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突然收到大舅從福建武夷山打來的電話:上海,我要回山東老家了。我就住你們家,我有退休金,能養活自己。我只吃煎餅卷大蔥就行。
“上海”,我的乳名。在我小時候的山東老家,起什么樣的乳名是很有寓意的。要么“狗蛋”“狗剩”“小丫”,據說叫這種名字的孩子會皮實,不矯情,好養活。要么“上海”“北京”“廣州”,父輩們對未來的憧憬和期望,都滲透在這些名字里,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能有所作為和成就,可以走出大山,脫離那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在大世界、大城市里闖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我至今都喜歡被家里的長輩親戚和村里的父老鄉親們用熟悉的鄉音喊我的乳名,很好聽。那是特有的家鄉味道,那種感覺太親切,也很奇特,暖暖的、甜甜的,就像在炎熱的夏天里吃了一口放在涼水里浸泡過的西瓜,甘甜又涼爽,沁入心脾,能甜到心底。
乳名,一般會喊到結婚。婚后,大家包括自己的父母自然改口,直呼大名,因為你已經成家立業,徹底長大成人。但我總覺得父母叫自己大名太過生分,還是喜歡被叫乳名。說來也巧,父母和家里的親戚們到現在一直叫我乳名。
本文作者、著名演員郭曉東。
郭曉東主演的電影《暖》劇照。
郭曉東主演的電視劇《工人大院》劇照。
被大舅這通電話弄得有點沒頭沒腦。在跟表哥的通話中得知,大舅來武夷山城里看望表哥時,遇到一次交通事故,在醫院住了大半年。對于一個年近八十高齡的老人來講,這次的傷害可想而知。肇事司機全責,也好在司機主動承擔了所有的醫藥費,少了很多沒必要的精神痛苦。
但大舅還是留下了后遺癥。交通事故傷到腦袋,大舅磕碰的外傷雖然好了,但部分記憶喪失,不過有關山東的部分還在。他會經常自言自語:我是山東人,我要回山東老家,我要吃煎餅卷大蔥。
大舅離開家鄉到福建已經有60多年了,至今還是保留著家鄉的口味,喜歡吃煎餅卷大蔥。他吃的煎餅,都是母親和其他兄弟姐妹不停地郵寄過去的。用大妗子的話講,煎餅,就是大舅的加油站,只要吃了煎餅,干活都有了力氣, 精神都多了好幾倍。
如果不是我主動問起大舅的身體,表哥是不準備告訴我大舅住院的事的。怕我母親和其他兄弟姊妹們擔心。路途遙遠,大家都年歲已大,徒生惦念和焦慮,卻又無能為力。
我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有必要告訴母親關于大舅的事情。
其實,母親的身體一直不是很好,尤其父親去世后,失眠就一直伴隨著她。20多年了,床頭上一直擺著各種安神助眠、舒緩神經的藥品。所以,很多讓她心生擔憂和惦念的事情,我一般不會跟她講,免得更生焦慮。
母親聽完大舅的事情,一個人默默地走到屋檐下,望著院子,沉默著。那天,恰好秋雨綿綿。我看不見母親到底是在看著雨,還是在想著大舅。
秋雨,就那么不急不慢地下著。院子里的雨珠打著地面,泛起的水花濺到母親身上,她也沒有察覺。遠處的一切,在雨中變得若隱若現,看不清楚。
我第一次看到母親在我面前這樣沉默。其實,母親從來不愿也沒有在我跟哥哥面前露出自己軟弱的一面。我也是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看著母親的背影,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身體似乎變得矮小了,背也駝了。染過的黑發,也沒能掩飾住滿臉的蒼老……以前那個能扛下半邊天的母親,如今,真的老了。
姥娘姥爺去世得早,那時我太小,對他們的印象都已不深了。只記得每次我惹姥娘生氣,她就會拿著一把笤帚,追著我滿胡同跑。
母親嫁到我們村,離家六十多里地,在那個年代算是遠嫁了,農村里很少見。當時交通很不發達,也買不起自行車。母親回一趟娘家,要徒步走上整整一天加大半個晚上。好在俺大大是個極善之人,待母親甚好。姥娘姥爺大放寬心。
后來我跟哥哥都離家遠去北京后,家里只有父母兩人相依為伴,父母的感情更加深厚。再后來,大大心肌梗塞,突然離世,母親從此一蹶不振,身體瞬間垮了……
年齡越大,情感的濃度越強烈。生活,它的真實毫不粉飾地張開長臂,無情地一層層剝離著情感的外衣,使勁地往里鉆,一次又一次地撒上大把的鹽,每一次都劇痛難忍。你越是有情,它越是貪婪。
人,最讓人心疼的就是——人與人之間那種柔軟的情感,被現實活生生地撕裂著。而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卻沒有任何力量去改變什么。
生死離別,人生常態。看淡看輕,談何容易。
我跟哥哥對母親一直奉行著凡事報喜不報憂的原則。一直覺得,我們無非就是一看客。但當看客變了身份后,那種鉆心之痛和欲罷不能的無力感,從此便拴牢了你的心,永遠扯著你,拽著你,走一步都疼,走遠了更疼。
秋雨微涼,我拿了一件薄外套給母親披上。母親這才回過神來,轉過身看著我。面部有些陰暗,但我能清晰地看到母親的眼睛紅紅的,淚光閃閃,她說:我想去看看你大舅。
屋檐流下的雨簾井然有序。我斷定了母親會是這個答案。母親的淚,流到了我的心里,我很難受。但我看不出雨什么時候能停下來。外表看似性格溫和的母親也有著幾分堅韌。我擔心地看著母親說:你身體不好,那么遠的路程,我怕你受不了。母親長嘆一口氣:去吧,還是去吧,都這個年紀了,見一面少一面。
母親的眼神有堅定,有擔憂,也有著另一層深遠的意思,我懂。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母親想了想,又補了一句。
幾個兄弟姊妹,相隔千山萬水,其實這一生之中,也沒有見上過幾次。如今都已到耄耋之年,從兒時算起,真正在一起的時光少得可憐。但因身體里流著相同血脈而牽腸掛肚的思念,是真切的,是刺骨的。
樹高千丈,落葉歸根。道不盡的鄉愁,說不完的思念。
大舅,如今也是離家30多年的我,特別懂你。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