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坎上的遐思

黃永玉先生《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那本書里說到在朱雀城里，孩子們有種在田坎上的游戲。狹窄的田坎上，一伙天真爛漫的小孩只能排成單行，行進中只要有人叫出大家背得滾瓜爛熟的號子：“第一一桿旗，第二賣麻花，第三騎白馬，第四管天下，第五拿剪刀，第六剪卵毛……”隊伍馬上混亂起來，走在第二、第五、第六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下水田，想要來一個重新排隊。這種永遠都無從重新排列有序的把戲，沿襲了數百年，連我們那一代人也有幸趕上了。跳下田的伢崽，不光是踩了兩腳泥，還要遭來遠處的怒罵：“狗日的野崽，踩爛了老子的田坎！”

這遠處兇神惡煞的叫罵聲，早就淹沒在孩子們的笑聲中。沒等到大人兇巴巴地趕來，一伙小孩早就捧著笑痛的肚子跑開了。曠野里留下的只有農人無奈的憨笑：小時候，自己不也參加過這種不知天命的游戲嗎？他只能是不停地罵娘罷了，誰聽得見呢！

蟲子們聽得見！曠野里有太多的蟲子，它們在自由地鳴叫歌唱，同時也在竊聽著人間的聲音。這些青蛉子、紡織娘、蟬和地牯牛們，越是天氣好的時候，叫得越熱鬧。甚至有種聲音，叫起來地皮和空氣都有些震動，如同管弦樂一起奏出來的和聲，既沒有響亮的高音，又無明快的旋律，只有一片帶著震動的回音，單調地無休無止又無聊地延長。人哪，越聽越疲勞，聽得久了，瞌睡自然就來了。大人們說這是“懶蟲”在叫 ，據說是一種體型碩大的蚯蚓唱出來的聲音。我不太相信蚯蚓的說法，這是我活了幾十年都未曾弄明白的東西。

田坎上，除了體型碩大的牛屎蟲永遠在推運糞球之外，車前草、蒲公英、狗尾草們生長的間隙處，往往有些巴掌大的泥地，把耳朵貼上去聽，如果有一種嚓嚓的聲音，你就知道下面有些有趣的東西了。放尖了眼睛，很快就可以找到一個圓圓的小洞，往那個洞口吐一口唾沫，用一根樹上掉下來的松針，小心地插進去，只要看見松針動了動，就可以往上猛地一提，一條名叫地牯牛的小蟲子，愚蠢地用它的兩顆大牙齒把松針咬得緊緊的，被我們無需耐心地釣了上來。

待我進入初中，曾經去圖書室借了本法布爾的《昆蟲記》，希望從中解開關于“懶蟲”的謎團。

那本《昆蟲記》，中間記錄描寫了一些蟲子的生活習性和它們的故事、那些兒時的記憶，大多數都被時間消磨光了，唯獨封面上的那個貎似滑稽的老頭，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側面的法國老頭，大鼻子微微向上翹著，老太婆般癟著的嘴帶著笑意，軟塌塌的舊禮帽上居然停著一只同他十分親近的大螞蚱！

對于我的問題，法布爾沒有給出答案。

當時我并不知道，法布爾這位偉大的生物學家，他所研究的對象雖然只是小小的昆蟲，但涉及的不僅僅是昆蟲身體的結構、功能、習性，還有它們與環境的關系等等。更重要的是，他以散文的筆法，懷著對生命的尊重和熱愛，帶著對科學真理執著的追求完成的這本書，充滿對人生的感悟，折射出人性與社會的繁復，被稱為“昆蟲的史詩”。這部兩百多萬字的巨著，還獲得諾貝爾獎提名的榮譽，得到魯迅先生極力推崇。魯迅先生和弟弟周作人還準備動手翻譯這本書呢！

