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臺經濟反壟斷的歷史嬗變與應然理路

收稿日期：2023-05-31；修回日期：2023-11-18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21ZDA025）

作者簡介：秦贊謹（1994—），男，湖南新化人，湖南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經濟法、環境法。

摘要：傳統壟斷的認定經歷了從“行為論”到“結果論”的認知演變，而平臺壟斷的認定逐漸從“靜態認定”發展到“動態判斷”。以平臺經營者“二選一”行為為樣本，可以把握平臺反壟斷實踐中的現實狀況?！岸x一”行為屬于《反壟斷法》規定的限定交易行為，但是平臺經營的多邊市場已經不同于《反壟斷法》制定時的市場環境，《反壟斷法》的規則在平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上略顯局限性，且在反壟斷監管中也存在忽視平臺特殊性的現象。應當完善平臺反壟斷的規范體系，在審慎監管的理念下促進平臺創新，并優化平臺反壟斷的監管方式，采取科學的方法認定相關市場，從而提升平臺治理的實效。

關鍵詞： 反壟斷；平臺經濟；壟斷監管；壟斷認定

中圖分類號：D922．294；F4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7217（2024）02-0154-07

隨著數字技術的迅猛發展，在世界范圍內形成了以平臺經濟為代表的新興經濟模式?；ヂ摼W平臺是通過數字服務的形式促進具備不同要素但是相互依賴的兩方或者多方進行互動交流的信息技術服務企業，其表現形式包括網絡商城、搜索引擎、社交媒體、應用商店、通信服務、支付服務等不同形式的平臺[1]。近年來我國涌現出一批世界知名互聯網巨頭平臺企業，這些企業一方面帶來了大規模經濟效應，另一方面因其處于壟斷地位而影響正常的競爭環境[2]，作為“自由企業的大憲章”，《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簡稱《反壟斷法》）需要積極回應平臺企業的壟斷行為，從而維護市場競爭秩序和促進社會福祉。

在平臺反壟斷的實踐中，“二選一”行為是較為典型的壟斷行為，指的是一些大型電子商務網絡平臺在交易中限制接受平臺服務的商家僅能在一家平臺進行促銷，或者強令商家與其簽訂“獨家合作協議”，保證產品只在其平臺上銷售或只能與其指定的經營者進行交易，禁止與其他平臺銷售合作?！岸x一”行為不僅限制了商家的經營自主權，也侵害了消費者的自由選擇權，反壟斷執法機構也對平臺“二選一”行為展開了多次調查和處罰。如2021年4月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對阿里巴巴“二選一”行為處以182.28億元罰款，該類案件中高額的罰款對整個互聯網行業起到了警示性作用。目前，“二選一”行為的反壟斷監管雖然取得了一定成效，但是在平臺壟斷的認定上依然存在不足，亟待加以明晰。對平臺企業的經營行為進行科學合理的監管、對平臺企業“濫用市場支配地位”進行規制，也是平臺經濟反壟斷的應然要求。本文以平臺“二選一”行為為研究對象，論證平臺“二選一”行為的屬性，并對平臺反壟斷的發展歷程進行總結，期以明確實踐認定之局限，從而析出平臺反壟斷執法的完善建議。

一、平臺經濟反壟斷的歷史嬗變

平臺經濟是一種基于數字技術，由數據驅動、平臺支撐、網絡協同的經濟活動單元構成的經濟系統［3］，平臺企業的壟斷認定與傳統企業的壟斷認定既有共性又存在區別。有必要從歷史演進角度，對傳統壟斷認定的立場進行梳理并對平臺壟斷的認定方式進行歸納，從發展脈絡的角度把握我國平臺經濟反壟斷認識與深化的過程。

（一）傳統壟斷認定的演變：從“行為論”到“結果論”

平臺反壟斷執法中以產生損害為標準對壟斷行為進行認定，但這一認定標準并非在反壟斷法誕生之初就被廣泛采取，而是經歷了一個反思與變革的過程，對于壟斷的認定經歷了從“本身違法”到“合理推定”的立場演變。

