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時候講喜歡的季節,大半都說春天好,彼時的我還喜好一個與眾不同,于是偏說秋天,還擺出一副“我言秋日勝春朝”的傲嬌來,搞得像是真有什么詩情似的。如今的我貪吃好玩,倒是更愿意實事求是地贊美春天。
在上海,入春總在三四月,而于我,入春總是從一口吃食開始。從春筍、香椿到槐花、榆錢……春天的時令吃食似乎皆有種憋不住要冒頭的鮮格格,讓人頗有些若不吃便辜負了盛情的難卻。
喜歡吃的人大多也會做,春天因為菜蔬豐富且不像剛剛過去的年節間有諸多講究,于是做菜便有了很多自由。比如香椿炒雞蛋儼然成為了這幾年從北向南推廣的春季時令菜色,但按著我的胃口,則更喜歡用鹽腌好的香椿頭來拌豆腐,再加幾滴麻油便是白粥的春日限定配搭。再倘若,你也如我一般是執著于螃蟹的上海人,那除了六月黃和秋天的大閘蟹,春季里也還有一道炸軟殼蟹來安撫從冬天就開始等待的胃。
上海的春天,除了蠢蠢欲動的胃,還有蠢蠢欲動的花。市花白玉蘭的花季便在初春。只是那時節上海多雨,每每看到雨中玉蘭,便更能體會古人“細雨摶酥、好風搓粉”的別樣心情。好在上海最是兼容,差不多時節的櫻花、梨花也很受寵,大家大約是覺得花多力量大,密匝匝地開,齊刷刷地落,鬧鬧猛猛的一生便是凋零也不孤單。這幾年,大家還喜歡帶著露營的家當在花樹下圍爐煮茶,管它玉蘭、櫻花、梨花,都可以,只得半日閑,然且共從容。煮的茶也頗熱鬧,有花有果之外還需加上紅棗、枸杞之類的國粹才算是地道中式茶飲。品茶這方面我是短板,雖然秉承著上海人的“不響”,但禁不住親友們的百般投喂,共賞這人間春色時,常常一邊接過來喝一口喊一句“好香啊”,一邊又眼珠亂轉著要找自己那只裝著普洱的保溫杯來涮涮嘴,算來大概也是一種“不響”。
上海話里幾乎不講“愛”而多以“歡喜”代之,“不響”也是這里獨特的生活哲學和處世之道。而又有多少“不響”的夜里,上海人歡喜吃點泡飯……近代史里的天災人禍將人們成群搬移,或順流而下,或南來北往,在上海重建生活,經過一個多世紀以來白手起家、拼貼揀擇,錘煉出各種因地制宜的生存本領,當然也便產生了喝咖啡和吃大蒜的沖突矛盾。但味蕾上的矛盾終是比較可能和解的,誰能想到咖啡大蒜會最終和解在“金先生”的泡飯里呢?一碗清湯寡水的泡飯與幾碟咸香多滋的“過小菜”,便是物資匱乏年代里的奢望,也成為了市井風情里的“上海記憶”。
要我說,食物與書可能是世界上最不好用價格來衡量的東西,我們無需存上一輩子的錢才能讀《百年孤獨》或是《紅樓夢》,而記憶里最美味的吃食也可能只是:夜里,餓了,還有人守著夜光給你做一碗香香的泡飯。上海人會一再強調是“泡飯”不是“粥”,只有懂的人才能精準理解這背后的情感。這有點像大衛·霍克斯翻譯《紅樓夢》,越難釋義的地方譯得越好,《好了歌》《葬花詞》不僅漂亮,還押韻,但他卻在俗語那里翻了船——只道是英語里沒有“紅塵”,而離開了上海,可能也理解不了泡飯,不明了這“不響”吧。
但愿這春光解憂,你我雖“不響”但“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