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志氣，叫自強

一位老鄉的成長與蝶變故事，很神奇，也很勵志，讓我想起了“有一種志氣，叫自強”的話題。

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初，他出生在湘西南一個貧窮的山村里。全村人絕大多數是大字不識的文盲，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出著集體工，過著入不敷出的生活。他家更是這個村里的最底層，常遭人白眼，受人欺負。而他的降臨與存在，不僅使這個家迎來了新氣象，而且使這個地方看到了新希望。他出奇地爭氣，一邊咬牙堅持，一邊擦干淚水，一邊不想活了，一邊努力活著，時時難熬時時熬，關關難過關關過，進入八十年代后，全家的運勢得到了徹底翻盤，引來遠近人的刮目相看，而且還在這個村樹起了一面“要發達，須讀書”的旗。

他父親身材瘦小、體單力薄，好在操有一門砌匠的手藝，偶爾賺點小錢貼補一點家用。母親是離異后與父親再婚的，性格直率得有點讓人難受，不諳真話不一定要說、要說也得溫暖地說的道理，癡迷于封建迷信，常年生病，干不好農活，不太受親戚朋友們待見。母親與父親結合后，生了四個小孩，他是老大，老二是女，老三是崽，老四是女。老二，成了人，但從小就厭學，小學都沒混到畢業， 只想早點脫離這個家，18歲不到就嫁人了；老三出生后沒幾天就夭折了，沒看過醫生，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老四剛會說話時卻患上腦膜炎，留下嚴重的后遺癥，不能說話，不會自穿衣服，不會用碗筷吃飯，不會拉屎拉尿，不會正常地走路，就是一條生命存活到20歲。

他這位家中的老大，骨硬命大，有過九死一生的經歷，卻得到野蠻成長和逆勢上揚。他12歲之前，體質虛弱，不是時不時發燒發熱，就是這里生瘡那里長癤，而且經常尿床自不知，深夜常被父母責罵和打醒。父母無知又無奈，不知道給他尋醫問藥，只知道問天卜卦，求神拜佛，祈求上天護佑他牛樣狗樣地活著。見他生病了，萎靡不振，無精打采，父母就信巫師說的，說是受了嚇、丟了魂，需要收嚇（方言，鎮嚇的意思）和喊魂。巫師收嚇的方法很好笑，就是抓住他幼小的左手，并對著他的左手心念一頓聽不懂的咒語，念完后讓他握住幾分鐘，再在他手腕上戴一個鎮嚇的小繩圈。為了鎮嚇得更扎實，巫師還畫一道看不懂的護身符，用小布包上，針線縫緊，掛在他脖子上或是放進他的衣兜里。為了把丟失的魂魄召回來，巫師一手提一小布條，一手用一炷香對著布條繞來繞去，口里念念有詞，然后將這一含有符咒的布條燃燒后的灰燼抖落到盛有水的一個碗里，再將這碗水灌進他的嘴里。到了夜里上床時分，父母按照巫師的吩咐還給他喊魂，把房門打開，父親跑到屋外大聲地喊他名字，呼其回家睡覺，母親則在床邊答“回來了！回來了！”父母還特別相信算命先生的話，說他是條大魚，而所在的這個家只是口小塘，養不出這條魚，除非認柏樹、路碑、庵堂碑和別人的父母作干爹干媽，還要討百家米、吃百家飯。父母對算命先生深信不疑，硬是帶著才7歲的他當起了叫花子，乞討了百戶人家；還真煞有介事，殺雞燒香放鞭炮，讓他拜柏樹、石碑和村對面一戶李姓人家作干爹干媽，叮囑他對父母要改口稱三叔和三嬸，并把他的名字從“順清”改成了“順碑”。父母的做法，用心良苦，但讓幼小的他心情很郁悶、心靈很沉重，雖有不滿與不快，他小小年紀卻怎么也不敢反抗。后來，幸虧他父親聽了村里一位赤腳醫生的話，給他注射了幾盒營養針，他的體質才慢慢地好轉起來。再后來，他長大了，獨立了，還依照自己的意愿將“順碑”改成了現在的名字。他的這一做法，他不看作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和“忘本變質”，而看成對父母愚昧做法的撥亂反正，是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高度認同和開啟。