在早期《反壟斷法》的理念和判例中，法院最初對縱向排他交易等壟斷行為采取了極為嚴厲的認定標準。在歷史上著名的美國標準石油（Standard Oil）案和標準時尚（Standard Fashion）案中，美國法院就采用了“本身違法”原則來作為判斷依據，理由是排他性交易圈定了下游零售市場，是對競爭者的不當排擠[4]。這一思路意味著只要行為或狀態滿足《反壟斷法》描述的外在要件即受規制，傳統壟斷認定中的“行為論”在此得以體現。但到了20世紀80年代，法經濟學“芝加哥學派”主張排他性交易實際上符合效率原則，并不一定帶來競爭的無序和消費者利益的減損。這也引起了執法機構和法院對于壟斷認定中“絕對主義”立場的深刻反思。故此，反壟斷實踐的立場轉而采取了對行為正當性判斷的“合理推定”原則，即不能斷然根據行為或狀態的外在表現來判斷是否壟斷，而是應當分析個案的構成要件，由監管部門舉證具體的行為是否損害消費者權益和公共利益[5]。在“合理推定”原則下，反壟斷執法部門和法院更加倚重實際數據的經濟邏輯來評估被訴行為的競爭損害效應和效率促進效應。主要步驟是先判斷該行為對于競爭秩序和社會福利的損害程度，其次證明該行為是否具有促進競爭和商業發展的作用，最后對二者進行正負效應之間的衡量，從而作為認定是否屬于《反壟斷法》規制范疇的標準[6]。就平臺反壟斷而言，平臺的“二選一”等行為可能同時具有反競爭效應和效率促進效應，需要在個案中采用“合理推定”原則審查其行為是否對市場競爭造成嚴重損害。

（二）平臺壟斷的特殊認定：從“靜態認定”到“動態判斷”

依托互聯網的平臺經濟和傳統的線下經濟經營模式之間存在極大差異。在互聯網產業中競爭的本質是動態的，競爭者彼此間的勢力在短期內此消彼長，基于其對反壟斷政策帶來的影響，各國在互聯網領域的壟斷認定時皆為其設定一套不同于以往的判斷標準。換言之，僅憑傳統對于市場份額靜態認定的判斷流程無法準確應對互聯網平臺經濟的壟斷執法實踐。故此，互聯網經濟下競爭關系的相對性正在消解，互聯網平臺的壟斷認定也逐漸從傳統的“靜態認定”轉向“動態認定”的判斷立場。本文所稱的“動態認定”，指的是與傳統壟斷認定相對的，且依據互聯網經濟特征所設定的一套立體的判斷標準。有學者指出在互聯網環境，注意力競爭、平臺競爭及跨界競爭導致相關市場的邊界更加模糊，實踐不得不對相關市場—市場支配力—競爭效應范式保持必要的警惕，轉而注重運用市場支配力—競爭效應或市場行為—競爭效應兩種范式作為分析工具[7]。除此之外，在壟斷行為認定上，還需充分考量相關時間市場中的力量對比、創新經濟下的行為正當性、對平臺入駐商家的交易影響程度以及對于相對弱勢競爭者的影響程度等多重因素，以防不當擴大《反壟斷法》的解釋適用。

