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我總是遠遠地看著一個小女孩,剪著童花頭,睜著大眼睛,一個人在白茫茫的陽光下,張望著向前走。我很想走近她,緊緊抱住她,鄭重地對她說:不要怕,孩子,我們看著路,看清了就不要去想能走多遠,重要的是,我們要勇敢地往前走。因此,常常就流出淚來,像心疼一個失去很久的親人,又像是渴盼去迎接這個從前的小女孩,那個一路跌跌撞撞走過來的自己。
一
我的家鄉在太湖之濱長江之畔,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一直天真地認為我將來會走很遠的路,去見很多有意思的人,做很多有意義的事,得到一個沒有遺憾的人生。學齡前一大半時間,我跟著我的外婆、姨父、姨媽、表哥們住在一個城市的軍營里。每當家里有客人來玩,我會自告奮勇站出來說:“叔叔、阿姨,聽我來唱支歌吧。”我穿著漂亮的小裙子小皮鞋歡快地表演著,惹得眾人一片贊賞。快要上學了,大人們送我去家屬院里的軍醫院附屬學校,幼兒園和小學都在一起,每個教室后面都站著一具逼真的人體骨骼,慘白色的,嚴謹的,根根分明。我一進教室就嚇得直哭,死活不肯待在那里,只好被送回鄉下去。后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也算是個鄉野瘋丫頭,可在當時,鄉人們不這樣認為,現在周圍也沒人肯相信。一個人的身上如果失去了童年的真切投影,也就仿佛沒了來時的蹤跡,通常會被斥為忘本。鄉鄰們待我總是勝于旁人的客氣,他們遇到我,親切地問,這是哪個剛從城里回來的小姐呀?大家歡喜地摸一下我天藍色的漂亮的滑雪衫,再看一眼我咖啡色燈芯絨長褲膝蓋上兩只明黃黃的小長頸鹿,潛意識里把我當成天外來客,覺得我早晚要離開這里。后來少年離家求學,走向茫茫人海,誰都覺得順理成章,仿佛一滴水終于流回了海洋。我變成了一個缺少親和力和歸屬感的人。即使后來在不同的城市里工作生活,身邊的人也總覺得那里不是我的久留之地,不止一個人見過幾次就會對我說,你會走的。離別,成為一種掙脫和宿命。
我妹妹與我相反,她一直在原土成長,人們親近她,拿她當自己人。后來出去求學,沒想過要回家鄉,結果陰差陽錯還是回到那個小城鎮,這么多年安之若素,行醫造福鄉親,走到哪里都受人贊譽。她很少和我談起“孤獨”“遠方”這種形而上的話題,即使這些事也在她的命運里不斷碰撞,卻從來不曾成為她人生的一道命題。
人各有命,有些事是改變不了的。
然而我,到底也沒有走多遠,不過還是在近處打轉罷了。
二
我從小就比我家族里的哥哥、妹妹們要敏感,驕傲、羞澀又莽撞,一顆幼小的心總是那么容易被打動,以為這個世界是黑白分明的,是最講道理的,是終有一天可以被擁入懷抱的。
三歲時,有天晚上,大人們圍坐著看一臺小小的黑白電視機,畫面里一個白發蒼蒼的老爺爺在寒風呼嘯的冰面上走,一邊走仿佛還在一邊呼喚著一個人。大家看得津津有味默不作聲,突然有人驚訝地回頭:“哎呀,這個小人兒在哭呢。”這個小人兒就是我,淚流滿面的我,有種被一覽無余地不知所措。我一下子放聲大哭,并且提出強烈要求:“你們能不能去給那個老爺爺送點錢啊!”幼小的我是如此同情那個一臉悲苦的老人,雖然完全不知道故事如何發展,但那冰河的冷已然從電視屏幕里溢了出來,完全把我包圍,一種先天的疼發芽了。我從那一刻朦朧感到這世上存在著一種遙遠的悲哀,誰也無法袖手旁觀。這么多年過去了,那種強烈的痛苦和迫切的心情,總是會在某個時刻與我不期而遇。后來,我一直記得這部電視劇的名字叫《蝦球傳》。后來這樣的事發生得多了,逐漸淪為家族中的談資。有天夜晚,表哥突然打電話給我,神秘又不懷好意地吩咐我:“快看中央六臺!”我打開一看原來在放一部老電影《從奴隸到將軍》。這部片子在我們小時候部隊大院里的露天電影幾乎隔三差五就會放映,而我總是和表哥們早早搬張小板凳坐在第一排。每當戰爭打到最激烈的時候,寂靜的場上總會突然爆發出一個小女孩凄慘的大哭聲。那時我的表哥們已經上小學了,已經懂得了尷尬和羞恥。每到這個時候他們總是氣急敗壞地沖出來把我拖走。
