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揚琴之精髓，承當代之新風

李德才（1903年-1982年）是一名曲藝大家。生前曾任中國曲協副主席、四川省曲協名譽主席。他見證了20世紀四川揚琴的民間傳承、專業團隊發展以及四川曲藝的繁榮與歷史變化。四川揚琴作為四川曲藝中國家級非遺曲種之一，有著極高的文化藝術價值和學術價值，是巴蜀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自覺肩負繼承和發展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巴蜀文化的這份擔子，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職責和文化使命。

去年是李德才先生的120歲誕辰，由中國文聯、中國曲協、四川省文聯主辦，四川省曲藝研究院、四川省藝術研究院、四川省曲藝家協會、成都大學中國—東盟藝術學院音樂與舞蹈學院承辦的紀念李德才同志誕辰120周年暨“德派”四川揚琴賞析會于2023年11月28日在成都大學東盟藝術中心音樂廳舉辦，各相關單位負責人及文化界、教育界、曲藝界代表和師生百余人到達現場參會。本次活動旨在通過系統回顧和深切緬懷李德才先生的藝術道路，梳理和探討李德才先生在四川揚琴藝術領域等方面的豐碩成果、寶貴經驗以及為四川揚琴和曲藝事業所作出的突出貢獻，使學生們能夠更好地認識本地域的文化瑰寶，深刻了解中華優秀傳統音樂文化的魅力和價值，增強文化自信、文化認同和文化自覺，培養學生們對我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尊重和熱愛。與此同時，時刻警醒與啟迪當代曲藝人和教育工作者勇于擔當，培育揚琴新苗，踐行立德樹人，在新時代下更好發展四川曲藝事業，為曲藝繁榮發展儲備新生力量，繼承并弘揚我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

一代女腔，以聲塑形，泛苦回甜人物真

孕育在巴蜀文化土壤中的李德才生于揚琴世家，是“跟著揚琴桌子邊長大的”。他自幼隨父學藝，照揚琴的行規為“門內師”。他7歲就跟父親登臺唱“爬爬生”，也能分一股賬補貼家用。父輩們親切地叫他“德娃子”，藝名也由此而來。1917年，14歲的李德才因換聲期疲憊演唱而倒嗓，這對他來說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他從原先的代角打琴唱“爬爬生”兼及其他生角，他天天堅持到河邊喊嗓，苦練女腔，并且學習打拳養氣，保養身體。堅持“氣為聲之本”，用氣勢、審輕重、制抑揚、拿緩急、勤松緊，他認為“氣”可以更好解決“吐字難，收音更難”這個問題。李德才先后得到川劇生角王瓊林、票友廖吹吹（綽號）、揚琴名旦趙友太、花腔開派人葉南章、生角李蓮生等多位名家的指點，充分吸收各門派和其他行當的唱腔優勢和潤腔技巧，并重點在人物性格的理解上，通過以情帶聲來刻畫人物形象、描述內心活動，哪怕在滿腔滿調中也能拿捏自如，抽扯變化，且善于抓住易于行腔的響亮字眼兒，剛好順著高昂的氣勢翻上落下，在某些特殊位置設法墊字、襯字。靈活多變地運用噴口、氣口、勁道等方法將《三祭江》中的孫尚香、《抽丁接帳》中的花木蘭、《碧蓮教子》中的碧蓮等女性角色唱得逼真活現，別有風味。

20世紀50年代，李德才帶領其團隊赴北京演出，得到了藝術界專家們的高度贊譽。尤其是他的女腔犯苦、回甜等行腔韻味十足，讓北京的音樂家耳目一新，將《活捉三郎》（詳見譜例1）閻惜嬌這個人物角色的激憤情感淋漓盡致地迸發出來，尤其是“休推脫免告饒”犯苦后，回甜“生死同歸路一條”這兩句。其中苦皮唱腔的開腔“休”字與末尾收音的“饒”字將一位女性“當‘愛’成為利劍”后的形象，唱得如此的決絕與橫斷，似乎有當時的峰回路轉，又有如今的蕩氣回腸，道盡了一位女子的內心蛻變?；靥鸷筮@句“生死同歸路一條”有著曾經滄海難為水，有從此相見是路人，有愛的熱烈也有恨的真切，有真性情也有假仁義，有女子柔情也有最毒婦人心。李德才將這位《水滸傳》中的女性小角色唱得如此透徹，震驚四座，在當時引起了業內不少關注，關于其中的唱腔，普遍認為這是全國曲種中少見的大二度轉調。與此同時，四川學界也開始研究四川揚琴音樂，收錄了李德才等許多藝人的唱腔和資料，或整理成文，或出版專著，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但是，由于當時民族音樂理論研究滯后，在四川揚琴的律學和樂學研究上，受西方音樂理論的影響，對其產生了錯誤的認識。①20世紀80年代末，民族音樂學家李成渝根據李德才演唱的《活捉三郎》中各音之間的音分值的測音數據，得出四川揚琴的音階結構是八聲清商音階，其中“苦皮”唱腔側重“宮、商、和、徵、羽、閏”。其側重音不同于“甜皮”“宮、商、角、徵、羽、變宮”。在表現悲憤、凄苦等情緒和塑造悲劇性人物時，苦皮的特色音和甜皮形成鮮明的對比。兩種唱腔是同一音階的不同側重音轉換，因此李德才先生在犯苦、回甜的行腔，并非西方的大二度轉調，而是清商音階特有的韻味。