（三）平臺反壟斷的本土展開

在我國反壟斷實踐中，由于互聯網經濟的新興地位和迅猛的發展潛力，以及鼓勵創新過程中產生的法律問題與當下立法存在齟齬的現象，不同層面都對互聯網反壟斷有所回應。司法層面，當前涉及網絡不正當競爭的諸多案件中，我國法院早已突破了以“經營范圍”來評判原被告雙方是否存在“競爭關系”的固有觀念。而且，法院在裁判中也將市場份額與市場支配地位進行切割處理。如“３Ｑ案”判決書明確指出：“市場份額只是判斷市場支配地位的一項比較粗糙且可能具有誤導性的指標。特別是，互聯網環境下的競爭存在高度動態的特征，相關市場的邊界遠不如傳統領域那樣清晰，在此情況下，更不能高估市場份額的指示作用”。立法層面，《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也以《反壟斷法》為依據，集中闡釋了該法適用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基本原則和具體規則。其中第十五條對于是否構成限定交易行為的考量因素予以總結，包括“二選一”行為、指定交易和不得交易三種情形?！斗磯艛喾ā芬饬x上的限定交易行為有兩種表現形式：一是限定交易對象，即要求交易相對人只能與自己交易或者與自己指定的經營者交易；二是拒絕交易，指的是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經營者在無正當理由的情況下拒絕與其他主體建立交易關系，當某主體濫用市場支配地位開展上述行為時，將被認定為限制交易?！岸x一”行為屬于排他性濫用中的限定交易對象的行為。可見，我國平臺反壟斷實踐正朝著精細化的方向逐步發展。

二、《反壟斷法》框架下平臺“二選一”行為的規制局限

目前，對“二選一”行為的監管主要參照《反壟斷法》中所預設的限定交易行為，但是“二選一”行為并非能夠完全契合目前《反壟斷法》所預設的行為類型。結合實踐中反壟斷監管機關的認定爭議不難發現，平臺經營的多邊市場等特征已經不同于《反壟斷法》制定時的市場環境，《反壟斷法》的規則在平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上略顯局限性，而且在反壟斷監管中也存在忽視平臺特殊性的現象。

（一）《反壟斷法》對平臺經濟回應不足

《反壟斷法》是以微觀經濟學為理論基礎的部門法，關注的是某一個或者相鄰市場中排除、限制競爭的效果。平臺企業在擴展業務的過程中并非只關注某一個相關市場的得失，而是更注重所有相關市場中用戶注意力的獲取。在平臺“二選一”行為中，平臺企業會在產品市場上限制商品經營者的選擇權，認定平臺企業是否構成壟斷較為困難?！斗磯艛喾ā份^多關注競爭的負面效應，而市場競爭所帶來的積極效應常被忽視。平臺經濟的銷售模式能夠直接或間接地產生積極效果，但是這一效果難以在目前的《反壟斷法》框架下予以合理評價。此外，《反壟斷法》目前的條文結構是將壟斷協議和“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兩種行為并列設置，但某些平臺“二選一”行為既具有壟斷協議的屬性，又有“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特點，所以難以認定其行為是否構成壟斷。在此背景下，新修訂的《反壟斷法》對平臺經濟回應有限，本次修訂中涉及平臺企業的新增內容主要包括第十條、第十七條和第二十二條等。這種原則性規定無法準確地指引平臺反壟斷的執法實踐，需要進一步探究平臺經濟反壟斷的具體適用規則。

（二）“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認定困難

平臺經濟中的雙邊市場和用戶免費的特性增加了監管機構對于壟斷行為的判定難度，集中表現在“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的認定上。目前在平臺反壟斷實踐中，認定“濫用市場支配地位”仍存在以下問題。

第一，相關市場界定復雜。在適用《反壟斷法》規制平臺企業的“二選一”行為時，首先需要對相關市場進行界定。最新修訂的《反壟斷法》中指出相關市場界定“應當考慮網絡效應、鎖定效應、規模經濟、掌握和處理相關數據的能力等因素”。傳統相關市場界定的分析框架主要基于單邊市場和靜態競爭，即“結構—行為—效果”范式[8]。而平臺經濟體現了多邊市場、非對稱定價和動態競爭等特征，互聯網平臺所涉的業務范圍極廣，頭部企業贏者通吃的局面廣泛存在，導致雙邊或多邊平臺不止涉及一個相關市場，因此需要考慮各個市場之間的網絡外部性，這遠比傳統的單邊市場復雜。在平臺企業中每個領域的發展程度不僅與注冊用戶數量有關，同樣與成交數量、技術水平、創新程度等多方因素存在關聯[9]。故平臺經濟中的相關市場以及市場份額都不能像實體經濟一樣簡單認定，僅靠市場份額這單一維度的判斷將有失偏頗，難以立體地反映出互聯網行業的競爭狀態[10]。