后來我總是回想,這樣的人生發端帶著怎樣的隱喻呢?現在看來,一生易感終究形成一種軟弱,常常搖擺不定,總是要去逃避。其實是內心的一種怕吧,令人痛苦悲哀的事總是那么多,充滿破碎感的人和事,總是不忍看。好在沒關系,時間漸漸讓我明白,再跌跌撞撞的人生也是一份奇跡,只要經歷過,感受過,酣暢淋漓過,就也是快樂的。
三
我在鄉間當瘋丫頭的時候也有過異常快樂的自由時光。春天的時候和小伙伴們漫山遍野歡奔,采野花、拔茅針。夏天的時候赤著腳,到小河里摸螺螄、汰冷浴,秋天打果,冬天玩雪,是自由自在的童年。但那樣的日子是多么少,更多的時候總有一種孤獨和不安來自四面八方,日后也便成為我的生命底色。
有一年春天,我和妹妹去村莊東邊的田野里漫游。春風蕩漾,百草豐茂,簡直是個樂園。我們越走越遠,漸漸快到田野盡頭的河邊。那條河鄉人叫它“青祝運河”,河面寬闊,水流清澈,一路往東匯入更大的河流。那時的河道常有簡陋的過往船只,流通一些黃沙水泥、糧草貨物。我和妹妹在岸邊舉著野花唱著歌,完全忘了天廣地遠,暗藏兇險。或許還是有第六感的,我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的船只,猛然發現船上幾個頭發亂蓬蓬的男人正站著向我們張望,緊接著喊起來,示意我們過去拿什么東西。有那么幾秒鐘我們是呆蒙的,沒有明白要干嘛,很快一個激靈我拉著妹妹飛快地向村莊的方向跑起來。我大約八九歲,妹妹四五歲。兩個小女孩在田埂上悶頭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潛意識里知道要拼了命地逃,完全不敢停下來。那幾個男人竟然也上了岸,殺氣騰騰地在我們后面狂追。妹妹的鞋子已經跑丟了,我完全不管,只狠狠拉著她的手往村莊跑,小小的身體里竟然迸發出無窮的力量。終于快到村口了,午后的村莊籠罩著灰白色的光影,沉默安穩得如同這地球上最遙遠的神祇。一個睡眼惺忪的農婦走出她家門口,狐疑地看著我們兩個娃娃渾身上下冒著煙,像踏著風火輪從天而降一樣。“你們在干嘛呀?”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如同一個古老的夢囈,她絕對想不到剛在她身邊發生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逃離。那幾個男人遠遠地停下了,不甘心地觀望著,終于轉身離開。我和妹妹臉色發白,面面相覷,誰也沒有說一個字,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很多年以后,我們轉眼從孩童成了婦人。有一天閑聊,突然互相問起,那個春日午后,在田野里的亡命奔跑。兩個人同時驚叫起來,仿佛那隱秘的危險這一刻才真正得到解除,我們第一次真切地彼此確認,有一場未遂的災難曾離我們那么近。過了那么多年,我們才敢認真地聊起這件往事,一直以來我們心照不宣把它封了印,一心希望是個錯覺。假如當年那條破船硬是把我們掠往遠方,今天的我們會是怎樣?沒有人敢去細想,當我們談起這件神秘往事的時候,那條青祝運河早已經被填平了,田野完全變了樣,建起了大片的廠房,那個睡眼惺忪的婦人也已作古多年,童年的村莊已沒有幾個人能認出今天的我。歲月的無常令人心生敬畏,每一條來時的路,都充斥著種種突然而至的風險,如果沒有堅定的意志,前途未卜的命運天知道會把我們帶向何方。
我時常懷念兒時那次逃亡路上的堅定,感嘆我也曾有過那樣意志堅強的時刻,這樣的自己到底是在哪段路程上消失的呢?漫長的時光里,我一直沒有去尋找答案。是難以面對還是不愿承認?像是一種玄機,輕易不可觸碰。我還有機會去曠野里晃蕩嗎?或許是有的,只是日光之下,曠野里再沒有太多奇跡了,即使是需要狂奔的逃離也不是那么容易遭遇。大地茫茫,到處都是路,又似乎到處都不是我的路。不可避免地,我最終還是跟隨著人群走在差不多的路上,翻過差不多的山頭,蹚過差不多的河流,在太陽下山之前,不記得有幾次會停下來,回頭看一看——來時路。
四
我在少年時離家,從此真正成為故鄉的客人,異鄉的游子。