技法精湛，鐘律調弦，川琴流派韻味長

李德才及其當時的藝人們在學藝初期不僅要學唱腔，還得用工尺唱名學過門，為他們學習樂器做準備，首先要學的就是川琴的調弦方法，并掌握調弦順序。調弦是一個需要耐心和細致的過程，只有經過多次的練習和調校，才能熟練地掌握川琴的調弦方法，從而更好地演奏川琴。

李德才先生的川琴演奏藝術，將當時的川琴演奏推向了頂峰。車輻先生曾評價道：“李德才打琴，有他人所不及的以氣勢盛。他的《將軍令》打到氣氛時，愈緊愈密，越催越快，雖快卻不亂章法。尤其還能在某些細枝末節的音樂情景中去巧妙設計，有時僅一兩下簽子，像畫龍點睛一樣，就將該有情節突顯出來，收到應有的效果?！崩畹虏畔壬苍f：“四川揚琴是為定人、定情、定景、定物而發聲的一門藝術?！背缓桶樽喽紩娜宋锏男愿?、身份、境遇，以及特定場景、情境出發，運用唱腔不同的發聲部位、共鳴腔體、潤腔手法、音色變化和川琴特殊的演奏技法去一一展現，以達到曲目所需渲染的藝術環境氛圍。這不僅體現了四川揚琴唱與奏兩者之間的關系，更加體現了奏的重要性。在樂器演奏方面，李德才從兩根弦的胡琴、三根弦的三弦到當時42根弦的川琴（揚琴）的調弦、演奏、伴奏，樣樣精通。這為他后來在揚琴音樂方面的成就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同時，李德才要根據不同票友的行腔和聲音條件去伴奏，既要捧腔墊字，又要亮腔停頓，要想吃這個行業的飯，就只有下苦功鉆研樂器。對于藝人來說，總得有一門長處才活得下去，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他不止一次聽過同行前輩老人愛說的一句話：“不把42根弦根根打斷過，你算不了揚琴打手。”這話激發了李德才的堅定信念，尤其是將川琴揣摩得特別好。“功底上身，一身披金?！彼嗑毚ㄇ俚摹皦褐瘛薄袄酥瘛币约澳軌蜉o助聲腔“情、韻、腔、聲”的悶竹、挫音等演奏技法，將川琴的狂野粗獷、急徐強弱與惟妙惟肖表達得淋漓盡致，形成了數十個器樂曲牌。其中，《鬧臺》《將軍令》作為四川揚琴流派的標志性代表作，被李德才先生作為揚琴獨奏曲藝形式灌錄為獨立音樂唱片并向全球發行，從而也促成了中國揚琴演奏流派之一“四川揚琴”的誕生。1958年，四川揚琴在第一屆全國曲藝會演中大放光彩，并受到了周恩來等領導的親自接見。

臺上唱戲，臺下做人，五方神韻代代傳

李德才為人謙虛，對待老一輩藝人們都十分尊重，平時為他們拿煙、倒茶等，牽他們上書場、出堂會，凡是他能做到的都積極主動地為各位前輩考慮周全。就連脾氣不好的謝兆松也對李德才另眼相看。因此大家在技藝上也十分愿意點撥他、幫助他，再加上其自身的天資好學、勤于思考與執著勤奮，逐漸在廣收博蓄之中形成了自己唱奏合一的“德派”藝術。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李德才的揚琴藝術得到更系統全面的發展。黨和政府高度重視民間文化藝術，先后成立了成都市曲藝雜技改進會、成都實驗書場等，他都積極參與并投身說新唱新的創作表演中。1953年至1962年他先后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說唱團、西南人民廣播電臺曲藝組、四川人民廣播電臺曲藝隊、四川省歌舞團曲藝隊任演員和教員，出了很多得到大眾認可的新作品，也培養了大批揚琴弟子。