第二，界定方法選擇困難。傳統壟斷行為的認定方法在平臺經濟中存在測度難、不準確、片面化等不適用的問題。《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關于相關市場界定的指南》規定了需求替代、供給替代、假定壟斷者測試等三種界定相關市場的方法，它們均因基準價格為零的免費模式而對免費市場無效[11]，而且常用的勒納指數方法中利用價格與邊際成本的偏離率來判斷壟斷強弱的方法也不易測度。除此之外，諸如“盈利模式測試法”“銷售方法測試法”等反映數字產業特點的新方法層出不窮，但尚待實踐檢驗[12]。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對阿里的處罰通告中提到了其在傳統工具的基礎上利用大數據分析等新型數字工具調查阿里的壟斷行為，收集阿里壟斷行為的數據證據，從而才能夠對阿里壟斷行為進行認定。但就目前而言，反壟斷監管方面的數字工具創新與應用仍待加強。

第三，排他性協議難以認定。排他性協議的中立屬性導致其不能一概被認定為壟斷行為。平臺”二選一”行為一般表現形式為平臺與平臺內部經營者簽訂排他性協議。排他性協議指的是數字平臺通過簽訂協議的方式使得用戶歸屬于該平臺，不能在其他平臺上進行交易或相互作用?；ヂ摼W平臺為將交叉網絡外部性最大化，排他性協議被廣泛運用。正如阿梅里奧等指出：“傳統市場的排他性行為仍然會被實施到平臺競爭中，在某些情況下間接網絡效應會使在位企業有更強的激勵來實施封鎖競爭對手的濫用行為?！标P于排他性協議的核心爭議是其屬于強制性排他還是自愿性排他，即平臺到底是威脅還是激勵用戶簽訂排他性協議。激勵性排他在反壟斷審查中的接受度更高，如果是強制性排他，則是平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表現。因此，反壟斷審查對數字平臺的排他性協議不能“一刀切”，要根據排他性協議的性質及產生的影響進行綜合判斷。

（三）未能充分考量平臺企業的特殊性

第一，平臺企業具有雙重屬性。有學者指出，基于科斯對資源配置手段的分類，可以發現平臺具有“企業-市場”的二重性[13]。一方面，平臺企業具有企業的一般屬性，有員工、資產以及內部的層級結構，并參與市場競爭；另一方面，平臺并不像傳統的企業一樣直接生產或銷售商品，而是有效匹配供給和需求，使銷售者和消費者互相匹配。質言之，平臺企業更像一個市場或者市場的管理者。在該種屬性下，平臺最大的特征是能夠掌握用戶的接入權，使得平臺企業先天擁有決定讓誰接入市場、與誰進行交易、怎樣進行交易的權利，而且平臺企業還掌握了整個過程中產生的各種數據和信息。作為市場管理者，平臺能夠制定平臺規則來治理平臺內部市場。平臺利用技術、規則、數據、算法等與經營者達成合意，限定商品價格、數量或其他交易條件，均構成壟斷協議。在此須區分經營者的主觀合意還是受強制不得已為之，后者可認定為平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14]。所以在反壟斷的認定時，需要區分是企業性質的行為還是市場性質的行為，從而分情況討論。