那年晚夏,我開始中學寄宿生活。媽媽揮揮手走出女生宿舍,與我告別,我隱約涌出一種依戀之情。當時青春期,經常和媽媽吵架,對于這種突然生發的黏膩情感,我感到別扭和害羞,拼命掩飾。很難說那是對母親還是過往歲月的依戀,總之,那種別離的傷感令人不安。所謂孤獨,也許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悄然生長的吧。在教室,在食堂,在塵土飛揚的操場,在開滿紫藤花的長廊,那些青春的甜美、年少的輕狂、幼獸的莽撞,在我記憶里織成一張潮濕的網。老師們是親切的,可愛的,令人尊敬的,也有讓人畏懼的,叫人討厭的。一開始我還是個活潑的會惡作劇的學生,和同學們一起給老師取外號,后來就漸漸沉默。有個一本正經的男老師,長得很清秀,但是走路外八字有點明顯,不知道哪個淘氣鬼給他取了個外號叫“阿塞拜疆”,正好和當地方言“一雙擺腳”諧音。少年人有時候多么可怕啊,損起人來那么直接要命。那是動物兇猛的時代,歡樂和憂傷都一樣明晃晃的,但我還是想要離開這里。不久后的愚人節深夜,躺在女生宿舍那張狹小的床上,我仿佛又在曠野里來了一次狂奔,第二天就自顧自地辦了轉學手續,走上了專業學畫的道路。很久以后我終于明白了,當年那樣倉促又決然地離開這座優雅的百年名校,其實我只是想要快速地逃離動蕩的青春。成長總是伴隨著種種懵懂和無措,可是直到今天,我還總是會想著逃離,是成長永遠沒有到來嗎?或者是永遠不會結束?或許永恒的逃離和永恒的成長,本身就是一種永恒的悲哀的失敗。
逃離當下就能去往命中的應許之地嗎?少年時怎么會懂呢?總是想走得越遠越好,一廂情愿地認為只有遠方才是光明,才是夢想能抵達的地方。
我的父母在很早的時候就開始擔心我,他們始終怕我長成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仿佛我和一群孩子在一條光明大道上一起走著走著,我突然就會騎上馬背脫韁而去。我的父母用嚴厲的管教作為他們的武器來抵擋對我的擔憂,我從來不被允許到同學家去做作業,也很少被允許去好朋友家串門。我總在被要求一種所謂的正確,那種平安喜樂的正確。我的父母從來沒有想過所謂正確這條路的盡頭很可能是虛空。或許從那所軍醫小學大哭著不肯去上學的時候,到我一聲不吭擅作主張轉到一所普通中學去學畫的時候,我骨子里那種決絕的固執就像一簇幽藍的火苗一直在隱約地燃燒,是一個隨時都會被點燃的危險因子,讓人隱隱擔憂。雖然我的父母終其一生都是天真而充滿孩子氣的人,一種好笑的浪漫和盲目的自信,也使他們和大多數人有著許多的不同,但終究缺乏勇氣,更缺乏堅定的意志,最終避免不了和大多數人一樣淪為無可奈何的“失敗者”。失敗,幾乎是常人的宿命,幾人能逃脫呢?我也沒有逃脫,那個從小被周圍的人指認為天外來客的小女孩,歲月的風塵終于覆蓋了她。我的父母對此只感到欣慰,父母到底還是欣慰自己的孩子在溫暖的人群里,走在大多數人走的路上,到達大多數人到達的頂峰和終點,那是安全的。他們通過自己的人生終于相信了,失敗是最大的一種安全。多年以后我也相信了,失敗也許是一種原始的基因,早就埋伏在來時路上。只是一開始很少有人能看清這一點,當然包括我自己,我們都是那個推著巨石的西西弗斯,有時候顯得可笑,有時候又那么悲壯,卻長時間都沒有人去想一想,這里面隱藏著何種悲哀。
五
最終還是去學畫。那是生命中最飄搖無助卻也最有活力的一段時光。后來一次次回望來路,發現生命中的每一次艱難時刻,接納我、安撫我的永遠是畫室,擁抱我、拯救我的永遠是畫筆。臨時決定去學畫畫,證明了我一直是個相信奇跡的人。然而我竟然在考上美術系的時候就從沒認真地想過要做一個畫家。還記得畢業紀念冊上,一位姓季的老師還滿懷激情地給我留言:希望在地球上很多國度看到你的畫展。我當時看了啞然失笑,覺得這位老師如此天真,這無異于要我去創造一個奇跡。這幾年,陸續地參加一些省級以上的畫展,看到當年的同學和年輕的孩子都畫得那么好,我會悲哀地想到這個老師的畢業寄語。為什么我在那么年輕的時候要啞然失笑呢?我明明一直就是個相信奇跡的人啊!如果我當時如現在這樣嚴肅地對待我的畫筆和畫布,也許今天我就不會是個在塵世的一間又一間辦公室之間流轉的人了吧?至少我可以和我的畫室長久待在一起,我也可以畫我的白日夢,而這些夢境,或許真有一天能在地球上很多個國度開出璀璨的花來。