他的原生成長環境就是這般的惡劣，缺吃少穿，缺溫少暖，缺依少靠，缺顏少面，缺文少化，缺歡少樂，并且充滿著滑稽和可笑，然而叫人不可思議的是，他的人生之路居然一路逆襲、一路進步、一路長虹，一手“爛牌”居然被他打成了“王炸”。他不僅成為村里第一位碩士研究生，而且影響和帶動了村里不少年輕后生去走讀書之路；他成了村里有史以來出過的最大角色，為地方做了不少好事，他父母年老之后也終于過上了受人尊敬的日子；他還筆耕不輟，著書立說，文章發表了一大摞，成了一名聞名遐邇的作家；他成為當地的一道亮麗的光，點亮了自己，也照亮了別人。他的成長故事儼然成了一個動人的傳說。

他告訴我，他家的命運之所以在他這里出現這種魔幻般的好轉，并不是因為有什么神仙的相助，也并不是他有什么特異功能，而是除了趕上國家高考制度的恢復和碰上一些好老師好領導的賞識外，就是苦難的日子催人熟，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自己從小就窮則思變、弱則圖強，有志氣，有想法，有抱負，有改變自己、塑造自己、戰勝自己、成就自己的決心和勇氣，并且堅持一路的自強不息。

在同齡人中，除了家庭條件差得難以找出同類，他個頭還不高，五官周正但并不帥氣，也沒有超人的大腦，口頭表達能力也一般，但他就是不信邪、不服輸、不自輕、不自賤、不自卑，而是接納自己、認同自己，并能找到一種內心的安慰與平衡。從小他就自己相信自己，自己欣賞自己，相信自己會出人頭地，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自己的選擇，相信他家會在他手上變好，相信他會成為有知識有文化的一代，相信自己能夠掌控好自己的命運。他篤信，揚好長就可以避好短，客觀不行可以主觀彌補，外在不行可以內在彌補，相貌一般可以氣質彌補，智商一般可以情商彌補，口頭一般可以筆頭彌補，這藝不行可以那藝彌補，只要身心正常，只要思想不滑坡，總可以找到屬于自己的出路。他沒有豪言壯語，沒有口出狂言，沒有癡人說夢，但他這種自信卻長在他的骨子里，時刻流淌在他的血液里。長大后，不管遇到何種情形，遭受何種不測，他都心中無慌亂，眼中無困難，口中無怨言，行中無膽怯，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敗，不怕臉皮厚，不怕吃眼前虧，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相信好有好報，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奮發圖強，是他的座右銘。他告誡自己，再不像父輩那樣，大字墨墨黑，小字不認得，再不像父輩那樣成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再不像父輩那樣只知道用最原始方法去簡單地起早貪黑，再不像父輩那樣吃了上頓愁下頓，再不像父輩那樣活得缺乏尊嚴，一定要通過好好念書去改變自己、改變這個家，一定要走出這個狹小的世界，一定要把自己的能力打造得能撐起自己的雄心，一定要干出一番既惠及自己又有益于他人的事業，一定要活出自己滿意的模樣。每當累了、苦了、委屈了、落后了的時候，他總是用這些自設的目標去提醒自己、敲打自己，不能打退堂鼓，不能走到半途就停步。為了把自己蛻變好，他雖沒有古人那樣“懸梁刺股”“鑿壁偷光”“囊螢映雪”和“焚膏繼晷”，但他做到了“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用勤補拙，不到自己滿意決不罷休。