少年時，我們對于世間的很多事物的理解，常常只止于皮毛！

就對于田坎的認識，一直到我成為知青，方才知道田坎的功能和打造保養所要付出的艱辛。

初到農村，我接觸到的第一種農活，是刨山毛圳。湘西恰在武陵山脈的邊緣，處在武陵斷層地帶，地表呈現很多斷裂的溝壑與臺地。臺地上雖有可飲用的水源，但耕田主要依靠早春的雨水。臺地上的小山坡上，布滿了古代先民開挖成的溝渠，就叫山毛圳。雨水節過后，雨季剛開始，就要抓緊時間刨去雜草，梳理好這些圳渠，以便承接天雨引導流入田中，將泥土泡松，以待翻耕。

那時當真贊嘆古代農耕文化所飽含的智慧！

在田泥浸泡的同時，就要將去年筑好的老田坎鏟去。一年的時間，老田坎早已被蟲子蚯蚓草根弄得千瘡百孔，哪里還能蓄得住水呢？只能靠著梯田小徑的內側搭筑田坎。用犁耙攪和軟糯的田泥，第一遍只能是擺個基礎，第二遍要在兩次犁耙之后，在第一遍的基礎上筑起出水的模樣。對，我當時腦子里閃過的一個詞“造型”。對，就是造型！種田老把式們搭成的田坎，結實保水，飽滿肥厚，十分大氣，簡直就是一件真正的藝術品！這種田坎上可以種上大豆，秋天收獲水稻的同時，可以收獲大豆，這種被稱為“田坎豆”或“毛豆”的，與黃牛肉絲伴炒，湖南人往往會加入一些青紫的辣椒，確是一款美味的佳肴！種田坎豆自然是在第三遍完成之后才能進行的工作。

搭第二遍第三遍田坎的工作程序中，每一遍構筑過程，又分成兩個步驟。第一步是用手中的四齒釘耙，將田中的稀泥抓撈起來，奮力掄向田坎，糊上田坎，這可是要扎實的膂力的，因此一般都不會安排婦女做這項工作。第二步是用釘耙帶著水，把新泥同舊泥催緊，防止以后漏水。上面要催得光，即基本平實，卻不能太過光滑，要留一些耙齒印，要讓它有點貯水功能。水流淌得太快，烈日照射下就容易開裂。

我私下里有了自己的領會：不就是所謂的雕塑感嘛！也許正是這點悟性，加上我上好的體力，我馬上成為隊里的頭等勞力。

當年以為有使不完的力氣，不料卻栽在充滿地枇杷香味的田坎上。收稻子季節，打稻子雖然是重活，卻遠不如挑稻草那樣辛苦。稻谷收打入倉了，堆放在田坎上的禾把稻草也干得差不多了，農人就得把稻草挑回村口堆成稻草垛，它們可是耕牛賴以過冬的唯一食物！

田坎上捆稻草已是用盡了全力，用長長的矛扦穿透它，然后要咬牙舉起這個六七十斤的大家伙，再穿進另一捆同樣大的稻草，待挑上肩時，人擠在前后兩捆稻草之間，眼睛哪里還能看得見路？加上一百多斤的壓力，跌跌絆絆地走在田坎上。有一次，搖搖晃晃，一不小心，我踩在田坎的渠口里，重重地摔倒在下面的稻田里！

從此我學會了一句農諺：人怕挑草，牛怕種蕎！

那時候我怎么都不會料到，會有人來向我請教這么簡單的問題。那人竟指著那金黃色的禾把問我：這是什么東西？

2001年，我在鳳凰縣文聯負責工作，湖南省美術家協會和湖南省畫院領導電話委托我參加一項接待工作。俄羅斯畫家來湖南作文化交流，寫生地點定在鳳凰縣，時間是一個星期，其間由我負責接待工作。客人有俄羅斯人民藝術家科佩科及夫人（同為人民藝術家）、功勛藝術家韋德梅杰夫和翻譯陳先生。

他們到來的時間剛好是國慶之后，沿途全是正在收割的稻田，金黃的一片。他們初到時特別感興趣的是中國徽式建筑，白墻黛瓦，高翹的馬頭墻。三天后，翻譯陳先生突然向我提出，他們想要下鄉去畫那些金黃的東西。陳先生是北方人，很早就去了俄羅斯，他從來沒有見過水稻，更不要說俄羅斯的客人了！第二天我帶他們去鄉下寫生，不料只幾天的工夫，稻子已經搶收完了，田里只剩下參差的禾蔸，稻草也都扎成禾把晾曬在田坎上。