但我終究是意志薄弱的人,想起我畢業找工作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天花亂墜地想過,做個自由藝術家吧,像三毛一樣到處去流浪;或者去大時代的洪流里搏浪,成就一番事業。待到一腳踏出校門,整個世界轟然頂到眼前,好像童年時晃蕩的那個田野,生機勃勃,又潛藏著危機。漫長的夏天,學生生涯的最后一個暑假,空白的且不知道在哪里的未來令人惶恐。每天都在等待工作的消息,白天的太陽總是一動不動,寂寞的蟬鳴和濃密的樹蔭連同整個夏天一起將我深埋,我將去哪里停留,又將在哪里開始以后的人生呢?懸而未決的時刻都有種殘酷的神秘,會擾亂人心。現實從來沒有如此真實過,而我在那一刻完全成為和我的父母一樣的人,我選擇了正確,那些世俗意義上的正確從來沒有此刻這般正大光明。虛無縹緲的浪漫想法終于顯得輕飄飄,什么流浪,什么藝術家,到底連夢想也算不上了,只是空想。學生時代的結束,人生的轉折時刻,所有的蠢蠢欲動都消失了,我終于成了大家喜歡的那只安穩地待在溫水里的青蛙,現在也只愿換盆更安穩的溫水躺著。很快到了市級機關,眾人都很羨慕,自己也心存感激,老老實實坐在一張寬大方正的辦公桌前,天天朝九晚五,時光仿佛在這剛開始的一生停留了。
有很多年我討厭“停留”這個詞。停留總意味著一種腐爛的開始,仿佛從此夢想需要埋葬。我在機關里碰到那些年長的女干部時,總是會產生一種恍惚。她們大部分穩重嚴謹,衣著得體,臉上帶著微笑,很少會露出什么破綻,幾乎不可能會看到她們突然流淚哭泣。就好像是會議桌上花瓶里的絹花,顏色不新不舊,可能會落上一些灰塵,但不會凋零。這真是讓人感到又安心又壓抑。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對世界充滿好奇和向往的人。我還天真地深信生命的美感是去遠方流浪,最好是浪跡天涯,看遍這世界的風景。我還期待在路上遇見一個遙遠得完全無法想象的男人。比如說,他可能是那個風雪夜歸人,也可能是驀然回首,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那個人。反正他身上要有那種凜然于眾人的獨特氣息,兩個孤獨又浪漫的靈魂,深深吸引,互相折磨,愛得癡纏。我無法想象這里的人會愛得癡纏,甚至覺得她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這里,在表面一團和氣中用漫長的時光勾心斗角,竭力爭奪一個位置。到處都是熟人,只有淹沒在人群中平穩生活才是安全的,萬萬不能出一點格成為人們的生活目標。是的,上班第一天我就開始對上班生活抱有絕望的心理。但是,這種心理是隱秘的,不可告人的。表面上,我必須對這份并非輕易得來的體面工作兢兢業業,對所有同事彬彬有禮,而內心卻又準備隨時離開。無法想象這一眼看到頭的生活會讓人長久停留,更無法想象在這樣的生活里我將慢慢變成塑料花一樣的老婦人。然而,遠方只有在遠方才真正是迷人的,就像那個還沒遇到的男人,一定也是在模糊的想象中才完美一樣。于是生活就這樣一天一天不動聲色地過下去。每當傍晚來臨,在城市街道的紅綠燈前停下的時候,看著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閃爍時,我有時也會很困惑,這是要去哪里呀?那遠方還在遠方等我嗎?那個風雪夜歸人呢,一定不會在眼前這滾滾的人群里吧?這些話我無法和身邊的人聊,于是我開始寫日記,寫小說,就這樣揮霍掉一個個白天和一個個夜晚。現在我當然已經懂得“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就像那個在路上的男人,一定也是在想象中才會出現一樣。
后來我終于還是離開了這個地方。決定要走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善意地提醒我,再要回來就不那么容易了啊,還是要三思而后行。但我到底不是為了去遠方流浪而做出這樣的決定。此番離別不過是為了家庭團圓,大家也都理解,統統都是祝福。
是啊,走著走著最終也只為了俗世的塵煙而奔波。有幾年時間里,每當無聊的時候,我總要去翻一翻魯迅的《在酒樓上》——
“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來了。你不能飛得更遠些嗎?”