第二，平臺經濟內含壟斷本質。由于平臺經濟具有天然壟斷傾向，平臺經濟中存在著“泛壟斷化”現象。這一與平臺經濟相伴共生的現象無疑是“馬太效應”的放大化體現。首先，平臺經濟中存在雙邊平臺效應[15]?；ヂ摼W產品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其價值與用戶數量相關，網絡價值的增加同樣會吸引更多用戶。該特征決定了互聯網產業中能夠存活的只能是屈指可數的頭部企業。其次，平臺經濟存在需求方規模效應?；ヂ摼W產品市場迅速擴大，市場占有率急劇提高，壟斷性迅速增強，甚至形成獨家壟斷型市場結構[16]。最后，互聯網平臺也存在競爭性壟斷的特點。競爭程度與行業的開放程度相互作用，行業的高度集中會使平臺的壟斷性更加顯著。《反壟斷法》的最終價值目標是提高社會整體經濟效率，促進公平競爭與資源合理配置，用有限的社會資源獲取最大化的社會剩余價值，并實現消費者剩余的帕累托最優化。

三、平臺經濟反壟斷的應然理路

未來平臺經濟領域“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監管實踐仍需在總結經驗的基礎上提升實效性。隨著《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的實施，反壟斷實踐也將開啟新階段。這一過程不僅需要完善平臺反壟斷的相關規范，還需要優化壟斷監管權的行使方式，對相關市場進行精準判斷，提升平臺經濟反壟斷的實效。

（一）借鑒歐盟《數字市場法》，完善反壟斷規范體系

完善平臺經濟反壟斷的規范體系，需要在《反壟斷法》的框架下，結合平臺經濟的特性來增強條文的科學性。目前的《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將反壟斷規則在互聯網領域具體化，但涉及的法律標準與認定思路仍較為模糊，判斷因素存在彈性，且在具體認定中以自由裁量為主[17]。

域外平臺經濟反壟斷立法大致可以分為三種模式：一是數字全方位立法模式；二是數字專項立法模式；三是以反壟斷相關制度為本位的模式[18]。其中，歐盟委員會制定的超越《反壟斷法》的《數字市場法》草案是平臺反壟斷的重要文本。該法案的優勢之一是設立了“守門人（gatekeeper）”制度。互聯網企業若符合對市場造成重大影響、控制經營者通向終端的路徑、具有或可能具有穩固持久的地位等三個條件，則可被認定為“守門人”。“守門人”的特殊義務包括禁止大數據殺熟、自我優待、最惠國條款、“二選一”等義務，違背這些義務的“守門人”可以被處以不高于上一年度營業額10%的罰款。二是在行為合法性的判斷上，《數字市場法》采取本身違法原則與合理原則相結合的方式，“守門人”一旦實施第五條中的行為即適用本身違法原則判定違法。而針對第六條規定的十一種壟斷行為，該條的判斷上適用合理原則，由歐盟委員會根據個案進行研判。本身違法原則的適度運用，能夠省略數學模型構建等繁瑣步驟，簡化執法機構調查取證程序，節約執法時間和費用，大大提升執法效率。

故此，鑒于《數字市場法》的上述優勢，我國在平臺壟斷行為的規制上可以借鑒“守門人”這一主體判斷方式。通過立法細化重要平臺企業的判定標準，并賦予該種企業特殊義務以及規定特定的處罰方式，從而指引反壟斷執法的實踐。對被認定為“守門人”的企業，可以在壟斷行為判斷時適當運用本身違法原則，強化對平臺企業的反壟斷監管。

（二）通過審慎監管促進平臺創新

首先，國家采用何種立場進行平臺壟斷監管決定了壟斷執法的實效性。國家和市場的抽象互動關系具體到平臺反壟斷中，就演變為反壟斷監管中嚴格程度的問題。受芝加哥學派的影響，當前反壟斷監管整體上采取的是用效果影響分析其立場，由監管機構承擔證明責任。但數字市場的強網絡效應和高集中度等特征，打破了《反壟斷法》的實施成本與錯誤成本間的平衡[19]。在各國平臺經濟反壟斷的實踐中，美國以經濟效率作為反壟斷的目標，偏向于審慎的立場；而歐盟則更趨向于嚴苛執法。這與產業發展狀況以及國家利益的考量密切相關，結果也導致歐盟缺乏大型的本土數字平臺，反之誕生于美國的以蘋果、谷歌、微軟、亞馬遜、臉書為代表的超大型數字平臺擁有強大的國際競爭力。所以執法機構對互聯網行業反壟斷問題的處理應持審慎態度，防止對大型平臺企業“一刀切”，避免行業中的創新企業被“誤傷”，要給予互聯網平臺創新發展必要的試錯空間，以此來鼓勵和促進創新。

