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書法;題詩、草堂寺
陜西是文物大省,金石遺存淵藪,體量豐富,有吉金、瓦當、摩崖、造像、墓志、碑刻等。自宋代以來,收錄陜西金石的文獻陸續出現。到清代,畢沅留心于一省金石之收錄,此后又出現了朱楓《雍州金石記》、武善樹《陜西金石志》等分地體金石著作。這些文獻在收錄歷代已出土金石的基礎上,不斷增補新出土的金石文物,收錄的金石數量不斷增加,民國時期出版的《陜西金石志》已收錄近2000條金石資料,是查閱金石資料的重要工具書。從文獻來看,可粗略將金石分為青銅與石刻兩大類。在石刻中,除字數較多的碑志、摩崖、造像外,還有大量字數偏少的題刻。這類題刻主要包含題詩、題字等,其內容雖然不如碑志豐富,但依然有較高的書學史料價值,能補正史實,具有很大的研究價值與意義。
一、陜西境內宋代題刻詩概述
唐宋時期,題刻活動成為文人雅士、達官顯貴附庸風雅、表情達意的一種途徑,在陜西境內出現了大量的題刻群。陜西金石體量龐雜,題刻星羅棋布,且擁有多處集群性題刻,其集中分布于華山、石門等地,另有一些廟宇、山間崖壁亦有零散題刻。據武樹善《陜西金石志》,陜西境內題刻群主要有華岳題名88段、大佛寺題名84段、草堂寺題名29段、玉盆題名12段、石門題名18段等。在這些題刻中,不乏題詩之作。據武樹善《陜西金石志》,在陜西這片廣袤的大地上,與詩相關的碑刻有80處,其中唐代5處,五代2處,宋代55處,金3處,元代9處,明代6處。在55處與詩相關的碑刻中有題詩碑3處,其他皆屬題詩,數量龐大,遍布陜西各地。這些題詩多出自當地或是途經此地的官員、文人墨客、鄉紳名士之手。經統計,數量最多的當數草堂寺、法相寺、天和寺等廟宇詩刻,亦有少量以吟詠風景(如藥水巖石、驪山等以景色著稱的勝地)為主題的詩刻,還有以道教為主題的詩刻群。但因題刻字數少,這些詩刻分布零散,加之年代久遠,許多已損毀、磨泐而不可識,亦有翻刻或重刻的現象,須仔細甄別。這些詩刻反映了宋代文人墨客旅途的經歷與風采,對研究宋人題刻活動、宋代詩文與書法提供了第一手實物資料。
二、宋代題詩的興盛
題詩可追溯至兩漢時期,盛于唐宋,但元代以后,已不復從前盛況。《晉書》卷三十六轉引衛恒《四體書勢》云:“至靈帝好書,時多能者,而師宜官為最……詣酒家飲,因書其壁,顧觀者以酬酒直,討錢足而滅之。”唐代以來,題壁詩逐漸形成一種風氣。宋代題壁的風氣更盛,一些酒家、旅店、寺廟等熱門場合不但會準備筆墨紙硯,甚至特別設有“詩板”,專供旅人題詩。宋人題詩之所以成為一種非常流行的文化活動,原因有三:其一,宋代是一個重視文教的朝代;其二,園林文化的發達和寺廟的擴建也為題壁文化提供了很好的物質載體;其三,寺廟遠離塵囂,“地偏來客少”[1],符合文人墨客的高雅追求,一方面為題壁提供了場所,另一方面利用名人詩詞,形成了廣告效應,名揚天下。題詩不僅是一種文學形式,是一種獨特的文化景觀,也是詩人情感的流露和寄托。
