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卻于萬物叢中（組詩）

獨秀峰

一億年的時光和風雨

僅僅是為了可以獨秀，是的

為了抵達一座山的極致。它日夜生長

自我雕刻，堅持不懈，修齊治平

就是為了在這山與水的世界中脫穎而出

像莊周說的那樣，堆出于岸，木秀于林

不憚于風雨摧折與歲月磨洗

不屑于眾生的羨慕，溢美或嫉妒

要成為一切山的樣板，但神

似乎并未留意，每座山

其實都有類似的意圖。所以它

在成就一座山的同時也動了惻隱之念

任由一切聽天命者得以野蠻生成

換言之，每座山都己成為自己的獨秀

在蒼梧之野，以飛布流泉，葳蕤草木

成就了一塊石頭，夢想的極致

故鄉

在故鄉村頭的歧路

我忽想起弗羅斯特的名篇

那條未走過的路，此刻橫亙面前

童年的莽野仿佛重來

青草漫漫，小路蜿蜒伸向遠方

忽把我送至現在。我走過了那么遠

為何又轉回到這里，轉回到

這一刻的停留，與迷茫

我不由得想，假如沒有這條路

假如是另一條，另一個方向

我會不會還能回來，并依稀聞見了

那童年的牧笛，以及此刻的黃昏

那一縷炊煙，送來的熟諳與幽香

復調奏鳴曲

——擬特德·休斯

bLMcjPAaU9XSuJaBePtuNsdBLaXl39Q8UcICu8fEMn8=此刻秋風蕭瑟，河川瘦弱

沒有一棵樹不在瑟縮中，看那棵

最高處的，己在葉落枯盡之后死去

其余的都在風中自悼，用落葉哭泣

彼時春風浩蕩，桃花十里

沒有一棵草不重臨綻放，發出鵝黃

沒有一棵嫩芽不向著高處的光線

用它葉片的震動，匯成三月的合唱

河流奏響哀樂，它繞山而泣

哭這命中的蕭瑟，人間盛大的落幕

還有死亡這長盛的僭偽，刺耳的喑啞

還有那些讓人自欺而高興的假消息

現在乘倒流的江河，做一回春風的夢

語言肥碩，皮膚輕裸，回憶者

在秋風中哼唱著開始時的歌

并陪黃昏一起，觀看這漫長的日落

黃土高原

雪后的黃土高原，有無數白色的褶皺

如一朵朵不規則的蓮花盛放

也像是一只巨大的神獸裸露著皮膚

或是一棵躺倒的沒有盡頭的巨樹

或干脆是一枚無盡頭的葉子。是的

一枚好看的葉子，遮住了它那古老的荒蕪

啊，仿佛世界或神敏感的腹部

它正在萬古中沉睡，并不知道有一只雁

正從它的上方，孤獨地飛過

大衛王

它不是以色列的英雄，而是非洲

叢林中的一只雄性黑猩猩。現在

它負了傷，大腿上有一道深紅色傷口

它一瘸一拐走在林間路上，猩群跟隨左右

它唯恐有同伴認出它已傷殘

它故作鎮定，腳步從容地行走

它嘴巴緊閉顯出王者的威嚴，掃視四下

可能潛在的挑戰者。隨后身體虛弱的它

在養傷期間大搞社交，將族群中長者的毛發

細細梳理了一遍，使它們變成自己

忠實的盟友，然后它在樹梢上茫然四顧

等待一只發情的母猩來證明

它依然擁有，毋庸置疑的優先權

然后一只眼含秋波的配偶向它走來

然后鏡頭一轉，它的懷里已有了一只

可愛的小猩猩。當然這是九個月

以后的事，其間發生了什么

敘述者語焉不詳，一筆帶過

隨后是結尾處鳥瞰的畫面，弦樂聲起

叢林中一片史詩般生機盎然

老電影

在愛河的上游他和她愛著

那時河水初漲，水流湍急

河兩岸綠樹成蔭，野花飄香

在河水的拐彎處他們總會停下來

為他們的未來——也許是今天

拍攝可以留存的瞬間。哦

這記憶是如此真切，仿佛一部褪色的默片

在夢中播映。直到黎明的懸崖豎起

碎片落下，成為一幕轉瞬即逝的瀑布

父親的《紅樓夢》

年屆九十且己失能的父親躺在病床上

在觀看八七版的電視劇《紅樓夢》

他骨瘦如柴的暮年如今

終日與床褥相伴。保姆在他旁側

收拾著床鋪，無人回應他那劇烈的咳嗽聲

只有他一人循著頑強的記憶自言自語

那卷邊且酥黃的書卷己被歲月帶走

而換場的音樂是如此婉轉，叫人聞之傷感

古老的夢在華美的氣息中跌宕回旋

屏幕里那些曾年輕美好的生命

而今要么已凋謝，要么早己成為

明日黃花的中老年

某一刻他沉浸其間，臉上笑容乍現

倏然間仿佛回到了他自己驕傲的盛年

（選自《青年文學》2024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