其次，在價值沖突時應做好利益衡量?；ヂ摼W經濟作為一種新業態和新模式，其發展的超前性和法律關系的復雜性使得對其監管時需要在相互沖突的價值間進行權衡。正是因為《反壟斷法》內含彼此沖突的多種價值目標，若在價值取舍中權衡不當，將會存在價值錯位的風險。從不同層面觀之，可以發現平臺經濟的壟斷監管中包含了復雜的價值立場[20]。從社會層面而言，其體現整體效益價值；從消費者角度而言，其代表著維護公平的價值；從企業層面而言，其體現為維護自由競爭的價值。反壟斷執法不是一種扁平化的機械執法，而是當存在相互沖突的價值取向時選擇一個最需要保護的價值，維護其利益。所以，反壟斷執法機構需要建立科學的裁量基準，在《反壟斷法》的立法目的下作出準確價值權衡。

（三）優化平臺反壟斷監管方式

包容審慎的核心要義在于提升政府干預效率，鼓勵市場創新與競爭。目前平臺反壟斷制度的完善應當加強事前監管，將“事后處罰”為主的監管模式轉變為“事前規制”，促進平臺經濟從單一的商業市場邏輯向市場邏輯和社會邏輯共融轉型[21]。

首先，加強反壟斷的事前監管。反壟斷機構要以規范性文件或合規指南的形式，明確平臺經營者的行為規范，并公布目前平臺反壟斷執法的標準和裁量要素，為相關平臺經營者提供可預期的行為標準，增強企業自主推進壟斷合規的積極性。平臺經營行為應當遵循規則透明、交易公平、安全信任、客觀中立、開放接入的基本準則，建立公平的交易環境。在這一過程中，應加強數字市場調研，以及評估市場總體競爭狀況，預判平臺企業涉嫌壟斷的苗頭，從而有針對性地開展反壟斷執法，將競爭損害降至最低。而行政指導也是反壟斷事前監管的重要方式，行政指導以其主動性和非強制性，能夠配合反壟斷處罰等強制性方式，促進反壟斷機關和平臺企業之間的良性互動。

其次，利用數字技術實現動態監管，打造行業大數據庫。根據平臺經濟的動態競爭特性，平臺反壟斷也應當采取動態監管措施。在反壟斷監管中利用數字技術進行仿真模擬和評估，才能契合平臺企業的特性。目前我國數字政府建設正在大力推進，反壟斷監管也應當逐步采取數字技術下的認定模式，可以及時、動態地評判平臺經營行為的正面和負面影響。需要在監管過程中注重收集平臺企業的經營數據和行業運行數據，建立平臺經濟大數據庫和平臺動態監測體系，對平臺的破壞競爭、損害消費者權益、損害創新創業等反競爭行為進行監測、跟蹤和評估，對可能導致壟斷的行為進行預判和風險提示，構建科學合理的壟斷識別機制。

最后，平臺的反壟斷執法應重點關注舉證責任與程序設置，合理的舉證責任與程序設置有助于降低反壟斷的錯誤成本，提高執法準確性。我國反壟斷規則更注重實體法，對程序法的關注較少。應當要求平臺企業及時、充分地提交經營數據，在認定平臺企業是否構成壟斷時，其提交的數據將成為關鍵性證據，且反壟斷執法機構在個案調查中遇到技術或理論困難時，應當舉行公開的聽證會，允許舉報方與被舉報方、相關第三方機構在公眾監督下進行公開辯論、公開舉證，從而彌補執法機構信息獲取不足的劣勢，避免因為信息不對稱而損害反壟斷執法效果。