孩提時代，農村的活他樣樣體驗。什么放牛、砍柴、打豬草、殺牛草、養雞、養鴨、養鵝；什么抓魚、捉泥鰍、撈蝦米、釣青蛙、抓螃蟹；什么種菜、擔水、煮飯、炒菜、洗衣服；什么墾荒、挖土、犁田、耙田、薅田；什么守水、吊水、抽水去給農田抗旱；什么修水腳、固田埂，防止水田不漏水；什么擔大糞、撿牛屎、撿狗屎、燒石灰、燒草灰、燒垃圾灰做肥料；什么種秧、扯秧、插秧、收割、踩打谷機、抬打谷機、挑谷、捆草、曬草、貯草；什么打農藥、施化肥、除稗子；什么送公糧、挑腳；什么從早到晚跟著大人出集體工掙工分，早上得零點五分，上午下午各得一分……只要大人要求，只要力所能及，只要不影響讀書，他都去參與和嘗試。在他心里，能夠獨立就盡量去獨立，能夠為大人分擔就盡力去分擔，有多少熱就發多少光，最好是能做到，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自己的事情自己干。他的這些歷練，苦雖苦，但練強了身板子，練出了堅忍的耐力和頑強的毅力，苦儼然是他長大成人的最好養分。由于他表現出色，生產隊評社員們的工分等級，隊委會還特邀他作為少年代表出任評委。

那時念小學、初中和高中，每學期的學費雖只要繳幾塊錢，父母都感到為難，捉襟見肘，更談不上還要添置筆墨紙張、算盤、三角板、圓規、橡皮擦等學習用具。于是，他便試著開展自我救濟。山里地里能變錢的他都試著法子去變。什么造紙用的紙皮、谷皮，什么可釀酒的金剛刺、金櫻子、櫟子，什么可食用的野板栗、野栗子、野柿子、三月萢、扒船萢、樅菌、野蘑菇，什么可做中藥的麥冬、半夏子，什么可回收的雞毛、鴨毛、雞菌皮、牙膏皮、爛尼龍……只要能換到錢，他都留心去采集和撿拾，要么將它們賣到供銷社，要么就在離家不遠的馬路邊擺攤子，用換來的錢去買學習文具。16歲考取了中師，讀書不要錢，每月還有10多元生活費發放，但正是長身體的他，正常的一日三餐根本無法滿足其需要，他就利用寒暑假到煤礦挑運煤炭，每擔換取兩毛錢，一個假期賺個幾十塊，用來補貼中師期間的加餐和添衣費用。18歲當了中學老師，但他不安于現狀，21歲時毅然決然放棄了公職和工資，又考大學讀本讀研，直到28歲再次參加工作。連續全日制無薪讀7年書，父母不僅拿不出一分錢，還巴望著兒子能反哺。怎么辦？他除了在學校爭當“三好學生標兵”得獎學金外，就利用學余，給報刊社和電臺寫稿，給入校新生販賣生活用具，給有條件又有需要的同學販賣面包和零食，給學校附近人家當家教，還在寒暑假組織英語培訓班賺勞務費，或是深入鄉鎮企業去打工。就是這樣，他的大學生涯，不僅學業、實習、論文取得優秀，而且公開發表文章200多篇，每年稿費和其他收入都達2000多元，根本不比家庭條件好的同學差，既保證了學業和自己生活的開支，又接濟了在家務農的老父老母?？偣彩四臧氲膶W歷教育，要不是他苦爬苦撐，力行自救，像他家這種狀況，能把中學念完就是萬幸，哪還談得上考大學讀本讀研。