客人們指著禾把問我：那是什么？我通過翻譯向他們解釋了中國南方主要食糧水稻的有關知識。功勛畫家梅德韋杰夫饒有興致地畫了一張田坎上曬滿禾把子的風景，我們一行人同科佩科夫婦坐在田坎上啃食著饅頭，沉默無語。我猜想他們該是在思考同樣的問題吧：我們每天的糧食是從哪里來的？

我就想起有這樣的一幅水彩畫《我們每天的面包》，是北歐瑞典的著名畫家安德斯·佐恩在他二十五歲時（1886）創作的。這幅現實主義的作品，描繪了一位年邁的母親坐在田埂上，守著她為家人帶去的面包，等待他們來享用簡樸的午餐。

這幅偉大的作品，帶給我們太多太多的思考。勞動、母愛、人類的生存之道……我記得曾經請教過黃永玉先生，他的著名版畫《春潮》是如何創作的。他只簡潔地指導我，要我找南北朝木華的《海賦》來細讀。

《海賦》開篇就從大禹治水講起，大地上洪水泛濫，四野驚恐。洪水歸治，江河入海方始有山岳列布，島嶼竦峙。文章寫海之壯闊，日月星辰在海上的出沒，寫海之美麗，寫海之狂怒，以細膩的筆法、豐富的想象，十分具體地描繪出千百種物象。其中除了航海所帶來的豐富的物產，還有作者馳騁想象創造出的神鬼妖怪，以達到表現“為大”“為怪”“為廣”的海的目的，最后成為歷史上賦體中寫海的唯一精品。文中其實直接描寫海的語句并不太多，倒是功夫都用在與海相關的物事的描寫上。

《春潮》的成功，也得益于“打鯊魚”主要情節之外的諸多細節生動刻畫：涌動的萬頃波濤、鯊魚飛起形成的巨大漩渦、驚慌逃命的一串小飛魚的著力渲染。尤其是那充滿力量感的飛鏢，以及被人反復稱道的那團亂麻一般的繩索。當然，體量巨大的鯊魚柔軟的皮膚和翻騰的力量形成的矛盾，巨大鯊魚與被逼到畫面邊緣的獵鯊小艇，以及小艇上的矯健的漁人的對比，巨大的鯊魚形成畫面主要的構圖線，形成整幅畫面動蕩不安的強烈效果，才是這件佳作的經典要素！

《我們每天的面包》曾經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到長沙展出過，當年的瑞典國家博物館的國寶級的展覽獲得了很大的轟動。展覽中的水彩畫讓我大開眼界：想不到十九世紀的水彩畫就能如此生動細膩地表現對象和光影。我只參觀了兩天，每天總是去盯著這幅畫中的田埂看。形形色色的野草，在被若干次的踩踏中透著生命的力量，混雜在堅實的土地上。那縱深通往遠處的田埂，在干冽的秋風中，與那位年邁的母親相互映襯，透出那種人間的溫情和歷史的滄桑感，讓人嘆為觀止！

待到我也有如那位母親的年齡，卻偶然發現當初能夠讀到的《昆蟲記》只是節譯本。一直到2001年花城出版社不遺余力地組織人馬，花了五年的時間，才出版了十卷的全譯本。今年在網上購得，待我抽時間慢慢細讀，幾十年我所縈系心頭的“蚯蚓”之謎，看看能否找到答案。

民間的“猜想”，恐怕不會有合理的答案的。

科學的先驅法布爾、達爾文、哥德巴赫、愛因斯坦、霍金…他們為人類弄明白了很多問題，卻又總是會留下一堆問題給后人。

如果人類都弄懂到明明白白了，這大自然還能算大自然嗎？

作者簡介：劉鴻洲，號一勺，土家族，1943年生，湖南鳳凰人，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楹聯學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湖南省中國畫學會、湖南省花鳥畫家協會顧問，河北美術學院終身教授。散文隨筆見諸《文匯報》《青春》等各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