據李德才先生的徒弟林德川回憶道，“1956年電臺招人，當時我13歲，師父親自面試。我是第一個被招進去學習的人，后面相繼徐述、江愛華、鮑育秀、楊奎本、劉時燕等也跟著師父在學習。每天早上8點準時上課，我們都會提前到，先幫師父泡好茶。這個規矩是不能少的。然后再熟悉前一天學習過的內容。師父一直交代我們‘早上起來要很好地回課，晚上回去后要很好地背’。比如學習《黑虎緣》，第一天先學習四句，師父唱一句，我跟著學一句；在‘男兒有志，在四方’中，‘四’字的行腔上，師父特別強調要有‘彎彎’的感覺，不能唱得太硬，要柔軟一點。第二天回課時，除了要背下這四句，還會著重聽類似這些地方我的處理，師父覺得可以了才會開始教我第五句。在講白方面，師父特別要求抑揚頓挫，比如在韓世忠的講白中：‘家徒四壁，孑然一身，落魄江湖，未能顯達’中的‘顯’字，要高亢后再滑下去，才能體現大丈夫的氣勢。還有就是咬字、吐字、韻腳的處理，拗頭不拗尾等這些都十分嚴謹。記得當時學習《黑虎緣》時，第二句忘記了，師父用調音器邊敲邊嚴肅地看著我說：‘你不用心學，吃淘米水都要請擔保人’，這句話讓我終身難忘，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忘過詞了。后面跟師父學習川琴演奏的時候，我也是非常認真的領悟與悉知師父每一個過門的‘馬扣兒’和伴奏、演奏的各個技巧。師父雖然嚴厲，但也很愛護我們，比如關心學生們的生活起居，變嗓時可以喝什么來護嗓，周末還要帶到我們去下館子改善伙食。我們就是在師父這種嚴厲又關愛的庇護下成長起來的。師父不僅對待教學非常的嚴格，每次演出時的嚴謹，我們也是看在眼里，學到心里的，師父那份深深的責任心，我覺得跟他當時對共產黨的信仰是分不開的。我還記得60年代末與師父一起下鄉慰問演出時的情景，當時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我們帶著樂器，卷起鋪蓋，用的是‘架架車’，那時的交通還很不方便，每天基本要走上四五十里路到成都周邊像夾江、崇州、郫縣等地為駐地解放軍演出，盡管師父那個時候眼睛很不好了，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但因為師父的堅持，每場演出都沒落下。走不動了，我們就扶著師父一起走，或暫時在‘架駕車’上躺一下，到了目的地后立馬還得調整狀態演出。晚上我們就到村民那里買谷草鋪起，在就近村里的萬年臺打地鋪休息，第二天又返回。當時盡管在那樣艱苦的條件和身體狀態下，師父依舊堅持對曲藝事業的熱愛和對黨的堅定。我記得師父是1981年光榮入黨的。這也深深影響著我們，為延續著師父的藝術精神與愛國情懷，我和徐述、劉時燕、楊奎本等在黨的教育和師父的影響下紛紛自我要求進步，都相繼成為了一名黨員。直到現在，依然能感受到林德川身上的‘德派精神’”。此外，筆者與劉時燕老師赴北京參加國家藝術基金四川揚琴人才培養項目答辯的整個過程中，也深深感受到她對揚琴的嚴謹與執著，這也時刻在警醒與鼓勵著作為教育者的我們不忘初心，矢志不渝。

2022年，曲藝被列入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目錄。作為地方性高校，我們也在砥礪前行與奮發思考著。如今的大慈寺，還響徹著揚琴的高亢與婉約，不乏四川音樂學院、四川師范大學、成都大學等多所高校的本科生、研究生在用課余時間了解與感受著這門巴蜀文化與說唱藝術。與此同時，作為主力軍的四川省曲協及川渝地區各專業團體和研究院也創作了眾多四川揚琴的新作品，培養了許多揚琴新人，讓四川揚琴代代相傳。正如李德才先生經久不衰的代表作《秋江》是那么充滿愛與力量：秋江河上一只舟，曲藝人與教育者們齊頭并進，心懷那份對曲藝事業的執著與熱愛，勇往直前，追逐心中的夢想，在新的時代里閃爍光芒。我們謹以此文向李德才先生致敬，向“德派”四川揚琴藝術致敬。

注釋：

① 陳詠韻：《四川揚琴“德派”唱腔藝術研究》，《中華文化論壇》，2012年第3期。

參考文獻：

[1]伍明實、陳詠韻著：《四川揚琴藝術家李德才》，四川美術出版社，2008年1月。

[2]張強：《四川揚琴“五方傳統”述論》，《中國音樂學》，2023年第1期。

[3]車輻：《李德才“倒倉”之后意志不倒》，《曲藝》，2007年第5期。

（作者：張強，成都大學中國東盟藝術學院音樂與舞蹈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杜江利，成都大學中國東盟藝術學院音樂與舞蹈學院在讀研究生）

（責任編輯/陳琪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