本身,而是寄托作者自己的心境。寫實形式的繪畫不具有精神內涵,色彩只是作為單純的工具進行描繪。但對畫家情感的表達,顏色可以脫離自然物象升華到精神內涵。畫家蘇百鈞在《隨“意”賦彩》文章中,便特別強調“意”的色彩與現實自然界中的色彩有所差別,畫面中的色彩并不是純粹再現自然物象的視覺色彩,而是強調精神內涵的表達,畫家只有經歷一種從自發的、粗糙的、朦朧的情緒才會走向自覺的、細致的和深刻的情感的過程,色彩之所以有獨特的審美力量并不單單是視覺印象的強烈,還有蘊含在視覺因素之中的情感[5]。如蘇百鈞作品《七月盛開三棱劍花》畫面色彩典雅,作者從主觀情感出發,忽略劍花與周圍環境在自然中的固有色,畫面設色簡潔,只運用藍色與白色兩種色彩來表現。藍色的花梗,襯托白色劍花的圣潔,與藍色形成對比色的黃色花蕊,點綴在花卉中,達到豐富畫面的效果。作者通過色彩直接的表達出父愛的偉大與悲歡離合的內心情感,實現了色彩從視覺再到情感的轉換。由于每個人感受不同,在對色彩進行充分理解后,借助色彩表現心中的情感而得以升華,從而進行主觀性創作,這樣會表現出獨到的色彩見解與創作形式,賦予畫家自身獨特的色彩魅力,使色彩表現更加豐富。

可見,當代工筆花鳥畫在色彩表現上既繼承傳統,又超越傳統。融合新觀念、新材料、新形式來豐富色彩語言,展現出具有時代氣息的色彩表現形式。在創作中,畫家們著重加強“意”的表達與“境”的營造,以色傳神,以色達意,通過色彩表達欲望和對自我的內在反映,使藝術作品不再作為描繪客觀物象的手段,而是成為表現畫家內心情感與彰顯個性的一種表達方式。

三、中國工筆花鳥畫色彩表現變遷述評與展望

縱觀工筆花鳥畫作品,可以發現色彩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風格變化。在傳統的工筆花鳥畫中,色彩表現注重“隨類賦彩”,即依照物體本身的色彩特征進行創作。這種傳統的色彩表現手法以其艷麗的色彩表現效果而著稱。但是隨著時代的變遷和藝術風格的多元化,工筆花鳥畫的色彩表現也在不斷地變化,“隨意賦彩”的設色理念在當代的工筆花鳥畫創作中得到了廣泛的應用,藝術家不再受限于物體本身的色彩特征,而是更加注重通過色彩的組合和運用來表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色彩的變革其實是對傳統觀念的一種創新,也是工筆花鳥畫從傳統向現代轉變的一個重要標志。在當代工筆花鳥畫的創作中,色彩和“意”之間的聯系是非常密切的。其主要在于畫家將色彩作為表達內心情感和思想的手段之一,通過運用一些特定的色彩搭配和技法,傳達出畫家對自然和生命的理解與感悟,以啟迪和影響觀眾的心靈。同時還借助色彩來表達當下社會的文化觀念與藝術理念,將文化內涵融入作品中,達到更深層次的藝術表達,從而推動社會文化的進步。可以說,工筆花鳥畫色彩與“意”相互結合,是工筆花鳥畫發展與創新的重要方向之一。

目前,當代工筆花鳥畫正處于融合、創新、完善的階段。創新是藝術的生命,緊隨時代潮流,反映實際生活的藝術表現才是藝術存在的本質。對當代工筆花鳥畫的色彩創新,畫家們也在積極求新、求變,然而急于求成下,也會產生消極現象。很多工筆畫花鳥畫作品,為了呈現出奇特怪異的色彩風格樣式,過于注重色彩表現手段和技法,而缺乏精神和文化內涵;或者過多臨摹、抄襲前人繪畫的色彩,導致缺乏思想深度;此外,還盲目將中西方色彩理念結合,使得民族工筆花鳥畫的色彩個性消失,這些都與創新理念背道而馳。對于追求色彩創新,首先,最重要是需要以延續民族文化精神為核心,突出中國文化的內涵,在利用好現代的科技手段和方法的基礎下,創作具有中國特色的當代工筆花鳥畫作品;其次,畫家們需要提升個人修養,注重創作的思想性和情感性。色彩不應該僅僅是技法的展示,而是應該承載著畫家的思想和情感,表達出畫家對于生活、自然和文化的理解和感悟。畫家們需要在作品中注入更多的內涵和靈魂,從而讓色彩更具思想深度和情感共鳴。最后,畫家們需要多關注當代社會和時代的變化,從中獲取靈感,創作出更具時代氣息和現代感的作品。同時,畫家們也需要在創作中注重自我表達,展現出自身的獨特性和個性魅力,從而讓作品更加引人入勝和富有吸引力。

總的來說,中國工筆花鳥畫色彩的發展,還需要畫家不斷深入學習,不斷重視色彩的表現作用,思考如何用新的形式來創新色彩,正確認識自己現有的創作面貌,分析優勢與劣勢,多投入、多實踐。深思中國藝術色彩之道,走出一條不同于西方現代藝術,又具有本民族特色的藝術之路,科學完善當代工筆花鳥畫的色彩表現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