“這難說,大約也不外乎繞點小圈子罷。”
“但是你為什么飛回來的呢?”
“也還是為了無聊的事。”
我總是被這幾句對白觸動,大部分的人生不就是如此嗎?行至人生中途,有時候是不能回望來時路的,會心里一驚,仿佛大夢一場。
六
海子說“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或許人只有到過遠方才會深深懂得遠方。我在多年以后坐上國際航班去異國他鄉,身在萬米高空時突然覺得感傷,如果走那么遠的路也不過如此,那么這個世界還有什么可期待的呢?機艙里沒有人關注我莫名其妙流下的淚水,只有那個站在來時路上的小女孩在靜靜地看著我,仿佛在問我,我們什么時候把這遠方的遠還給草原?
我要過很久才能回答你,我的小女孩,其實遠方的遠從來不需要我們去追逐,更不需要去歸還。無論是一再停留,還是反復逃離,人終究還是需要與世界的某一部分產生連接,或遠或近罷了。就像西西弗斯和他的那塊巨石,我們看到的總是他身上的重負,反復糾纏著希望和絕望。荷馬卻冷靜地告訴我們,西西弗斯是最終要死的人中最聰明最謹慎的人。行至中途,回望來路之時,我也終于開始懷疑西西弗斯真的是永無止境地推著那塊巨石嗎?或者,是否那巨石上的每一顆細沙,對他來說早就和他形成一個獨有的世界,在這個獨有的世界之中,他早就站在山頂俯視或者說否認諸神,他早就把那塊石頭遺留在這個世界之外,他早就獲得了自由和信仰,甚至幸福。
春天來了,天氣轉晴,風里帶著暖,我再一次看到了那個在一片白茫茫的陽光下,張望著向前走的小女孩,彷徨里帶著一點穩,舊里帶著一點新,又自由又孤獨。這一次,我似乎看到她對我說:“你看,我曾經充滿驕傲,相信自己長大后會去遠方,理所當然會擁有這個世界,從來沒有想過前行之路會有異常的挫折和困難。但你要相信,這種天真實在是另一種寶貴的赤誠,是你以后要走的路上很難被打垮的最初的力量,是能再一次在曠野里狂奔的力量,你不要怕。”終于又流下淚來,我們再一次久別重逢,我很想去擁抱她,也很想被她擁抱,彼此安慰,攜手前行,仿佛這樣就不那么孤獨,仿佛這樣就真的能去向這世界的任何地方。
也許時光開始帶著我們向著老去前行了,表哥們都開始懷舊,又在一個秋天的夜晚打電話說,要回那個軍區大院看一看。大表哥幾年前去過一次,令他驚訝的是那個地方像是被世界遺忘了。他說我當年貼在屋子里玻璃窗上的一張小紙畫竟然還在,樓下空地上那只缺了一顆象牙的玩具大象,這么多年依然還是缺著一顆象牙站在原地,只是再也沒有了當年騎在它身上玩耍的孩子。我聽了感慨萬千,我的童年,我的天真無邪又任性無比的童年,終于在這個不確定的世界還殘留著那樣真切的痕跡。是的,我們要回去看一看,只是看看。妹妹說,不用回去呀,情緒穩定一點,姐姐!我看著她笑起來,她再也不是那個在曠野里被我拼命拉著奔跑到鞋子都掉了也不敢哭的小女孩。或許她比我更早地明白了來時的路早都已融化進了自己的血液,養育了現在的自己。以后的路,還是一樣摸索著往下走,我不會再有那樣天真的理所當然,不會再有那樣明媚而不曾破碎的勇敢和自信。所幸的是,我也應該像我的妹妹一樣多了一點從容和淡定吧,但我有時候又會暗暗地期待,或許少年時那種明媚而不曾破碎的勇敢和自信也都還在吧,只是好像穿上了盔甲,有一點堅硬,我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有一點堅定?