（四）精準判斷相關市場

工業經濟時代下對壟斷的判斷模式無法準確因應互聯網平臺對壟斷認定的要求。傳統的反壟斷執法理論主要關注價格和競爭對手對價格的約束[22]。結合平臺的網絡效應、雙邊市場特性等運行規律，須運用經濟學分析方法，在明確競爭、界定相關市場、確定競爭損害、明確平臺支配力的傳導效應等諸多環節有重要的作用，能夠在相關市場的認定上減少分歧，使得所追求的結論相較一般的法律解釋或者邏輯推理更具有科學性和嚴謹性，可助益平臺反壟斷執法的實踐。

第一，選擇合適的認定方法。在認定相關市場和存在市場支配地位等環節，SNNIP測試法、臨界損失分析法等定量分析方法提供了一個可行的分析框架[23]。此外，采用的方法還包括產品性能測試法、盈利模式測試法、銷售方式測試法等。為解決互聯網行業零價服務下商品的基準價格為零的問題，SSNDQ方法被提出，用以檢驗免費服務下是否會降低服務質量[24]。對于線上經濟與線下實體經濟競爭之間相關市場的界定可采用“同質競爭測試法”，即判斷線上線下銷售的產品是否具有同質性，如具有同質性，則可能在相關案件中將其納入同一相關市場，并采用“有利可圖地提高價格”這一測試法跳過相關市場界定直接認定其是否具有“市場支配地位”。具體表現為線上經濟或線下經濟的漲價行為所增加的利潤大于因部分消費者流失所帶走的利潤，即可認定其擁有“支配地位”[25]。

第二，修正使用替代性分析方法。在數字經濟時代，仍應堅持替代性分析這一反壟斷的基本方法。但在具體適用過程中，應基于數字平臺的特點，將數據、算法、規則等非價格因素納入主要考慮范疇。《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第四條提出，需求替代性分析可考量“平臺功能、商業模式、應用場景、用戶群體、多邊市場、線下交易”等因素，供給替代性分析可考量“市場進入、技術壁壘、網絡效應、鎖定效應、轉移成本、跨界競爭”等因素，從而應對平臺經濟中相關市場的認定難題。

第三，分類界定互聯網平臺的相關市場。大數據背景下互聯網平臺類型種類繁多，應當對互聯網平臺進行分類。以互聯網平臺雙邊用戶交易方式為標準，分為交易型雙邊市場和非交易型雙邊市場，前者如淘寶、京東等電子商務平臺，此時交易型雙邊市場可以視為一個市場整體；后者如百度搜索平臺、騰訊QQ社交平臺，其雙方市場分別涉及廣告投放市場和搜索引擎服務市場、廣告投放市場和互聯網即時通信市場，不能視為一個市場整體[26]?；谄脚_企業“企業市場”雙重屬性，在具體的案例中，如果出現的是平臺企業屬性行為，應將其放到與每一類用戶交互的具體環境中分別界定相關市場。而如果出現的是“企業市場”屬性，則只需要界定一個相關市場即可。

四、結語

反壟斷是市場經濟中永恒的命題。平臺經濟的迅速發展使之成為反壟斷監管中必須積極應對的議題。平臺經濟反壟斷監管一方面需要完善已有的制度體系，通過《反壟斷法》的進一步解釋和規章的出臺構建平臺經濟反壟斷的科學規范，另一方面要優化平臺監管權的行使，繼續秉持審慎包容的監管理念，在懲治壟斷行為的同時保護中小微企業的積極性，促進市場經濟的公平競爭和創新驅動，切實有效地保護消費者和經營者的權益，從而促進行業的規范健康發展。未來我國平臺經濟反壟斷實踐既應當放眼全球，吸收各國平臺經濟反壟斷的有效經驗，更要參與制定國際化的統一規則，貢獻我國反壟斷的獨特經驗與智慧，實現推動平臺發展與維護競爭秩序的雙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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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鐵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