宋人題刻活動的興盛,反映了宋代社會的一種文化現象:交游成為宋人即興遣懷的一種重要方式。宋代經濟繁榮,文人士大夫有錢有閑,時不時結伴相游。在郊游過程中,具有文人與官員雙重身份的墨客通過題詩的方式表達自己對景點的贊美,同時也為景點增添了文化內涵和歷史價值。宋人題刻活動的興盛,也從側面反映了文化的市民化、大眾化傾向。這種文化現象的出現,反映了宋代文人對自然和歷史的關注和熱愛,也體現了他們用書寫的方式記錄對文學藝術的追求和創造,同時也為我們研究宋人詩詞、書法提供了廣泛的素材。
宋人題刻詩的內容非常廣泛,涉及山水、歷史、人物、哲理等多個方面,龐冰寒在其碩士論文《北宋中期戲題詩研究》中將題詩分為“戲謔娛樂、詠物紀事、洞理規諫、文字游戲、自我調諧”[2]五種題材。陜西境內的題刻詩也包括這幾種,有友人間的唱和詩,有偏向政治的學宮詩,有縱情山水的詠物詩,以及抒情達意的寺院詩。其中更有像薛紹彭、蘇軾、蘇轍這種知名書法家及文豪的題刻詩備受關注與推崇。這些題刻詩不僅具有文學價值,也為我們了解當時的社會和文化提供了重要的歷史資料。總的來說,宋人題詩是一種具有深厚文化內涵和歷史價值的文化活動。它不僅豐富了中國的文化寶庫,也為我們了解當時的社會和文化提供了重要的資料。
三、草堂寺題詩書法探析
在陜西省西安市鄠邑區草堂鎮坐落著一座千年古寺——長安大寺,因寺內有草堂,又名草堂寺。寺始建于東晉末年,因作為名僧鳩摩羅什的譯經道場,成為中國漢傳佛教三論宗的祖庭。據古籍,宋代有關草堂寺的詩刻有6處,現寺內碑廊內存有《孫鰲草堂寺詩刻》《梅澤詩并題記》《留題草堂逍遙寺詩》等3處宋代詩刻,記錄了宋代文人的時代風采與政治理想,是宋代題刻活動的遺存與題詩文化的縮影,具有非常寶貴的文學價值與書法價值。以下將結合草堂寺碑廊及古籍文獻資料,從書法角度分析《宿草堂寺詩》《梅澤詩并題記》《孫鰲草堂寺詩》的藝術特色,挖掘其書法價值。
《宿草堂寺詩》(圖1)于紹圣二年(1095)立石,薛嗣昌撰并書,8行,滿行16字。薛嗣昌乃能臣薛向之次子、著名書法家薛紹彭之弟,祖籍河中萬泉(今山西萬榮西南),居開封。《宋史·薛向傳》提及薛嗣昌為薛向次子。另《金石萃編》按:“薛嗣昌乃薛向之子,紹彭之弟也。傳稱其以吏材奮,崇寧中,歷熙河轉運判官,梓州陜西轉運副使,而不詳崇寧以前所歷何官,此題在紹圣二年不署官位,或未入仕時也。”據《宿草堂寺詩》的款識“紹圣二年乙亥季秋月二十有二日,京兆薛嗣昌亢宗題,住持賜紫僧紹利立石”,詳細記載了刻石、立石的時間等信息。因薛氏未署官名,如王昶所言,此詩刻應是薛氏未歷官時所作。其所作詩流傳者二首,其一為《宿草堂寺詩》,其二為《棲巖寺》。此題刻石面磨損嚴重,幾至字不能識之程度。其楷書中規中矩,法度森然;筆畫爽利,橫畫起筆有重按輕提之跡;結字內緊外松、左右舒展,有晉唐遺韻。如“馳”字的馬字旁、“連”字的走之底寫法及“木”字的字形與褚遂良早年楷書并無二致。此詩刻雖為楷書,卻有行書之氣韻,筆畫連貫,氣韻生動,不失為一篇佳作。薛嗣昌此人雖無書名,然其在北宋大觀三年(1109)曾將智永《千字文》摹刻于西安,俗稱“關中本”,碑現藏西安碑林,成為三種流傳有緒的版本之一。由此可見,薛氏此人在傳承優秀書法的道路上極有遠見,為傳播書法做出了貢獻。