這樣也挺好的,這樣我就可以相信,雖然舊時光回不去,也許前路仍可期待,而我們,依然年輕。
秋意濃
下過幾場雨之后,院子里的桂花就開始成批墜落,地面鋪上一層金黃,濃郁的香氣開始散淡,漸漸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大約一周時間,這些盛大熱烈的花樹就歸于平淡,再次成為一棵樸實無華的樹木,越過秋天,安靜地等待冬天的到來。
桂花的韻味比較像熟女,開在秋天真是最合時宜了。春天的百花園里,桃花艷,梨花白,杏花鬧,李花俏,全是小姑娘紛紛揚揚的嬌媚。桂花花形如小米,色淡,即使金桂和丹桂,也不過是多了一抹黃,依然是低調的美。就像一個成熟女子,經過歲月的積淀,外表不再是奪目逼人的,很多東西逐漸內斂含蓄,魅力卻一點點滲透出來,也好似那桂花香,若有若無,似濃似淡。此時的美感,在于一個“妙字——”醇香,濃郁,婉轉,回味無窮,妙不可言。
一
想起有一年秋天的下午,異國街頭,城市中心地鐵站出口處,有一排路邊現制現賣的小食攤。遇到一個亞裔女子,一個人坐在一個攤位簡陋的木桌子旁,點了幾樣剛出鍋的食物,端著一杯酒,慢悠悠地吃著喝著。秋風下的街道已有點清冷,一排攤位前只有零星幾個客人,她看起來有點落寞,又有點從容。大約三十多歲,或許過了四十,皮膚曬得有點暗,略為粗糲,五官清秀,穿著一件隨意的風衣,翹著一雙細細的皮質極好的高跟鞋,頭發微卷微長,隨風飄動。看到我們走過去,她仰著臉朝我們微笑。年紀大的老年攤主聽不懂英語,她在一旁耐心看著,我們隨即問她盤里的食物好不好吃,是不是當地特色。她用極流利的英文給我們介紹、推薦,示意我們可以配著喝一點點酒。我們趕緊搖手,她非常嫵媚地笑起來,端起她的酒杯灑脫地喝了一大口,又低頭吃起盤子里的食物。
我沒來由地覺得這個女子仿佛是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來療情傷的。陽光和食物的熱氣使她的笑容很是溫暖,但她的眼睛里卻似乎有深深的孤獨。但這種孤獨又被妥帖地安放好了,呈現出和當下秋日午后極為和諧的安寧的感覺。生活里的苦澀和疲累被陰影覆蓋,在陽光下的只有生機勃勃的日子和活著的美好。
這些年,漸漸地喜歡看有閱歷的女子,她們豐盛耐看。如秋天里的桂花開放,滿樹沒有明顯花形的星星點點,只在深深的樹叢中,暗暗地熱烈開放,香氣卻更加深遠。越來越多成熟而有底蘊的女人,縱使正在承受生活的槍林彈雨,甚至剛剛經歷了排山倒海般的破碎與毀滅,卻試著去接受,去消化,去隱藏。表面上不再會讓人看到歇斯底里的痛苦,內里也漸漸可以容納很多,得意的,失意的,都不動聲色地消融、化解,成為人生的滋養。
這是時光給予的慰藉。
認識一些優秀的女子,少年時沉默、害羞,不夠自信,甚至瑟瑟躲在自己幻想的陰影里。成長路上到處碰壁,摔過很多跟斗,咽下各種苦楚。常常也覺得人生也許就這樣了,不過是找份差事,嫁人生子,周圍太多人早已不敢把愛好變成理想,更不敢再把愛情當作信仰。只有她們不甘心,也不爭辯,只是默默地努力,一日一日地堅持。黃小姐是內陸一個小城的文學愛好者,早年因著對文學的熱愛,在一份當時還可以的都市文學刊物謀生,寫一些風花雪月的小文章。漸漸地紙媒衰退,刊物日益不繼,眼看著就要裁員解散。黃小姐婚姻不如意,孩子又幼小,如果丟了這份工作,該如何生活。她后來和我們談起那段時光,真的是不堪回首的艱難時刻。婚想離不敢離,職想辭不敢辭,每天中午都只想躲進單位狹小的雜物間輕輕哭泣,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未來。但有一點她一直沒有放棄,就是寫作,不管日子如何艱難,她都拼了命在寫。終于有一天,她勇敢地離了婚,辭了職獨自帶著孩子去了南方,憑借著出色的文筆,漸漸也寫出了名堂。現在的她,自己在南方的大城里置了房,擁有了滿墻精心布置的書架和從容自在的生活。我有次看到她在一個讀者見面會上風輕云淡卻特別有底氣地說,寫著寫著就好了,那一刻,幾乎要為她落下淚來,簡簡單單幾個字后面,是多少歲月的堅持和歷練啊。