他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讀書。小時候，他放牛帶著一本書，邊放牛邊看書；同大人出集體工時帶著書，中途大人休息他看書；家里來客了，為避免被打擾，他就躲進閣樓去看書；小學到高一是走讀，他一邊走路一邊背課文和英語單詞。有一個晚上，讀書作業到深夜，父母睡覺了，一條蛇從墻洞里爬出來，并耀武揚威當著他的面慢慢從下往上爬，把他嚇得尖叫，讓他真真切切地體會了什么叫恐懼、什么叫無助。好在那蛇像是同情他是位讀書郎，并未傷害他，而是又慢慢地消失在另一個洞口。高二以后，他住進了學校，白天下課后到校園附近的橘園和后山散步，他都要帶著書本與同伴們切磋，晚上寢室熄燈了，他還要到外面的路燈下再看看書。在大學集體寢室，因他每晚歸得晚可能驚擾了室友，有一個晚上一位室友搞了個惡作劇以示不滿，在他被子下面掩蓋了一條四方凳，等他上床將被子掀開發出異常驚訝之聲時，全體室友便發出哈哈大笑。工作了，公務繁忙，沒有什么時間專心讀書，他就發揚古人董遇“三余”和歐陽修“三上”精神，起早讀一小時，晚上睡前讀一小時，行途中，過去用收音機，現在用手機來聽書。總之，書完全就是他的影子，人在哪里，書就跟到了哪里，什么時候都不忘讀書，成了他的高度自覺。

為了鞭策自己不松勁，不退縮，不悲觀，不頹廢，不自棄，不停步，他把“心懷凌云志，腳踏堅實地”“有為才能有位，有位更好有為”“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下定決心，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等格言俗語當成人生信條，要么貼在臥室里，要么寫進筆記本的扉頁上，用以提醒自己、驅動自己、鼓舞自己、激勵自己，讓自己的生命始終噴發出上進的能量，始終保持態度的樂觀、情感的激越、行動的積極和精神的昂揚，始終朝著心中的目標與希望努力。遇到困難和挫折了，碰到不如意、不順心了，他沒有怨天，沒有怨地，沒有怨人，總在自身上查不足、找原因，不推諉責任，不自暴自棄，不被壞情緒所左右，而是自己想著法子、耐著性子，去修補、去理順、去破解、去克服。由于有經常的自勉，他內心便變得特別能抗壓，他的生活始終洋溢著騰騰的熱氣，充滿著陽光和燦爛。

同樣是凡身肉體，同樣有貪嗔癡慢疑五種心，同樣有七情和六欲，但他常提醒自己要什么、怎么要，成什么、怎么成，做什么、怎么做，警告自己別走偏、別走樣、別懈怠，告誡自己要遵紀守法和循規蹈矩，自己給自己常念“緊箍咒”。尤其是對待名利、對待朋友、對待時間、對待興趣、對待健康、對待形象、對待目標、對待素養、對待情緒，他都有自己嚴格的標準與要求，并且心到意到、說到做到。他有操守，有分寸，有尺度，有邊界，有底線，講原則，守規矩，心有所畏，言有所戒，行有所止，越界了懂得收腳，逾矩了懂得停步，過分了懂得節制，超度了懂得打住，出格了懂得剎車，不為欲望所綁，不為誘惑所迷，不為名利所累，不為情緒所俘，始終把生活的節奏和人生的軌道框定在社會期待和自己的想法里，讓自強不息的燈火始終閃閃發亮。

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普普通通、平平凡凡、風風雨雨、跌跌撞撞，但勤勤懇懇、踏踏實實、蓬蓬勃勃。他內心強大，骨子堅強，做人自信，常思自變，生活自立，讀書自覺，問題自解，困難自破，危險自救，常作自勉，堅持自律，將所有的痛難苦累踩在腳下。他是典型的苦中出身，苦中長大，苦中成才，苦盡甘來。他沒有根基，自己去夯基；沒有靠山，自己就是山；沒有保護傘，自己就是傘；沒有資本，自己賺資本；沒有風光，自己就是光。他的人生軌跡，生動地詮釋了一個命題，那就是“有一種志氣，叫自強”。

時代發展到今天，人們再不會像他一樣，遇那樣的難，受那樣的磨，吃那樣的苦，但要謀取自身的蝶變，活出聲色，活出滋味，活出相應時代的相應價值，什么時候都還是需要那樣的志氣和那樣的自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