《梅澤詩并題記》(圖2)又名《過草堂寺望終南山》,刻于北宋崇寧元年(1102),梅澤撰并跋,崔珙書,共19行,滿行14字。梅澤,字說之,吳郡人(今江蘇蘇州)。崔珙,據詩刻款識“宣德郎權知縣事崔珙書”,又王昶在《金石萃編》中“游終南山雜詠”條下引《石墨鐫華》:“崇寧二年六月一日,李通判秦中,留題終南,而鄠令崔珙書刻石。”可知崔珙當時為鄠縣縣令。此詩刻為梅澤為官時過草堂寺望終南山有感而作,縣令崔珙書丹,住持紹利立石。《金石萃編》按:“余既得珙書李詩,表而玩之,以為希有,其后又得所書吳郡梅說之過草堂望終南詩等四首,又題尾一段,津津然有味于山水之間,思往而不可得者,梅之寄意不淺矣。”[4]
此詩刻大部分字磨泐難辨,由詩刻右下部字口清晰的字依然能窺其全貌:首先,以楷書之規矩法度寫行書,點畫間的連貫性強;結字中宮收緊,撇捺外放;尤其是橫畫向右上傾斜及捺畫呈向上飛動的態勢,加之筆畫間連筆,為平淡的結字增添了欹側的動態與意趣。此行書“風”“雪”“乾”等字有《集字圣教序》之遺風。書者崔珙作為底層官吏亦善書,可見“王書”在宋代文官學子心中的地位之高、影響之大。
《孫鰲草堂寺詩》(圖3),北宋大觀三年刊石,孫鰲撰并書。9行,滿行9字。孫鰲字抃才,大觀三年曾游紫閣,留宿草堂寺,因有此詩刻。從書體看,此題刻行書中多楷法,雖然王昶在《金石萃編》中將其定義為行書,然其更類行楷,僅個別字有行書筆畫連貫的用法,大部分字保留了楷書筆筆有起收的寫法。正如啟功先生 “行書宜當楷書寫,楷書宜當行書寫”之觀點。從書風來看,題刻書法秀美,大開大合,橫縱關系強烈;注重筆法與粗細對比,尤其是起收筆交代清楚,重按輕提,整體及單個字內的輕重關系對比明顯,轉折處有明顯的方折,如“閣”“問”字有明顯的楷書方折筆畫。以楷書規矩嚴謹的章法寫行書,既突出了法度又不失活潑。結字方扁,注重取橫勢,夸張字內橫畫的長度,使字形敦厚而有憨態。孫鰲此人雖無翔實的資料,然其書法精湛秀美,堪稱佳作。
不管是梅澤于草堂寺遙望終南山佳景作詩四首,還是薛嗣昌贊美草堂寺幽靜清雅,皆是醉心于美景,有感而發。這些詩刻無論楷書還是行書,皆以楷書章法刻就,謹守規矩法度,這與宋人墨跡行書有出入。究其原因,兩處詩刻行書并非傳統意義上的行書,嚴格來說屬于行楷,以楷書的章法書寫,在規矩中更具飄逸靈動之姿;且其僅字內有筆畫間的連帶,字與字之間相互獨立,用楷書章法排布更能體現其美感。且從刊石角度講,楷書章法更易于刻工刻石。從書法藝術的角度而言,宋人題刻書法多取法于唐人,有些更是對唐代著名書家及經典碑帖的集字,尤其是《集字圣教序》《雁塔圣教序》,以及顏真卿書法對宋代書壇影響深遠。以上題刻書法雖取法唐人,在尚意書風與理學的影響下,亦有自己的特色。宋代書法成為文人遣懷的余事,這解放了文人的固化思維,使其敢于在書寫中表達個人的意圖。從宋代題刻書法來看,其受“尚意”書風的影響頗大,雖取法唐人,但對筆法的追求已不似唐人般嚴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