我還有一位畫友,也是個美麗有個性的女子。年輕時在愛情里跌跌撞撞,短暫的甜蜜過后總是漫長的苦澀。工作中又無法處理復雜的人際關系,和她的藝術家心性難以相融。一次次碰壁后她痛下決心去了異國他鄉繼續學畫。日子清苦異常,唯一能抵抗掙扎的就是畫畫,沒日沒夜地畫,日復一日地畫,終于開了個人畫展,出了畫冊。她可能不夠出名,但畫筆也終于能養活自己,也能滋養陪伴自己。在畫展的開幕酒會上,她笑著對記者坦言,我就適合獨自一人,畫自己愛畫的東西,我不再那么需要男人,甚至我不再那么需要任何人,也可以安心地活下去,也許也能活得很好。
除了身邊這些可貴的女友,我在網上一直關注一位優秀的女子,她原是個主持人,多年前眼看著她在聲名最盛時從高光的舞臺轉身,自由選擇喜愛的生活方式,沒有留戀光環,回到鄉野,與大自然一起,做起自己的品牌,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她們都經歷了少年期的暗無天日,青春期的兵荒馬亂,在走向中年的時刻,她們都獲得了真正的自由。人生并無太多幸運,更不是依靠誰的拯救或者提攜,不過是堅持,不過是執著,不過是踏踏實實。
這些女子都是桂花一般的女子,她們的花期是在秋天。到了這個季節,人生逐漸安穩寧靜,命運逐漸為自己所控,花開花落皆為等閑之事,四季皆通透唯美,就算秋天過去,冬天來臨,也是從容而喜悅的,可以真心地期待雪花的靜美、冬日的深沉。
人到中年就逐漸接近人生的真相。某種程度上,不再向外索求,逐漸回到自我,也就真正獲得了人生的自由。
二
如何獲得人生的自由,這從來都是一個重要的命題,也從來都是一個秘密。
我是在秋天出生的人,我一直堅信,秋季,是上天用來救贖苦難的人類的季節。經過一個夏季的翻騰煎熬,那些在地下瘋長的一切都會慢慢呈現出答案。很多植物開始落下絢爛繁盛的夏花,結出細小的果實,然后慢慢地飽滿鼓脹,驕傲地成熟,果實掛滿枝頭,喜氣洋洋。遠方的山林,色彩開始日趨豐盛華麗;江河湖海,更變得深遠沉靜起來。想起宋朝朱淑真那首詠桂花的詩《木犀》中的詩句“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真是世間女子及至中年的貼心話啊!
只是這些年,我似乎一直晃蕩在早已消逝的青春期的尾巴上。仿佛總被種種莫名其妙的事捆綁在夏日的晚風里,不懂得秋天早已悄然而至。也不懂得在秋天的曠達和高遠中學會成為一個平靜的人。有一個夏末初秋的夜晚,和朋友結束一個小聚會,我一個人走在回去的路上。月華如水,那些在夏日里怒放過的花朵在秋夜里即將凋零,霓虹燈獨自閃爍,行人匆匆而過,一些虛無縹緲的人和事趁機涌上心頭,此情此景按過往的經驗很快就會令人陷入一種莫名的傷感,說不定站在街頭就會落淚。為什么要這樣呢?在熟悉的情緒升起之前,我突然問了自己一個問題,這樣是一種幸福嗎?片刻之間我對自己有了一點惱怒,并且開始大踏步地走起來,夜風徐徐,月光下的街道是安靜的,兩旁的花草沉默而坦然,接受著時光的洗禮。一個姑娘蹲在一座學校的圍墻欄桿邊低喚著一只流浪小貓,我湊上去看了一會兒,小貓粉色的舌頭在黑暗中一吞一吐,奶聲奶氣地喵嗚呢喃。她要是不帶它走我就帶回去,這樣想著也就站了一會兒,姑娘走了,小貓也消失在夜色中。突然就釋懷了,也許就是那一刻,我接收到了古老宇宙發射出的神秘暗示,我要學會靜靜等待秋天來臨,學會在如水的秋光里做一個平靜的人。
我終于感悟到平靜才是通往自由的秘道。那些狂熱的愛與恨、激烈的得與失,以及堅定的信仰、文藝的惆悵,甚至迷人的歡愉,都是多么令人感到疲憊的事啊,一種無法言說的負擔。
我開始喜歡洗衣、做飯、打掃,有規律地起居作息,生活安寧平和。靜下來的心,在聞到了窗外的桂花香時,也體會到平常日子真是好。我甚至奇怪過去為什么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鮮花和掌聲,甜蜜和深情,云端上的溫暖和光環,其實并不如我們想象中美好。七彩霓虹也不過是個假象,又怎么值得我們拋卻現實快樂去追逐?
下過雨以后,一年的桂花季就過去了。清晨,一種很透亮的光穿過我的窗,照進屋子里。睜開雙眼,看到窗簾的一角在輕微地翻卷,有清新的風在房間里低徊流轉,一種小溪水流過的氣息無聲漾起。去上班的路上,發現陽光好像溫柔了些,忍不住抬頭看天,這一看就暗暗心驚。天哪!那么藍的天,水洗般的清透明亮的藍,是幾乎消失的夢幻般的傳說中的天藍色呀!這樣的天空,這樣一瀉千里的藍,就像大師畫布上率性瀟灑的大筆觸畫出的一幅不含粉色的純水彩,是完美的童話背景。
一個男人從我身邊經過,看我一直抬頭看天空,竟然低低地對我說了一句,看,月亮還在天上呢!果真,一抹月牙隱約在天光里,就像那個不聲不響的秘密。后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天是立秋。
三
在那個異國的秋日街頭遇見那位恬淡從容的女子之后,我突然不怕老了。這多么讓人驚喜啊。一個女人不怕老了,某種程度上可以承認有種安全感真實地抵達了。或許這是對人生的一種妥協,也或許是平凡生活真的治愈了走向中年的自己。有時候我又想,天地萬物入了秋,很多景象都開始呈現出一種清透的味道來。大樓間、樹叢下、過道里,甚至在寂靜的房間內,還有,逐漸沉默的人的臉上,都開始出現一種透明清涼的陰影,流水一般,非常生動好看。這種陰影,是秋光。人生走到這樣的光影下,不自覺地就少了很多冷嘲熱諷,面對糾結的事,也開始懂得尋求合適的方法,不僅僅是一再哀怨和控訴。在經歷了生命的許多歷練之后,內心終于有力量來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了。自由和任性,愛和給予,當自己沒有能力不夠強大的時候,這一切只能存在于想象中,而秋的光影之下,一切終于有希望可以選擇。選擇喜歡的事,選擇喜歡的人,選擇喜歡的生活方式。想一想終于有一天能這樣的任性,這樣的自由,老去也就沒那么可怕了吧?
我越來越相信,不懂得迎接秋天的人是脆弱的。在春天的蓬勃和夏日的盛大面前,少年能感受其間的美好與希望,后來就懂得其實也充滿欲望,漸漸就感到壓力,開始厭煩起來。盛大華美的東西太喧囂了,暗藏著悲哀的因子。春天的花園太熱鬧了,于是桂花靜靜在秋天開放。
在溫暖的人群里,讓自己的心靜下來。聽聽自己的聲音。也許我們只是坐在偏僻一隅,并沒有鳥語花香,也沒有喝彩掌聲。但我們手腳舒展,胸肺通暢。當我們安靜地坐下,仰望頭頂,或是藍天白云,或是朗月星空,浩浩自然竟也全收于懷中。天地間,我們是一個熠熠生輝的生命。要相信,秋天來了,一切都會有答案。
四
梅薩藤在《獨居日記》里寫道,她在秋日晴和的陽光下去取信,抬頭看到榛樹的葉子毫無悲哀地落下了,她相信這些樹葉是回到樹根深處去為來年的復蘇沉睡了。這使她想起艾略特的詩句“使我們學會在乎與不在乎,讓我們懂得心平氣和”。于是每年秋天她都會重新聆聽馬勒的交響樂《大地之歌》第六樂章《永別》,馬勒的《永別》是對失去的悲呼,是即將辭別前的長嘆。梅薩藤在這樣的樂聲中再一次去深深體會失去是為了重新得到,沒有什么是會長期不變的,哪怕是痛苦。
是啊,秋意帶來這樣的感悟,痛苦會過去,葉子會重新回到枯干的樹枝上,人到中年應該從容地生活。最近在一個新書發布會上,我又看到那位說寫著寫著就好了的女作家,她已經是個真正的中年人了,但我也驚訝地發現,她真的越來越美了,是真正意義上的美,那種渾身上下散發的從容感讓她充滿了一種平靜的美感。畫畫的女朋友還在自由地畫著,她的作品越來越呈現出一種天真的況味,線條越來越自由灑脫,色彩明媚動人,有著生命原始的氣息,就像她的笑容。那位離開了聚光燈的女主持人,在她充滿陽光的山野里營造起一個龐大的帝國,那簡直是所有人的理想國啊!我真為她們感到高興,她們哭過,笑過,停下來靜靜等待,終于在秋日的暖陽里長成了一株優雅的桂花樹;在一個又一個秋光溫情的日子里,濃郁地開放過,安然地走向冬天。
許靜,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電力作家協會副主席、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屆電力作家高研班學員。陸續在《青年文學》《青春》《中國副刊》《揚子江詩刊》《詩歌月刊》等報刊發表散文、詩歌、小說。有作品被《青年文摘》《朝花時文》等選載。多篇散文入選《江蘇散文》年度叢書、卞毓方主編《人間有所寄》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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